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沉舟钓雪
高夫子又道:“高氏族人,一千八百,高氏部曲,十万八千!”
“云国宏盛十四年,我高氏一族,撑起云国半壁江山!”
天宫中,火烧云碰撞扭曲,时而撕裂,又时而聚合。
似有无数的身影在那天上飞奔回环,洒落漫天悲欢离合。
“那一年天下大旱,我家曾祖说要赈灾!皇帝爷却说,受灾的都是逆民,那是天要锄奸,赈灾反而是谋逆!”
“皇帝居然说赈灾是谋逆,你敢信?”
第208章 千年风云,来世今生
高夫子跟宋辞晚讲了一个故事。
云国末年,天灾不断,八千里山河中,干旱、洪涝、虫灾、瘟疫……各种疾苦占据了云国的大半土地。
高夫子说:“我在京城,阿爹带我出门,京城的街道上,只有御街是干净的。出了御街,到处都是衣衫褴褛的百姓,他们有的趴在地上断了手脚,有的头上插根草标要将自己卖了,有的拖着妻儿哭着去那羊肉店……”
“你知道什么是羊肉店吗?”
“呵呵呵,你不会想知道的。”高夫子坐在地上,手指一动,天上的红云就变幻演绎。
深深浅浅的红色中,有人形的影子奔跑着,被屠刀从身后一砍,片刻后,那些影子就变成了羊,变成了猪,变成了不知道该怎么形容的奇奇怪怪的食物。
酒肉高挂,罗刹微笑。
“这还是京城,出京以后会是什么样的,我阿爹说,他都不敢想!”
“但京里也不是没有好地方。”
“有些人呐,身上要穿缂丝,饮水要喝玉露,所过之处,连那铺地的布料都得是云锦。他们还要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日日赏新猎奇,歌舞升平。”
“坐在家中,钟鼎一响,丫鬟小厮会套着车去厨下提来食盒。”
“想在屋子里吃便在屋子里吃,想去水榭家里有水榭,想去假山家里有假山,也能与同族共聚,花厅相会……”
说到这里,高夫子小小的脸上竟奇异地露出了一丝迷蒙。
他没有明说,但其实也表现出来了,在当年云国还在,高家尚且繁盛的时候,高夫子其实过的也是锦衣玉食的富贵日子。
百姓有疾苦,那个时候的高夫子也看在眼里,但小小年纪的他同情归同情,可要他为了百姓的疾苦而放弃自己的富贵生活,其实他就真的愿意吗?
这很难说,宋辞晚从高夫子脸上看到了一种深沉的复杂。
一切变故皆源于朝堂上的一场争执。
宏盛十四年,云国南部的洪灾刚过,流离失所的百姓之间忽然便流传起了一个被称作往生教的教派。
往生教的教义简单粗暴,顾名思义,他们就是不修现在,只修未来。
现在过得越苦,未来就过得越好。
今生经受人间炼狱,来世便可享天堂富贵。
往生教的存在,乍看起来其实对朝廷是有利的。
因为经受过往生教教义洗礼的百姓能够忘记今生苦痛,甘愿在最艰苦的环境中做牛做马。
甚至哪怕是舍去肉身,将自己当做是牛羊猪狗供人肉食,他们也往往会高呼“今生百苦,来世极乐”,然后慨然赴死。
这种教义,对于只愿意享受眼前富贵,而懒得去理会真正百姓疾苦的云国上层而言,简直是一种稳定民心的利器。
刚开始往生教出现的时候,皇帝甚至是大喜,他还夸奖那位自称教主的昼生娘娘,称其为国之肱骨,言下之意是要召那往生教主入京,将她封作皇妃或是国师,进而在整个云国推广往生教!
高家老爷子当时身为云国左相,统领百官,他带头反对了皇帝的荒谬主意。
高宰相直言往生教祸国之处,称那昼生娘娘是在断绝国之根基,请求皇帝一方面出兵讨伐往生教,另一方面立即开仓赈灾,稳定百姓,安置流民。
只可惜,高宰相虽是忠心为国,他的两条提议却遭到了皇帝的强力呵斥。讨逆是叛国,赈灾也是叛国!自古以来,何曾有如此荒唐的朝廷?
高夫子说:“那一日,我家曾祖是带着枷锁回家的。据说他在朝堂上触怒了皇帝,自己摘了官帽,皇帝便赐他一副枷锁,呵……”
“曾祖回家后,只说了一句话。”
高夫子仰望天空的火烧云,声调几乎没有起伏地说:“国之将亡,必生妖孽,此为天意,非我之罪。”
然后他又在瞬间变脸,大笑起来:“哈哈哈!天意!天意便是要我高家一千八百口全都为这昏君陪葬吗?”
