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的餐桌 第10章

作者:孑与2

  等这个猴子一样的老家伙脱掉羊皮大氅之后,云初惊讶的发现,这只老猴子的里面居然穿着一套丝绸制作的长衫,尤其是胡姬在他头发稀疏的脑袋上开始缠绕纱网,先把他裸露在外的头皮遮住,再把一顶硬幞头戴在他的头上,脑袋后边还有两条飘带,稍微摇晃一下,飘带就像蛇一样扭动,看起来……更像一只猴子了。

  云初想笑,他极力的忍耐住了,因为院子里的其他人没有一个脸上有嘲笑意味的。

  “这幞头啊,是从鲜卑头巾演化过来的,以前鲜卑人戴头巾显得凶猛彪悍,被唐人改变之后,就显得高贵儒雅了许多。

  塞人认为男子十三岁了,就已经成年,他们认为男人成年的标志就是可以交配出下一代来。

  你看看,唐人就不是这样的,他们认为男子到了二十岁束发戴冠才算是成年人。

  就这一点来看,人家称呼我们为蛮夷真是一点都没有叫错。”

  云初抱着双手在胸前,谦恭受教。

  就在云初把目光落在那六个衣着清凉,身形饱满,每一个都有一个不亚于大尾羊屁股的胡姬身上的时候,刚刚喝了一口牛乳的老羊皮立刻皱眉道:“想要女人,等你加冠之后再说。”

  云初立刻恢复了谦卑状态,不过,他清楚的知道,唐人男子成亲的年纪绝对不是二十岁!!!

  这只老猴子明明不是唐人,偏偏比唐人更加的坚守唐人的礼制。

  心头鄙夷的念头才起来,他没来由的想起很久很久以前,那些离开中原去了番邦的人,好像也是这个模样。

  这世上就没有什么新鲜事,人们认为的任何新鲜事都不过是历史的重复。

  老羊皮的家真的很好,最让云初喜欢的就是院子里有一道蜿蜒流淌的渠水,水清凉而清澈,汩汩的从葡萄架下穿过,坐在刚刚长出大片大片叶子的葡萄架下,暑气全消。

  穿的花团锦簇烧包的老羊皮蜷缩在一张卧榻上,卧榻周围的图案是云纹跟蝙蝠,不带一点西域特色,应该是来自于大唐。

  等花蝴蝶一般迈着舞步的胡姬们将饭食端过来,云初仅仅看了一眼,泪水就如同开闸的洪水一般肆意横流。

  十三年,十三年,整整十三年啊……仅仅比苏武留胡的时间短了那么区区六年……他终于见到了自己朝思暮想的白米饭!

  “你哭什么?”

  “眼睛里进沙子了。”

  云初用袖子擦拭掉越来越多的眼泪,准备端起那一盆米饭大快朵颐的时候,却愤怒的发现,老羊皮竟然往雪白的白米饭里倒奶……

  老羊皮即便是再富裕,在食物的搭配上,他依旧属于原始人。

  吃白米饭的第一要素就是品尝白米特有的香甜气,把羊奶倒进去……

  好在云初抢夺的快,羊奶倒在了桌子上。

  “没有羊奶的米饭不好吃!”老羊皮不用动手,旁边的胡姬就主动把米饭盆子从云初手里夺走了。

  尽管胡姬胸围子上的流苏触碰到了云初的脸,因为她身上自带的类似孜然的味道还是让他的注意力果断的留在了白米饭上。

  很久很久以前,云初碰过的女子都是香喷喷的,哪怕是刚刚吃过烤羊肉,身上的味道依旧是香喷喷的。

  这里不成,没有香水,加上不喜欢洗澡,再加上白日里的天气酷热,就不成了。

  白米饭可以直接吃,也可以加猪油,酱油搅拌后一大口,一大口的吃,更可以加上糖香香甜甜的吃,讲究一些的可以来一碗红烧肉配着吃,再讲究一些的可以浇上红烧鱼的汤汁,至于将佛跳墙浓稠的黏嘴的汤汁跟白米饭搅拌在一起后……那滋味,会让人觉得不负此生。

  绝对,绝对不能浇奶,尤其是腥膻味道其重的羊奶,这是对白米饭的亵渎!!

