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的餐桌 第550章

作者:孑与2

  这一路看过来的场景,对于李绩这等人来说是寻常,他们以为的盛世就是乡野间饿不死人,跟云初以为的盛世有着根本上的区别。

  “你想要劝诫陛下莫要走秦皇的老路,恐怕是白费力气。”

  云初道:“现如今人人都说是盛世,这乡野间哪里能看得到一星半点盛世的模样?我以为的村庄应该是绿水围绕,田野里阡陌纵横,道路上旅人不绝于途,茅舍间鸡犬之声相闻,老者负婴孩于林荫道,壮者忙碌于田亩之间,妇人在屋檐下织布,青少者在桑林间采桑,少者嬉戏于浅水……

  鉴于此,某家诗兴大发,准备再赋诗一首,英公以为然否?”

  李绩道:“念吧,老夫听着呢。”

  云初清一下嗓子道:“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秦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亡赖,溪头卧剥莲蓬。”

  李绩沉默一会道:“挺好的,该是农家的好模样,前一首说秦皇,下一个说农家,一个狼吞万里,一个清新别致,你不用劝老夫了,老夫乃是兵家门徒,疆场之上与人争锋才是老夫的喜事,余者不足道。”

  说完就对行军司马道:“把这个也记录下来。呈送陛下阅览。”

  看着李绩再一次上了他的那辆早就跟不上时代的战车,云初叹息一声,老家伙的性情如同鳄鱼一般古老不说,根本就不屑变通,甚至是不愿意变通,就打算抱着他的那点骄傲早日入土呢。

  大军一气走到了郑州城才开始安营扎寨。

  军队不允许进城,云初目送家眷们进了郑州城,就转身回到了中军大帐。

  才搭建好的中军大帐里摆放着不少的礼物,礼物也不算贵重,一头猪,一口羊,七八条鱼,外加十几只鸡,温柔正在桌案后边写着字,见云初进来了,就急不可耐的道:“总觉得你今天写的第一首诗不好,千里无鸡鸣,白骨露于野这样的基调才符合此时的情形。”

  云初摇头道:“皇帝会恼羞成怒的。”

  “不会吧,他最近显得极有肚量。”

  “皇帝天生小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肚量都是表现出来的,不是脾性直接的体现,他以前对长孙无忌不也是尊敬有加?

  对了,这些东西是谁送来的?”

  “你麾下的小吏周兴,他如今是汴州司马,来到郑州专门审查李义府邀请术士望气案子。”

  云初皱眉道:“李义府望气?这件事发生在洛阳,与郑州何干?”

  “周兴说替李义府望气的术士杜元纪就是郑州人,虽然杜元纪已经在秋决的时候斩首了,他还是担心余毒未清,为了避免望气案子演变成巫蛊案子,他觉得很有必要将郑州清理一遍。”

  云初摊摊手道:“完了,郑州完蛋了。”

  温柔道:“一件案子而已……”

  云初摇摇头道:“显庆四年七月,万年县为了方便百姓们在曲江边看焰火傀儡戏,就专门在曲江池边上的水面修建了一条长达一里的水上回廊,结果,八月十五的时候上那条回廊的人太多,导致桥梁难以负重倒塌了,有一个老妪被回廊上的木料给砸死了,我担心吏员们在造桥的时候偷工减料,有贪污事情,就下令彻查此事,领命的就是当时的刑名吏员周兴。

  结果,十五天之后,他给我呈报了调查结果,结果很吓人,按照他的说法,从主簿到匠作都有问题,而且将这些人的失误之处给我罗列的清清楚楚,如果按照他给我呈报的结果处置这个案子,我需要惩处万年县麾下的官员人数达到了骇人的一百一十三人。”

  温柔想了一下道:“就是你一口气惩处了三十八个官员的那一次?”