天空中,风驰云奔。
“武陵关告急,三十万边关将士粮草断绝,陈将军一封封急报送上京来,曾祖父竭尽全力调集粮草,可是皇帝要抽调户部资粮为他爱妃修建行宫,太子要搜集天下奇珍,以博取他母妃欢心……”
“礼部要修缮大典,要祭天告神,需耗费无数人力物力,工部叫苦连天,各处河道溃堤,一车车材料拨下去,却都像是填了无底洞。户部实在拨不出银钱,户部尚书在那个夜里,一根绳子将自己吊死了。”
“那一夜,曾祖父戴着枷锁,又收到了陈将军的血书。”
“曾祖父在书房里枯坐了一夜,我在旁边为他磨墨点灯,问他是不是从今以后就不做官了。”
“他拿走了我手上的墨条,在宣纸上摁了一个印子。”
“好像什么也没发生,可是半个月后,武陵关却有消息传来,说是我高家暗藏了一支十万人的私军,意图夺取武陵关,割裂云国。”
“武陵关被隔壁的燕国攻破了,三十万守关大军,包括陈将军尽数战死,我们高家的十万私军也同样都死在这场战役中。”
“云国上下都将武陵关失守的罪过安放到了我们高家头上。”
“曾祖父为官四十五载,临到头竟得了一个叛国罪!”
天空中风云变幻,千军万马哀泣嘶鸣,高家的十万私军又何曾叛国?
他们其实也不是什么私军,他们是高家分散在各地的部曲故旧,其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些是高家农庄里的种地老农,有些是高家店铺里的搬运伙计,甚至还有绣庄里的绣娘,善堂中的孩童……
他们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只因听闻了一个消息,有了一个共同目标。
不为别的,他们只是不想做亡国奴!
高家本族出了一千三百人,便以这一千三百人为首领,十万杂兵赶赴边关。
他们自带粮草,自备武器,一心支援武陵关。
但是没有用,结局就是,武陵关中出了奸细!
这个破烂的云国,有人想尽力挽救,有人事不关己,还有人却恨不得它立时消亡。
燕国大军长驱直入,消息传来第二日,皇帝下旨将高家九族尽诛!
“我们逃了出来,是曾祖父事先安排的。但是叔叔伯伯、阿爹、祖父、曾祖……他们没有逃。只有我们,只有我们同辈的兄弟姐妹十人,被堂兄带着,逃了出来……”
高夫子声音轻颤,而后又笑了:“我们是怎么逃出来的,你知道吗?你肯定不知道,你也想不到,我也不会告诉你,呵呵呵……”
“后来我们来到了槐溪村,住到了村子里。刚开始,这里一切都很好,平静祥和,远离战火,简直像是世上最后一片净土。”
“直到后来……”
高夫子一直看云的眼睛忽然一转,他转头看向宋辞晚,目光中透着一种难以言说的森冷。
第209章 世上最后一片净土?
宋辞晚被高夫子的眼睛紧盯着,虽然她的功力已经完全恢复,甚至还有所提升,可这一瞬间,一种彻骨的寒意却仍然从她脊背升起,并瞬间贯穿全身。
宋辞晚没有言语,她只是尽量平静与高夫子对视。
高夫子“呵呵”笑了声,又转头望天。
这一次,他也不再继续说话了。只有那天上的红云在风中摇曳变幻,云影倏忽来去,演绎人间的悲喜荒诞。
像是一场皮影,一出默剧,那云上的故事无声开启。
高家一行十人到了槐溪村,这十个人里,年纪最大的大堂兄也只有十六岁,最小的高夫子则只有八岁。
其中男孩有六个,女孩有四个。
女孩中,十六岁的有一个,是他们的大姐姐,十五岁的有一个,是他们的二姐姐,此外还有两个小姑娘,一对双胞胎,年纪在十岁。
这些人,高夫子通通都要叫哥哥姐姐。
一路逃难,高夫子多受兄姐照顾,到了槐溪村以后,他也仍然是被照顾的那一个。
刚开始,一切好像都很好。
村民们对于他们这一批年轻小小的外来者虽然难免保有几分警惕,但总的来说,也还算和善。
大堂兄带着礼物去了村长家,经过几番求肯以后,村长便给他们入了户籍,还卖给了他们一块宅基地。
当然,高家被皇帝下旨诛九族,这一批高家子弟逃离出京以后,当下也是隐姓埋名的。他们另外捏造了身份来历,只说自己是受了旱灾的难民,一路逃荒这才到了槐溪村。
闭塞的山村虽然穷苦,好处就是与外界的联系足够稀少,高家十人得以顺利落户。
落户后,大堂兄便做主拿出部分银钱,请村里人帮忙出人工,然后热火朝天地在宅基地上盖起了房子。
秉承着财不露白的原则,大堂兄初步只准备盖五间青砖瓦房,并在瓦房外砌了一溜围墙。
五间瓦房,中间是堂屋,西厢的卧室给四个姐妹住,东厢的卧室给六个兄弟住,此外还有一间厨房,一间书房。
这样的分配方案在大堂兄看来,当真已经是寒酸之极,穷苦之极。
像他们这样出身的人,从小到大别说是与兄弟,与姐妹共同挤在一间小房子里了,就是共同挤一个院子,大家都几乎没有经历过。
谁在家里不是一脚出八脚迈?