  老羊皮也不是一个纯粹不讲理的人,在发现云初心情激荡之后,就同意了云初分食这盆白米饭的要求。

  最后,云初一口烤肉都没有吃,一口羊奶没有喝,一个人干掉了三盆白米饭,每一个陶盆,都比云初的脑袋大。

  “吃饱了饭,就要干事了。”老羊皮瞅着云初嘴角的米饭粒摇头笑了。

  云初卷一下舌头,将唇边的米饭粒拉进嘴巴里,拍着肚子道:“我不想进入那家隋人开的食肆当伙计。”

  “哦?”老羊皮听云初说的有新意,又非常的认可云初的厨艺,就坐直了身子道:“你准备怎么做,自己开一家食肆,挤垮那家隋人开的食肆?

  这个方法挺好的可以缩短你成为唐人的进程。”

  “我甚至不准备开什么食肆。”

  “你想干什么?”老羊皮的眉头再一次皱起来:“这已经是你能最快融入唐人的办法了。”

  “咱们今天看过唐军的威风,你以为唐人最显著的特点是什么?”

  “优雅!”老羊皮抚摸一下身上的丝绸长衫,给了云初一个出乎预料之外的答案。

  “怎么,不对吗?”话语出口,老羊皮见云初面无表情,就立刻追问。

  云初低头道:“我以为用一往无前的磅礴之气来描绘唐军更加具体。

  杀人这种事情是没有办法用优雅来描绘的,不管你怎么杀,人死掉之后必定会有戾气,只要沾染了戾气,就跟优雅二字没有任何关系了。

  唐人的大气磅礴注定了他们变得骄傲,而一个骄傲的人恰恰是最好骗的人。”

  老羊皮把脑袋靠在胡姬怀里,揉捏了一下脸上的乱毛笑道:“你最好能聪明一些,将来我们到了长安也能过得舒坦一些,我听玄奘说,在长安仅仅有钱是不成的。”

  云初笑着点点头。

  等回到休憩的房间之后,云初脸上的笑容就慢慢的消退了。

  利益上的联合是一种相对稳固的关系,可是,一旦利益出现了分歧,这种联合也是最脆弱的。

  这一点,一定要清楚。

  信任别人这种事情,云初在很久很久以前就没有做过了。

  老羊皮的家有床,还是两头上翘的胡床,床上堆满了各种皮草跟织物,云初躺上去的时候,宛若陷入了云彩。

  天亮的时候,云初一个人离开了老羊皮家,不仅仅是他离开了,他还牵上自己的枣红马,背上自己的牛皮双肩包,带着自己的弯刀,弓箭,骑上马,整个人看起来是一个英姿勃勃的唐人少年。

  离开了老羊皮的家,就回不去了,老羊皮是一个很有心机的人,他不想让更多的人看到他跟云初有紧密的联系,毕竟,居住在龟兹城里的唐人跟隋人都不怎么喜欢跟胡人打交道,尤其是唐人!

  龟兹城里最赚钱的人口买卖,皮毛买卖,牲口买卖,以及粮食买卖都被牢牢地掌握在唐人的手中。

  隋人就只能干一些倒买倒卖的玉石生意,香料生意,以及金属制成品,当然,干这些生意的隋人大多跟唐军将领们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没有跟将领有关系的隋人就只能干一些小生意糊口。

