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沉舟钓雪
宋辞晚原本身在彼世,她来到望江山,是想要通过山上的光幕回到现世。
照理说,正月十四即便是百鬼夜行,身在彼世的宋辞晚与现世中的诡异们,也不该产生交集才是。
可是就在她穿过树墙,来到这一片诡境中的那一刻,她却忽然就像是从一个反面的世界,来到了另一个反面。
很难说,究竟是这片诡境的等级太高,将现世与彼世都串联成了一片,还是说宋辞晚穿过树墙,实际就是从彼世回到了现世——
她站在原地,一时之间着实是有些懵,竟分不出今夕何夕。
另一边,那狸花猫吃完了耳朵,孩童则迈着步子,又继续向田地的这边走来。
他身后那一群白发老者连忙亦步亦趋地跟上,就连失去耳朵,痛得在地上打滚的那位,也连忙翻身爬起来,捂着残耳跟在队伍后方。
他脸上的神色变得悲苦又恭敬,再不敢表现出一丝一毫的不满。
孩童背着手,带着队,溜溜达达走过一条条纤细的田埂,终于从那大片的水田中走了出来,来到了宋辞晚面前。
随着他的走近,宋辞晚只感觉到一种说不出的凉意扑面而来,有一丝丝奇诡的森寒之感,从脚底板直直延伸到了宋辞晚心底。
孩童歪着头看向宋辞晚,声调稚嫩却语气成熟道:“咦,你是哪家子弟?吾怎地未曾见过你?你今年几岁了?为何不到学堂来读书?”
他的问话有着一种奇异的魅力,宋辞晚张口便要回答——她准备要回答的自然是自己捏造的辛免履历,照宋辞晚的设定,辛免应该是二十五岁。
可就在一句“二十五”将要脱口而出时,宋辞晚心中忽然又生出一股警觉。
电光火石间,她看到了,她通过对面孩童的眼睛看到了!
只见那一双漆黑的眼睛映照着,在那瞳孔里显露出了宋辞晚缩小的形象:这形象,又哪里是什么温文清秀的年轻修士?竟分明是一个两鬓花白的老头儿!
宋辞晚顿时惊住了,眼看对面孩童微微皱眉,似有不满显露。
他应该是要责怪宋辞晚回答太慢,心念电转间,宋辞晚立刻张口道:“回夫子话,小的今年五十二了!我……我家里遭了难,如今只剩我一个。我也并非不想读书,实在是、是囊中羞涩!”
说罢了,宋辞晚脸上露出了欲言又止的羞愧表情。
第189章 入诡异学堂
诡境中,宋辞晚面露羞愧,发挥出了毕生演技。
她的心脏却是扑通扑通跳着,不知道自己的应对究竟是否恰当,紧张的情绪在无形中蔓延。
说实话,打从修行起,宋辞晚就基本上没有过情绪如此不稳之时。这种感觉其实并不好,它一方面是新奇的,可另一方面,它更显得诡异而失控。
数息之后,宋辞晚对面的孩童微昂下巴,从鼻腔里嗯了一声道:“五十二啊,虽不算十分年轻,但也正是该读书的好时候!你说家里没人了,那你原先可是住在山那边西园村?”
“听说西园村遭了山洪,倒也是可怜见的……”
孩童自顾自说了一通,三言两语就将宋辞晚的来历定好了,然后他道:“你如今既是该读书的年纪,那便到老夫的学堂来读书罢!”
“圣人教谕,有教无类。你这般年纪成了孤儿,既叫老夫遇见了,便没有不管之理。”
“也是你的幸运,行了,你去队伍后方候着,与你的师兄师姐们一起,跟随老夫游学诵读。”
说完,孩童微微偏头,示意宋辞晚跟到队伍后方去。
宋辞晚连忙向孩童躬身道谢,紧接着飞快走到队伍最后头,规规矩矩排好位置。
她初来乍到,完全摸不清这个诡境的情况,再加上自身修为被锁,一时间真是要多老实有多老实。
孩童看她表情恭敬,神态诚恳,当下暗暗点头。
远方,渔夫还在放歌,孩童面露微笑,背着手沿着这边一条蜿蜒的土路,带着他的学生们便继续向前走。
一边走他一边说:“今冬天色实美,合该背诵先贤诗词,谢云祥,你来,便以渔歌为题,先背一首。”
谢云祥!