锦衣玉食,呼奴唤婢,高门大宅,重重庭院……
虽然说这一路逃难,他们也看过太多的人间疾苦,自身更是遭受了世间最为苦痛的大悲大难,但是,十个人,五间房,这放到哪里都是穷苦啊!
大堂兄就这样敲定了盖房方案,大家也一致通过了这个方案。
却不知,不说别的,光只是青砖瓦房这一项,在这个偏僻的槐溪村就已经算得上是明晃晃的炫富了!
哪怕这只是五间青砖瓦房,哪怕这五间房里要住十个人,哪怕真正的卧室只有两间,处处不便,处处艰难,可高家房子还是惹来了村民们的艳羡。
开土动工那一日,几乎是半个村子的人都来看热闹了。
在人们的哄闹叫好声中,大堂兄扬起锤子一砸,就此开启了高家十人在槐溪村建房定居的第一步,却也在同时,在村民们心中埋下了祸端。建房一共持续了半个月。
这半个月里,兄弟们负责干重活,搬砖砌瓦,被有手艺的村民指挥得团团转。
姐姐们则抬起了她们从前不沾阳春水的纤纤十指,系上了围裙,开始学会下厨做饭,洗衣缝补。
没有一个人不辛劳,但是因为有了新的生活,大家心中也都有了新的憧憬,新的干劲。
他们开始期待着在这个祥和的村庄中定居扎根,而后读书习武,再然后嫁娶生子,开枝散叶。并终于在未来的某一天积蓄到足够的力量,再回京城,重振高家!
高夫子虽然只有八岁,他也没有偷懒。
只不过因为他年纪最小,每当傍晚时分,哥哥姐姐们总会特意催促他出去玩耍一会儿。
这既是给高夫子的放松时间,大堂兄也认为,高夫子若能在村中多多结交同龄伙伴,对于他们融入槐溪村,也必然是能有一定好处的。
就这样,高夫子带着使命,开始了与村中孩童们混在了一起。
他们上山打鸟,下河捉鱼,有事没事都能玩得跟泥猴一样,不必多久,高夫子就融入了孩子群中。
渐渐地,他打听到了村子里的很多事情,同时他也在无形中透露了很多自家的事情出去。
比如说高夫子身上偶尔会揣着饴糖,他将饴糖分给小伙伴,小伙伴们就会羡慕地对他说:“你家里对你可真好,竟常常给你带糖。你分糖给我们,你哥姐也不打你。”
高夫子就会脱口道:“几块糖也要打人?”
他的不可思议,与伙伴们的理所当然形成了鲜明对比。
当伙伴们很肯定地说是时,高夫子对他们产生了同情。
小伙伴也会聊到自家的兄姐,并问高夫子:“你家哥哥姐姐们都定亲了吗?有没有想要说人家?”
其实高夫子的哥哥姐姐们,大多数都是订过亲的。
像他们这样的出身,自小定亲一点也不稀奇。
只是高家一朝败落,从前的亲家对于他们大多都是避之唯恐不及,有些是当即就传信来退亲了,也有不曾传信退亲的,但不必多想,双方从此以后也必然缘尽。
既然如此,高夫子自然回应道:“没有定亲,我家兄弟姐妹都没有定亲的。”
过不多久,高家的房子盖好了。
又没过多久,开始有媒婆频繁地踏足高家。
一开始,大堂兄对于这些媒婆都是婉拒的。虽说到了槐溪村以后,大堂兄早就做好了从此要扎根此处的心理准备,但要说立时嫁娶,与此地的农户结亲,这对于高家十人而言,也还是太过为难了些。
那一段时间,家里的气氛总是很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