  云初点点头道:“说官员贪污,建桥的时候偷工减料倒是言过其实了,中间的吃吃喝喝,人情往来还是有的,那座廊桥之所以会倒塌,一个原因在于地基没有制作好,这是匠作们的错,监督人员也有责任,再者,中秋时期上那座廊桥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傀儡戏烟火起来的时候,人们还在廊桥上蹦蹦跳跳的,不塌才见鬼了,这是不良人们没有控制好人流的错。

  而周兴给我的律法建议是罢免主簿,斩首负责监督的工部廨房,以及负责修建廊桥的匠作,最后,还建议我以后在修建桥梁屋舍的时候,物勒工名,如此方能以绝后患。”

  温柔想了一下道:“按律并不为过。”

  云初摇头道:“问题是,身为长安的管理者,我们并不能把律法生搬硬套在这件事上,这件事一半的人祸,一半的天灾,一口气处理掉一百一十三个官员,会让皇帝怀疑我们治理地方的能力,也会让百姓以为万年县衙门里养的全部是蠹虫,这样不好。

  于是,我就重点处理了三十八个人,其余的人内部教育为主。

  结果,我的行为让这个周兴大失所望,认为我在包庇万年县的那些吏员,随即,强烈要求外调,没办法,我就把他推荐给了洛阳。

  不过,真正论起来,这件事是我不占理,人家用十五天的时间,不眠不休搞出来的惊天大案,让我轻描淡写的给平息了,对我失望一些也是可以理解的。”

  温柔皱眉道:“如此说来,此人应该是一个如同刘仁轨一般的清正人物,既然如此,你还担心个什么劲呢?”

  云初叹口气道:“此人乃是商君,李斯的门徒,这种人一旦得势,所到之处必定是血雨腥风。因为他对于律法并不是从心底里接受,只是将律法当成了一种工具,一种可以实现他政治抱负的工具。

  他既然说了此次来郑州,是为了预防望气案子变成巫蛊案子,那么,我可以很肯定地对你说,他一定会把望气案子办成巫蛊案子的。

  当年汉武帝刘彻的巫蛊案子前后牵连将近四十万人,中间还吧刘彻精心培养的太子也给搭进去了,就连他的皇后卫子夫也吊死在宫中,大汉朝堂为之一空。

  大汉精锐一扫而空之后,自此,直到刘彻死,再也没有向西,向北派出过一兵一卒,只留下那道让刘彻痛彻心扉的《罪己诏》。”

  “你觉得周兴也会有这样的能力?”

  云初阴沉着脸道:“周兴懂得的只是术,他背后的皇帝,皇后,才是统御万方的大才,只要皇帝,皇后觉得周兴这把刀好用,周兴就能翻天彻地。”

第一百二十六章 天下第一人

  对于周兴这个人,云初还是比较熟悉的,著名的成语请君入瓮就是根据这个人的实际生活经历形成的,如果没有他的存在,请君入瓮这四个字就毫无意义可言。

  只要是读过史书的人,都对这个喜欢罗织罪名,滥杀无辜的酷吏没有什么好感,云初也一样,不过,如今他当上了长安城的副留守之后,一切就有了不同。

  屁股决定脑袋这种事自古有之,并不是哪一个人的新发明。

  在云初看来,周兴最大的罪责便是——遵从太后武则天的政治需求,广泛罗织罪名,迫害宗室和大臣。

  云初从不觉得迫害一下宗室跟大臣有什么问题。

  这些人平日里习惯性的迫害其他人的时候,为什么就不觉得其他人可怜呢?

  再者说了,宗室跟大臣们一个个平日里被民脂民膏养的脑满肠肥的被迫害一下怎么了?

  他们对于被迫害这种事有着非常高的抗性,即便是这一次被满门抄斩了,只要有一个小崽子逃掉,二十年后,他还是一心想要成为宗室,成为官员,继续自己那些被迫害的祖先们未竟的事业。

  当官的要义就是斗争!

  斗争才是官员们一亩三分地上耕种的庄稼,百姓们的庄稼遇到了天灾人祸会自己认栽,官员的庄稼遇到了天灾人祸,也就是斗争失败了,你就要认。

  在通往福寿双全,公侯万代的道路上,淘汰掉一些人是自然现象,更是政治健康发展的一种表现。

  你不被满门抄斩,我不被满门抄斩,你让后面的那些官员哪来的上进之路?

