作者:漫客1
第二百一十七章 真良师也
中午在家里吃了顿家宴,吃完饭之后,沈毅稍稍醒了点酒,就孤身一人离开了家里,留老爹还有沈陵在家里应付客人。
沈家在江都,最少也有一百多年了,虽然沈毅这一枝儿不是嫡系,但是这么多年下来,不知道有多少近的亲戚还有远的亲戚。
这么多亲戚,还有邻里故旧,肯定是要上门向沈家道喜的。
那么多人上门道喜,沈家必然要摆宴席请客,如果阔绰一些的江都大族,摆个三天的流水席也不足为奇。
虽然沈家没有摆三天流水大席的家底,但是估计摆桌子请几天客是免不了的。
甚至于沈毅二伯家的两个堂哥,还有大伯沈徽家里的那个大堂哥,都应当回来一起操持这场“庆功宴”。
庆祝功名的宴会。
而沈毅则是懒的去应付这些事情,直接偷偷从家里溜了,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交给老爹沈章。
沈章对于这些“麻烦事”,自然是甘之如饴的,毕竟沈老四现在,最想要见到的就是这些亲戚朋友,也乐得去应酬。
沈毅从家里出门之后,又来到了江都城那个“墨砚斋”里,在这家店里给陆夫子挑了支好毛笔,又给秦先生挑了一方还不错的砚台,把两样东西包起来之后,拎着这两样东西,伸手拦了一辆板车,一路出了江都城,来到了甘泉书院。
沈毅十六岁中乡试亚元,已经是实打实的书院名人,他到了书院门口之后,书院守门的中年人立刻对沈毅低着头,叫了一声“沈老爷”。
沈毅无奈的摇了摇头,没有理会这个门房,而是先在书院里找到了正在教书的秦先生,因为秦先生正在授课,沈毅就很有耐心的坐在外面的石凳子上等了会,等到秦先生下课之后,沈毅才上前把准备好的砚台递了上去,毕恭毕敬的对秦先生拱手行礼:“老师。”
这是他给过束脩,磕过头的老师,也就是所谓的“业师”,无论什么时候,都是应当尊敬的。
秦先生是上完课之后,才看到了沈毅,这个已经年过四十的中年读书人,看到沈毅之后,欣慰不已,他拉着沈毅来到了一处亭子下面坐下,然后拉着沈毅的手,长长的感慨了一声:“一转眼,七郎已经中举,比为师要强的多了。”
秦先生是生员功名,也就是所谓的秀才,他乡试多次不中,因此心灰意冷,在甘泉书院里教一些童生。
沈毅微笑道:“都是先生教的好,无有先生,哪有弟子的今日?”
秦先生看向沈毅,微微摇头。
“你不用宽慰我,你在书院的时候为师就知道,是陆山长经常给你批改策论,杂文,你能中举,大半是陆山长的功劳。”
沈毅脸上的笑意僵了僵。
他原先在书院的时候,陆夫子的确教了他不少,不过毕竟师徒名分没有坐实,这种事情也就没有公开,让沈毅没有想到的是,秦先生一早就知道这件事了。
秦先生说到这里,左右看了看,然后压低了声音,小声道:“七郎,陆山长乃是江左大儒,他肯教你,是你的福分,如今你已经中举,这对你来说也是一个机缘,一会儿你见了山长之后,便向他磕头拜师,听明白了没有?”