宋辞晚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心下又是一惊。
她目光微动,只见那前方队伍中走出一名弯腰弓背,白发苍苍的老者。
这人比起宋辞晚还要显老许多,只见他面皮松弛,齿摇发落,布满皱纹的脸颊上甚至还生着星星点点的老人斑。
要不是孩童称呼他为“谢云祥”,宋辞晚仔细观察后,又发现此人的五官果然便是谢云祥的模样,她只怕是根本就没有办法认出——这一位竟会是她认识的那个世家子谢云祥!
谢云祥也变老了,这模样,说他如今是凡人的八十岁都毫无问题!
谢云祥同样并没有认出“辛免”,他只是弓着腰,恭恭敬敬地对着前方的孩童拱手,然后朗朗背诵道:“回夫子,学生背诵一首渔歌。”
“自得元无趣,悠然与世忘。一声来欸乃,孤棹在沧浪。云断暮空碧,江清秋思长。欲将湘笛和,无调入宫商!”
他背得顺畅,前方的孩童便拍手抚掌,连连点头道:“不错不错,孺子可教。谢云祥你进步不少,当赏!”
赏字说完,孩童将手一挥。
只见一团蒙蒙绿光在孩童手掌间拂过,片刻落入谢云祥身体之中。
数息之后,谢云祥原本屈得厉害的腰背忽然微微一直。
是的,他的腰背挺直了不少!
这种挺直并非是他主观上做了“挺直”这样的动作,而竟是因为随着这绿光的注入,谢云祥的身体明显变好了。
从齿摇发落,白发苍苍,满脸老人斑,到斑点变少,头发转乌——虽然转得并不多,但也能够明显看出来,谢云祥在这一瞬间似乎是年轻了十岁左右。
这是何等神技!
队伍中,其余白发学子们纷纷红了眼。
人人目光灼热看向前方的孩童,一个个简直恨不得当场背诵无数首渔歌,以获得夫子的奖励!孩童治学却显然十分严格,他不主动点名的话,其余白发学生们即便再想表现,也并无人敢主动站出来。
当然,这其中还有一些人根本就背不出诗,他们还要庆幸孩童并未点中自己。
前方,孩童收回了手指,他又背负起双手,继续老气横秋地向前方走去。
走着走着,前方的道路上忽然窜出一只扑扇翅膀的大白鹅!
“咕咕咕!”白鹅欢畅地叫着,一边叫,一边伸着扁扁的嘴巴,一点一点地满地乱啄。
宋辞晚顿时心生古怪,白鹅身影出现的那一瞬间,她几乎疑心看到了自家的大白鹅。
当然,她很快就反应了过来,这并不是她的大白。
大白还躺在她的灵兽袋里,好生休养着呢。
眼前这一只,似是白鹅,可它一边“咕咕”叫着,一边满地乱啄,真可谓面貌是鹅,可行为上,却居然像是一只鸡!
而孩童指着前方的鹅,口中则道:“诸位请看,这鸡如何?”
白发学生们没有谁主动答话,大家只是立刻纷纷看向那只“鸡”。
指鹅为鸡,却无人反驳。
孩童脸上噙着笑,道:“这第二题,大家便对鸡背诗,如何?”
他出的题其实都很简单,毕竟他只叫大家对着鸡背诗,又没叫人作诗。
要说作诗,这个不见得人人都能做,但如果只是背诗,还能有人不会吗?
不,还真有人不会!
毕竟这一批人,可不见得个个都是读书人。
其中有些修仙者还稍微好些,比如谢云祥之流,出身世家,总要多读些书。
可还有不读书的,又或者说,虽然读书,但却并不涉猎读诗的那种……武者当中,这类人是占多数的。
尤其有些武者出身底层,他们就更没有读诗的条件了。
孩童带着笑,手指一动一动,忽地向着队伍后段的某人一指。
“张佑,你出来。”
名叫张佑的白发学子当下身躯一颤,他站在队伍的后段,脸上露出了惊恐与犹豫。
孩童顿时眉头一皱,沉声说:“怎么?张佑,只是一首与鸡有关的诗,你都背不出来么?”
张佑牙齿打颤,犹豫半晌,忽然一咬牙,低下头道:“回夫子,学生……学生末进,实在力有不逮,请夫子责罚!”
他居然老实承认了自己不行,孩童皱着的眉头便微微松开了。
但他的脸色还是有些不虞道:“你也太过松懈了,不过念在你勇于承认过失,便罚你回去学堂以后,今夜抄诗百遍!”
说着,他的手又向着更后方一指,便指到了宋辞晚身上,道:“新来的学子,你姓甚名谁,可能背诗?”