  大唐太宗皇帝从来就不用十全十美的器具,他老人家崇尚不全,只要器具精美的毫无瑕疵,他老人家就会人为的制造出一点缺陷,这样才得以长久。

  所以,他老人家吃饭的饭碗,是有缺口的。

  周兴来了,这就说明皇帝已经吸取了偃师县那种无序乱杀造成的严重后果,这一次准备以自己的需要为根据,以律法为准绳,有条理,有纪律的来处理地方不归心的问题了。

  确实,这样做比派遣百骑司的那群混蛋们胡来一气要好的太多了。

  周兴见到云初的时候,他的这位年轻的上官依旧如同往日一般平易近人。

  桌子上摆着一个看着就陈旧的水壶,水壶是打开的,肥硕的盖子里倒满了浓烈的杀毒药,云初见周兴进来了,就一口喝干了盖子里的烈酒,随手把空盖子丢给周兴。

  周兴自然知道君侯是什么意思,自己拿起水壶倒了满满一盖子烈酒,随即一饮而尽。

  “这是军中杀毒药,不是酒,算不得违反军纪。”

  周兴双手将盖子放在云初手边,顺便给里面倒满了杀毒药,拱手道:“愧杀下官了。”

  云初摇摇头道:“你应该感到高兴,成功的让大唐的蓝田侯云初,对律法生出了敬畏之心。”

  云初在座,自然不会有周兴的座位,见云初脚下的碳炉子上正在烤一只羊腿,就撩起袍子蹲下来,轻轻的翻动那只羊腿,免得被烤焦了。

  云初又喝了一口酒,看似无意的道:“别轻易死了。”

  周兴的身子抖动一下,随即恢复了平静,取出手插子,将烤熟的羊腿肉切削到了一个盘子里,摆在云初手边,继续蹲下来烤羊腿。

  至此,云初再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吃着周兴烤好的羊腿肉,直到那根羊腿被吃他吃的干干净净。

  周兴掏出手帕包住这根一丝肉都没有的羊腿,然后揣进怀里,酒施礼告辞。

  云初吐一口酒气道:“再喝一杯吧,最后一一杯等你来长安再喝。”

  周兴笑了一下,再一次将云初喝空的壶盖子装满酒,一饮而尽。

  直到他走出中军大帐,一道苍劲的声音从外边传来——秀干终成栋,精钢不作钩。仓充鼠雀喜,草尽兔狐愁……”

  周兴走了,温柔就从帐外走了进来,对云初道:“这是你考进士的时候做的诗文,你的卷子被太子殿下给污损了,内容一般人不知道,他是怎么知道的?”

  云初皱眉道:“可以很确定的说,这个家伙已然投靠皇后了。”

  温柔咬咬牙道:“要不要弄死他,总觉得这个家伙好像很危险的样子,你刚才已经算是对他推心置腹了,这家伙依旧没有肝脑涂地的拜在你的门下。”

  云初奇怪的看着温柔道:“我身上有龙威,还是有虎威?胡乱震动一下就能让别人纳头就拜?”

  温柔摇头道:“龙威没有,虎威有一点,笼罩的范围很有限,仅限于长安一城,一般情况下,当过你的属下之后,就很难再把别人当成自己真正的上司,我以为周兴也是一样的。”

  云初拍拍温柔的手道:“忘了他吧,这种人活不长的,一旦皇帝的目的达到了,或者弄砸了,他死的比谁都惨。”

  温柔点点头,觉得云初说的话很有道理,喊来护卫,把云初的酒壶盖子放进沸水里面狠狠的煮一下子之后,才给盖上。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秦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亡赖,溪头卧剥莲蓬。”

  皇帝还没有走到汴州,云初的诗文酒已经先一步送到了皇帝手中。

  李治拿着诗文念了一遍之后,就对武媚道:“这个二百五啥都看明白了,上一篇借助秦皇规劝朕别走歪路,下一篇就马上求饶,希望朕看在他忠心耿耿的份上别杀他,准许他回乡务农。

  不过,务农要是能务成他诗文里写的这样,何尝不是一种福气?

  年纪轻轻就说什么白发翁媪,想的太远了。”

  武媚凑过来看了一眼道:“故作媚态,敢做而不敢当,是为鼠辈。”

  李治瞅着武媚惊愕的道:“你喜欢被人指着鼻子喝骂?先说好,朕不喜欢,更不喜欢被别人的口水喷到脸上,我没有太宗皇帝那么大的胸怀。

  云初这样挺好的,把自己该说的话借助诗文说出来了,这样就不会觉得自己尸位其上,心里也不会觉得内疚,坦坦荡荡的,最后再跟朕求饶一下,连怎么惩罚都替朕想好了,让朕别往心里去,他即便是接受了惩罚,也能跟老婆两个醉里秦音相媚好的好好过日子。

  挺好的,臣子的职责尽到了,难得。

  不过,说起来他这一篇长短句写得极好,满篇都是大白话,几十字就把农家生活写的活灵活现的令人神往,比朕身边的那些辞臣们强的太多了。”

  武媚道:“这就是你留云初在郑州的意义所在?”