这个中年读书人满脸正经的说道:“山长在朝在野都有人脉,你做了他的学生,将来的前程就稳了。”
听到秦先生这番话,沈毅心里颇有些感动。
自己这个业师,的确是个很好的老师,不管是对自己还对陈清,乃至于对那个县试作弊的严明礼来说,他都是一个很合格的老师。
沈毅对着秦先生微笑道:“老师说的话,弟子都记下了。”
“嗯。”
秦先生点头,脸上露出笑容:“七郎,你今年年纪还太小,为师的建议是,春闱的事情不着急,等到四年后再去考春闱,争取个二甲乃至于一甲的功名,将来仕途便顺畅了。”
对于这个建议,沈毅未置可否,只是微笑道:“先生说的是,不过春闱的事情先不着急定下,等我问过了山长之后,再决定不迟。”
“嗯。”
秦先生挥手道:“你且去罢,估计山长也知道你已经到了。”
沈毅犹豫了一下之后,还是起身,对着秦先生拱手道:“老师,等弟子拜会完山长之后,再来看您。”
秦先生微笑点头:“去罢,去罢。”
沈毅深呼吸了一口气,便带着自己买的毛笔,轻车熟路的走向陆夫子的书房门口,他深呼吸了一口气之后,伸手敲了敲门:“陆师,学生回来了。”
片刻之后,书房里传来了陆安世中正醇厚的声音。
“进来罢。”
沈毅推门走了进去,走到陆夫子面前,对着陆安世恭敬躬身,作揖道:“学生沈毅,拜见老师。”
陆夫子这会儿正在空白纸页上写着什么,听到沈毅这句话之后,他放下了手里的毛笔,看了看沈毅,然后笑了笑:“不必多礼,坐下说话就是。”
沈毅这才起身,笑呵呵的上前,从袖子里掏出一个木盒子,放在陆夫子的桌子上,开口道:“老师,这是弟子给您挑的毛笔,您看看合不合用,店家说了,如不合用,弟子一会儿去换一支来。”
陆夫子打开木盒,取出其中的毛笔,拿在手里端详了片刻,满意的点了点头:“看着还不错,又让你破费了。”
陆安世这个人,绝少收人礼物,收人东西。
换句话说,能成功送他礼物的人,都是自己人,很明显,沈毅现在已经是自己人了。
收下这支笔之后,陆安世抬头看向沈毅,问道:“上午回来的?”
“是。”
沈毅面色恭谨,开口道:“上午到的江都,中午在家里跟家里人吃了顿饭之后,便来见老师了。”
陆夫子点了点头。
“你这一次考得很不错,乡试第七名……”
他沉默了一会儿之后,继续说道:“老实说,为师原先觉得,你今年能考过院试,就已经很不错了,即便中举人,名次应该也不会很高才是。”
沈毅也不生气,笑着说道:“本来确实是这样,不过赵师伯给弟子介绍了个老先生,姓顾,顾先生经常教导弟子,还……”
沈毅犹豫了一下,还大着胆子说道:“还押中了乡试杂文的题目,因此弟子可能占了点巧。”
“顾先生……”
陆安世微微叹了口气:“昌平兄跟我说过这件事,顾先生学问广博却不能入仕,颇为可惜。”
他看向沈毅,淡淡的笑道:“七郎赶回江都来,是想回书院琢磨几年学问再考?”
沈毅微微摇头,他退后两步,二话不说跪在了陆夫子面前,叩首道。
“弟子赶回来,是正式向老师拜师的。”
第二百一十八章 激浊扬清!
沈毅来到这个世界之后,或者说成为新的沈毅之后,对他帮助最大的人,便是眼前这位陆夫子。
没有陆夫子,沈毅大概率会死在江都县衙的大牢里,即便侥幸不死,多半就是在流放的时候逃得性命,现在最好的情况就是躲在某个山咔咔里“种田”,总之是要吃不少苦头的。
而现在,沈毅已经从一年多前那个大牢里几乎被屈死的少年人,摇身一变成了新科乡试的亚元公,成了江都府的“沈老爷”,这其中陆夫子功莫大焉。
这是沈毅人生中的大贵人,甚至他能结识张简,能进入醴泉楼,能在建康得到赵侍郎的帮助,乃至于能受教于顾老头,归根结底,都是因为陆夫子的面子,也是陆夫子的人脉。
这一点,沈毅心里是非常清楚的。
因此,他是发自内心的感谢陆安世。
见沈毅下跪磕头,陆夫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伸手把沈毅扶了起来,笑着说道:“你去建康之前,不是已经磕头拜师了么?无非就是补一个拜师的仪式而已。”
“现在七郎你已经是乡试第七名的亚元公了,也是今年咱们江都府名次最高的举人,收你这个学生,为师脸上也有光彩。”
陆夫子这句话,就是应了沈毅了。
沈毅连忙起身,笑着说道:“那过两天我让父亲给老师送束脩过来,再在江都城里摆酒请客,正式办一次拜师宴。”
“也不必这样麻烦。”
陆安世静静的说道:“过些天在书院里摆一两桌酒席,请书院的先生们,还有书院里今科中举,已经回到江都的学生们一起吃个饭,在宴会上宣布一下也就是了。”
“这件事是小事情。”
陆夫子看向沈毅,缓缓说道:“关键是你考学的事情,明年考还是四年之后再考,对于你来说是非常重要的事情,昌平兄为此还特意送了一封信回来,让为师跟你好好商量商量这件事。”
沈毅若有所思,他低头道:“老师,赵师伯在信里,应该跟你说了他的意见罢?”