第190章 颠倒世界中,敢于清醒的人
宋辞晚被点了名,顿时心头一凛。
众人的视线齐齐落到她身上,前方孩童更是目光专注,紧紧盯着她。
孩童的一只手背在身后,另一只手却曲在身前,手指似有意若无意地轻轻动着。
天光好极了,前方的白鹅歪着脑袋,扁嘴张开,发出“咕咕咕”的叫声。
指鹅为鸡,还要对“鸡”背诗。
宋辞晚自然不是背不出一首与鸡有关的诗,而是她忽然心生一种疑虑:此时此刻,顺着孩童的意思,指鹅为鸡,就一定是正确的回应吗?
这个诡境十分特殊,内中的一切都奇怪颠倒。
八十老翁被被称作年轻学生,小小孩童却成了学堂夫子。好好的猫,要学狗叫,撕下来的耳朵却被孩童说成是眼睛!
白鹅以为自己是鸡,咕咕咕,咯咯咯,还要世人陪他一起眼瞎耳聋,谁若不从……谁若不从会怎样呢?
前面没能背出诗来的张佑被罚抄诗一百遍,说实话,这个惩罚看起来还好,似乎是常人可以承受的那种。
宋辞晚却见到,张佑一头一脸的汗。
随着汗出不止,他头顶上有细细的白发在随着汗液的滋生而根根脱落。
一阵清风吹来,缕缕白发随风飘走。
肉眼可见的,张佑的头顶变秃了,他脸上的皱纹也变深了。
如果说谢云祥背诗成功,年轻十岁,那么张佑就是背诗失败,苍老十岁。
张佑受到的惩罚,绝不仅仅只是抄诗百遍!
眼看前方的孩童微微侧头,似乎是在疑惑宋辞晚为何还不给出回应,宋辞晚当下上前一步,她缓声道:“回夫子话,学生辛免,见过夫子,见过诸位同窗。”
孩童嘴角翘起,一双眼睛黑黝黝的,似是天真,又似是十分深沉地盯着宋辞晚。
一种说不出的悚然之感从宋辞晚背后升起,她脑中念头千回百转,同时将意念分出一半,探入天地秤中飞速查找。
她想看看天地秤中是不是能有什么恰当的东西,可以应对此时情境。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一切说来话长,实则却不过是发生在瞬息之间,摸约一两个呼吸而已。
眼看对面孩童带笑的嘴角似要拉平,宋辞晚沉入在天地秤中的那半分意念则刚好扫过一样东西,她的心神一动——
便在此时,前方村庄口忽有一物狂奔而出。
哐哐哐,那物四肢着地,直像是一阵狂风般带起一地烟尘,对着这边的道路飞速奔来。
后方,却有几个十来岁的少年村民举着钉耙与锄头在追逐喝骂:“孽畜,站住!再跑,再跑我等即刻便禀报村长,扒了你的皮!”
“混账东西,好好的驴不做,竟学那疯狗咬人!还敢打翻磨坊,真是活腻歪了……”
“站住!畜生,停下!”
一声声喝骂声中,狂奔中的那物却是离宋辞晚等人越来越近了。
宋辞晚也终于看清楚了,那哐哐哐狂奔的,又哪里是什么驴?这分明竟是一个人!
一个身穿银色铠甲,满脸尘土的男人。
他四肢着地,脊背弯折,奔跑的姿势的的确确并不像人,而是有着明显的驴相。但他脸上的神情却布满了疯狂与不屈,他大声回应后方的喝骂:“我乃大周朝悬灯司诛魔将军焦左,自来杀诡无数,为护我百姓安宁立下汗马功劳,我是人,不是驴!”
“尔等诡异,虽能迫我身形,却绝不能使我意志屈服,我是人,不是驴!”
他一声声大喊着自己是人,而非是驴。
随着这声声喊叫,随之而来的却是他身上的铠甲在片片风化脱落,哐哐哐,他一路狂奔,脱落的铠甲部件亦是掉落一地。
前方道路上,大鹅拦路,孩童夫子带着一群白发苍苍的学生站在稍后方,亦是形成又一道路障,将焦左奔逃的道路堵了个严严实实。
焦左疯狂的脸上露出了扭曲与不甘,他狂笑,他大喊:“我是人,不是驴!前面这里,它是鹅,不是鸡,指鹅为鸡,指人为驴,指老为少,指少为老……你们以为颠倒了这一切你们便能解脱吗?”
“不!你们解脱不了!你们以为你们为的是自己?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