  李治点头道:“一旦你推荐的那个周兴如果把局面弄崩坏了,有云初在,就乱不起来。”

  “所以,陛下留云初在郑州,就是在防备妾身?”

  李治瞅着武媚道:“有备无患而已。皇后不必动怒,来人啊,命散骑常侍陆柬之誊抄一遍这两首诗词,裱装后呈上来,朕准备挂在书房。”

  武媚犹豫一下还是对皇帝道:“玄奘大师去了少林寺,嵩山中庙宇众多,陛下该如何处置呢?”

  李治皱眉道:“少林寺在太宗皇帝破洛阳王世充的时候出过一些力气,也曾经被太宗皇帝亲自嘉奖过,不过,这都不是他们肆意胡为的理由。

  一座寺庙,拥有将近两万亩的庙产,亭台楼阁五千多间,寺庙中的僧人人数将近两千,武僧就有不下八百人,其中五十名武僧有披甲资格,这还不算香积厨的收息。

  有这样一间寺庙,云初诗文中想要的农家小景,就是妄想。”

  武媚道:“陛下如今不再务虚,开始关注实利了。”

  李治道:“云初诗文里是如此描述秦皇的——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挥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若是前些年朕读到这些句子,自然会热血澎湃,恨不能以身代之。

  哼哼……现在,什么诸侯尽西来,朕如今想要谁来,谁就必须得来,秦皇的那点威风在朕看来也就那么回事,万国来朝朕都不稀罕了。

  如今谁要是想要用什么大义,局势,名声一类的来要挟朕,那就是自寻死路。

  云初想要的醉酒后的白发翁媪,朕也想要,没看见车马路过的那些村庄吗?一个个破败成了什么样子,真当朕是瞎子,一个劲的说什么永徽盛世。

  他们是拿长安百姓的日子,当成全大唐百姓的日子糊弄朕吧?

  这些年下来朕免了多少地方的钱粮?朕补贴了多少地方的困厄?朕的长安至今连一道坚固有力的城墙都没有呢,他们呢,一个个肥成猪了,平安富足这么多年了,也该出点血了。”

  武媚见皇帝意志坚定,只好陪着笑脸道:“佛门终究是不同的。”

  李治笑道:“没什么不一样的,无非就是一座楼,拆了也就拆了。”

  武媚再不作声,只是一个劲的看着熟睡的太平,陷入了沉思。

  偃师县与郑州之间的封锁打开了,李思的大队人马就随着云初的大军尾巴,进入了郑州。

  为了能尽快的将偃师县的局面打开,李思联系了偃师县所有能找到的穿着阴阳鞋子的各种中人,就是这些人每日都在跟偃师县境内的百姓,商贾打交道,堪称是偃师县真正的经济上的桥梁。

  李思,云瑾,温柔,狄光嗣这几个孩子自己去跟乡农打交道,一百年都不能成事,但是呢,通过这些穿阴阳鞋子的人,则可以直接深入到偃师县经济内容的方方面面。

  有这些人穿针引线,李思的合作社在偃师县进行的如火如荼,当李敬玄进入偃师县准备平叛的时候,他愕然发现,自己能做的事情并不多。

  李思的人已经基本上稳定了偃师县的乡农,在通过中人售卖出去了大量的平价生活物资之后,注重实利的乡农们自然就对李思这个公主产生了好感。

  毕竟,除过合作社,在富人都死的差不多的情况下,他们没有其余的商品来源。

  李思坐在马车里不断地拨弄一个巨大的算盘,等算盘子劈里啪啦的响过一阵子,就对昏昏欲睡的其余三人道:“长安多余的物资终于有了出路,这一进一出,我们不少赚钱。”

第一百二十七章 天无三日晴

  长安的生产力已经出现了过剩的状况。

  这种现象实际上在三年前就已经出现了,只不过,最早遇到问题的就是第一,第二棉纺厂,他们生产的棉布卖不出去了。

  在刚开始建设长安城的时候,云初觉得大唐社会啥都缺,不管百姓们生产出来多少粮食,多少布匹,多少物资都不够使唤的。

  尤其是布匹这种东西,在大唐人还没有富裕到开始关注衣衫的美观要求之前,人们更加关注的是布匹的结实,耐磨,耐穿,保暖程度,而不是什么颜色不正这种小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