  老羊皮尽管很富有,能力也很大,然而,在龟兹城里,他不过是一个喜欢享福的老胡人存在感很低。

  云初在龟兹城就这么漫无目的的乱逛,渴了,就从坎儿井里引出来的渠水解渴,饿了,就去隋人开的食肆吃饭,到了晚上,就栓好马,在唐人店铺的屋檐下凑合一宿。

  龟兹城并不安稳,好在,他有一张纯粹的汉人面孔,让龟兹本地的城狐社鼠们对他敬而远之。

  在这个迷茫度日的过程中,云初依旧不忘整理仪容,清晰衣衫,给枣红马刷毛,整日里利利索索高傲而茫然的在龟兹集市上晃荡。

  有多情的胡姬摸过他的脸,他也不恼怒,只是红着脸接过胡姬拿给他的桑葚。

  有觉得他可怜的唐人,隋人伙计要把食物送给他,也被他礼貌的拒绝,显得很有气节。

  短短三天时间,龟兹城里的人都知道城里来了一个干净而又漂亮的唐人少年郎。

  在这三天里,云初一句话都没有说,更没有主动说自己是唐人话,但是呢,人人都知晓他就是一个唐人少年。

  之所以不认为他是隋人,完全是因为他脸上的笑容看起来和煦,行为却极为高傲的模样。

  亡国之人的隋人在龟兹城里谨小慎微,绝对不会培育出这样出彩且自信的子弟。

  至于别的种族,比如回纥人,虽然同样是黑头发,却没有一个人认为他会是回纥人,甚至觉得起了这样的心思都是对唐人的不敬。

  唐人商贾们很想跟云初主动打招呼,却因为摸不清他的身份,而踌躇不前,毕竟,他们只是一群穿着皂衣的商贾而已。

  于是,所有人都在关注云初,却没有人主动搭理他。

第一六章 一个真诚的骗子

  事实上,云初也没有心思搭理这些人,他如今归心似箭,只想着如何早点到长安寻找归属感,他连老羊皮循序渐进的法子都不肯接受,自然也不会接受这些地位低下的商贾们的帮助。

  因为目的不同的原因,帮助虽然表面上不接受,却从内心里感激这些人,但凡有人像你释放善意,就一定要赶紧兜住,这种机会非常的珍贵,这一点云初心里如同明镜一般,更何况,这种珍贵的情愫从来都不分阶级。

  大唐商贾,说起来真是一群可怜人,拥有财产,在门阀高姓们的眼中却连最起码的尊重都得不到,而且,他们的财产如果没有强大的后台,连保住都成问题。

  在这个时候的大唐,一个农夫被权贵欺负,有的是仗义执言帮助农夫死磕权贵的读书人,最后往往还能获胜。

  就算是不小心踢到铁板上,被权贵把脑袋弄没了,他留下来的名声绝对可以让读书人的子孙前程更进一步。

  要是帮助被权贵欺负的商贾……所有人只会往他的脸上吐一口口水!

  商贾只能穿麻布皂衣,穿方头不分左右的皂色鞋子,女子出嫁不得着颜色,穿绫罗,不能乘坐马车,只能骑驴,坐牛车。

  商人之子不得入仕,没有资格分永业田这种有权世袭并可变卖的田地,只能分到口分田,人死了之后会被国家收回去的,还要缴纳比农夫更重的赋税。

  大唐天子李世民认为,商贾不事生产,依靠低买高卖获利,乃是盘剥百姓者。

  再加上大唐传奇宰相房玄龄跟皇帝说:“今商贾贱类,台隶下品,数月之间,大者上污卿监,小者下辱州县……意思是,商贾用给官吏钱这种方式,侮辱了高高在上的大小官吏们。”