“嗯。”
陆安世吐出了一口浊气,开口道:“他的意思是,你最好明年就去科考,哪怕只是三甲同进士,趁着明年朝堂更新的浪潮,也可能补个京官,至于功名上的不足,将来以事功弥补就是。”
沈毅重新坐在了陆夫子对面,他看向陆安世,问道:“老师您既然这么说了,说明您并不同意赵师伯的意见。”
“他在官场上待的太久了。”
陆安世叹了口气,开口道:“已经变得太功利了,即便按照他所说,你明年中试,下半年给你补个京官,也于朝局没有半点作用,而这个同进士的身份,之后几十年都会压在你的身上,别的不说,与人争吵的时候,都会平白矮人一头。”
说到这里,陆安世给出了自己的建议。
“为师希望你能留在江都,静一静心。”
沈毅低头想了想,然后低眉道:“老师,既然赵师伯给您写了信,那么您应当知道邸报的事情,学生以为,邸报的事情很要紧。”
“而学生一天不入朝堂,对于邸报就只能是能写而不能问,能看而不能说。”
陆安世微微皱眉:“邸报的事情我听说了,不过我与你赵师伯看法一样,这东西在你金榜题名之前,只是旁枝末节,你现在不必去考量它。”
沈毅缓缓摇头,很是坚定。
“老师,弟子考学,除了要挣得一份功名之外,还想要做一些事情。”
陆安世终于正视了沈毅一眼,开口问道:“什么事情?”
“激浊扬清!”
陆安世再一次皱眉:“这与你何时考学有什么关系?”
“老师,激浊扬清也需要手段,这邸报便是弟子琢磨出来的手段之一。”
“那清浊呢?”
陆夫子看向沈毅的双眼,似乎要直视沈毅的本心。
“在你心里,什么是清,什么是浊?”
“可大可小。”
这一点,是沈毅早已经想清楚的事情,他缓缓说道:“老师,在弟子心里,世间浊物甚多,往小了说,是马俊,是罗茂才,是范东成。”
“这些,是我江都府的小浊。”
他面色平静:“弟子将来有所成就之后,当替江都父老扫去这些浊物。”
陆夫子愣了愣。
他看着沈毅坚毅的表情,一时之间竟然分不清楚自己这个弟子是“刚正不阿”,还是“小肚鸡肠”了。
或者两者兼而有之?
陆夫子沉默了一会儿,问道:“那在你眼里,何谓大浊?”
沈毅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书房门口,打开房门看了看,确定外面没有人之后,他才来到陆安世身边,低声道:“老师,弟子去建康大半年,多少也知道了一些朝廷如今的格局,在弟子看来,建康城里的浊物便有许多,比如说尸位素餐的宰相,以及占据淮河水师多年,却沦为缩头乌龟的将门赵氏……”
“这些,都是大陈的浊物。”
“不过这些浊物,依旧不能算是大浊。”
陆安世深呼吸了一口气,问道:“那你心里的大浊是?”
“是北齐。”
沈毅缓缓说道:“弟子这大半年时间,在建康醴泉楼里,看到了许多平日里看不到的孤本,这些书里记述了一些骇人听闻的事情,比如说六十年前南渡的过程,比如说六十年前齐人南下的过程,以及……”
“以及十几年前,北齐周晋安在江淮之间大开杀戒的事情。”
“还有一些书,记述了北齐燕都城里,北齐皇族一些骇人听闻的事迹。”
沈毅沉声道:“那时候弟子就认定了这些齐人,乃是人间大恶,天地大浊!”
沈毅这番话,说的义愤填膺,正气凛然。
不过他有些话,并没有与陆夫子明说。
因为“清浊”二字,本质上是以他沈某人为判断标准了,也就是以沈毅本人的利益为基准出发,假如有人触碰了沈毅的利益,对沈毅本人不利了,那这人自然也是世间浊物!
这个标准,甚至包括建康城里的少年天子。
听到了沈毅这一番“清浊之辩”后,陆安世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低头思索了许久都没有说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抬起头看向沈毅,沉默了一番之后,微微叹息:“七郎所谋甚大,为师远不如也。”
沈毅谦虚的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