  所以,在大唐当商贾,实在是一件堪称破釜沉舟的猛事,是要赌上子孙后代前途的。

  云初这个时候虽然在守株待兔,却必须分一下兔子的种类,要是接受了商贾们的好意,以后,他打交道的圈子只能是商贾,没有别的任何可能。

  就像他以前大学毕业签工作的时候,最重要的第一签,决定着他以后能达到的高度。

  云初相信,唐人绝对不可能允许一个像他这样优秀的少年郎迷茫的流落他乡而不管不顾的。

  所以,他准备依靠这种方式直面大唐官府,而不是那个对大唐有着太多向往而变得有些脑残的老羊皮一样,从变成隋人的附庸开始自己的大唐路。

  至于他没有大唐的身份证明——过所,这并不重要,这东西可以说是丢了。

  至于他说不清楚自己的故乡,经不起查验,这也不重要,他脑袋上有一道抓岩羊时候留下来的疤痕,很能说明问题——他失去了一段记忆。

  不信的话,可以去找白羊部的大阿波羯斯噶去问,这个漂亮的唐人少年郎是如何被白羊部牧女塞来玛拯救,并且积极照顾养好伤的。

  至于他为何记得自己的名字这件事更加的简单,云初腰上挂着一枚羊脂白玉雕刻的玉牌,上面刻着“南山新雨落,山涧云初生”这样立意新鲜淡泊的诗句,叫云初生不好听,有点像骂人,只好叫做云初!

  不过,这样的诘问大概率不会出现,一个突兀的出现的少年人,应该不值得他们投入这么多的精力。

  官府办事的流程,在中华大地上几千年来都没有什么变化。

  不是说这些人都懈怠,而是说他们没有时间,没有那么多的精力去处理如此多的小事。

  回归大唐对于云初来说是一件天大的事情,对于官员们来说不过是一件不足道的小事。

  不过,还是多准备一些预案比较好。

  “好多年都没有见过这么漂亮的小后生了。”一阵唐音突兀的钻进了云初的耳朵。

  回头看的时候,发现是一个穿着一件青绿色官袍且留着短髯的中年胖子。

  从这个家伙虎步龙行的走路姿态还能看出来,他以前应该不是文官,应该是一个被人踢出武将队伍的倒霉蛋,在大唐,武将比文官更加尊贵。

  这件官服明显太小,有些不合身,穿在这个胖子身上紧绷绷的,把整个人勒的跟蚕一样,有好几道凸起。

  青碧之色是大唐九品以上官员的服装。

  这件衣衫对于这个胖子来说肥瘦不合体,长短却合适,这只能说明这件官服送来的时候这个家伙长胖了。

  这家伙的这套官服明显是从关内送过来的,因为西域没办法给他炮制出这样一身官服的,时过境迁,脱离军队的武士会在极短的时间里变得肥胖,这个因素估计是制作官服给他的人没有预料到的。

  以上思考,全在电光火石之间。

  云初知道他苦苦等待的兔子已经到来了,接下来,就要看他如何捡拾这个自己送上门的肥兔子了。

  说谎话的要点是什么?

  是真诚!

  一定要用你的真诚的语言,真诚的表情,真诚的行为去欺骗你的目标!

  如此,才能达成你的目的。

  这一套云初以前就运用的炉火纯青,要不然也不会才二十八岁的年龄就获得重用。

  这虽然是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与唐人进行的一场正面交锋,他却信心满满。

  既然云初自己没办法证明自己就是唐人,那就只好把鉴定自己是不是唐人的任务交给官府。

  云初相信自己一定能经得住官府审查的,这就是云初不愿意使用老羊皮给的办法的原因。

  虽然很冒险,从收益上来讲,应该是最快的。

  总体上来说,唐初的吏治还算是清明的,唐初官吏的个人操守还是基本上可以信得过的。

  有这两个基础存在,云初就认为自己这一遭已经立于不败之地。

  于是,云初迷茫的转过身,朝对面的胖子轻轻抱拳一礼道:“长者谬赞了。”

  说完话,就准备牵着马让开道路,示意这位粗糙的胖子先行。

  “咦?关中娃子?”粗糙胖子并没有挪步,听了云初标准的长安口音一时间愣住了。

  来到云初面前,上下打量了他半天,又拿起云初的手上下打量,发现虎口上有一层茧子,这是云初勤恳练刀留下的痕迹。

  这也符合关中子弟好武的特质,再看看云初那张浓眉有山脊,大眼往上翘的长方脸,胖子已经可以认定,这就是一个关中娃子。

  只是,这样一个关中娃子为何会出现在这穷边僻壤呢?莫非是偷偷跑出来寻找在边军服役的父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