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沉舟钓雪
高夫子絮絮叨叨,言语间似乎有些混乱,但宋辞晚还是听明白了他要表达的意思。
他语无伦次地说了一通,说着说着,忽然问出一句:“辛免,你信我大姐姐吗?”
宋辞晚顿时心口一跳,她侧头看向高夫子,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夫子何以有此一问?此事不论庙堂还是江湖,细瞧来,除了手段粗糙与细致的区别,其余倒也并无太大不同。”
高夫子的表情却很迷惘,他双手抱膝,直直地望着天空道:“可是那块白布……那是刘家的那些东西在有意作假吗?为何我瞧着竟有些不像?”
宋辞晚忽然就明白了,高夫子化诡至今,还有一个心结始终未曾解开。
他似乎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那块白布到底是怎么成为高大姑娘不贞的证据的?
这个问题,宋辞晚想了想,道:“夫子,不知从何时起,民间竟有了以落红而验证女子贞洁的做法,此事在我看来,纯粹是为剥削。”
“它不为别的,只为将女子束缚,变为工具,变为利器。”
“唯有弱者方才如此行事,而真正的强者从不如此。”
“凤凰落于泥泞,非凤凰之错,只是低估了人心险恶。”
第213章 传法:道的方向!
“凤凰落于泥泞,非凤凰之错,只是低估了人心险恶……”
漫天红云下,高夫子坐在地上喃喃重复了一遍宋辞晚的话。
他像是自问,又像是问宋辞晚:“既然不是我大姐姐的错,也不是我们的错,那最后为什么偏偏死的是我大姐姐,是我们?”
“我曾祖只是想赈灾,他错了吗?”
“我们高家人只是想边关阻敌,我们错了吗?”
“为什么犯错的那些人不死?死的偏偏就是我们?”
“有功必赏,有过必罚,圣贤的道理明明应该是这样,可我们看到的为什么偏偏不是这样?到底是谁在骗人?”
“什么圣贤,什么天子,什么百姓……通通都是骗子!还有你,辛免,你也是个骗子!”
“说什么学生救夫子,天经地义!谁是你夫子?演得这般起劲,你打的又是什么主意?”
呼喝间,高夫子陡然变脸。
他转过头一张口,顿时便有数不清的鲜红触须从他的咽喉间闪电般射出。
只在瞬息间,这些触须就来到了宋辞晚身前,眼看便要将她捆住,宋辞晚脚下一动,当即施展特技风影,便要躲过这些触须的捆绑。
然而古怪的是,就在她风影一动,身体要向后退去时,偏有一股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奇异力量,于虚无间轻轻一拨,宋辞晚的方向就变了!
她本来是在后退,是要远离高夫子,结果受这力量影响,下一刻,准备后退的宋辞晚反倒是瞬间前行了十来丈。
刷!
宋辞晚向着高夫子直冲而来,眼看就要与他面对面直直撞上了,宋辞晚立刻调动真气,御风术一转,刹那间,她将自己强行往左一扭——
然后,那一股虚无中的诡异力量又出现了!宋辞晚的身体因此而扭向了右方。
当然,不论是扭向右方,还是扭向左方,经此一扭,至少宋辞晚不会再与高夫子面对面撞上了。
下一刻,宋辞晚出现在高夫子后侧方。
她心下狂跳,顿时明白了:颠倒世界的诡境力量,原来不但会在事物的认知上产生颠倒,到了这个地下的焦土世界以后,还会连着宋辞晚本身的法术力量也一起颠倒。
她要往后,诡境却促使她往前,她要往右,诡境又促使她往左。
那么如果是她要伤害高夫子呢?
她的攻击最后是不是反而会落到自己身上?
电光火石间,只见高夫子嘶声怒吼:“你还躲?你躲什么?你不是要尊我为师吗?为师训你,你如何能躲?”
怒吼中,他倏然转头,目光同时瞪向宋辞晚。
他咽喉间那些一击落空的触须便好似是脱离了根系的藤蔓般纷纷凋落,但他空洞的左眼眼眶中又有无数触须在此时电射而出。
这一次,宋辞晚没有再闪躲了,她站在原地,抬手对自己释放了一个甘霖术。
同一时间,一团灵云忽至,却是出现在了高夫子头顶。
果然,宋辞晚的猜测是对的!她如果攻击高夫子,那么她的攻击必然会落到她自己身上。但她要是对自己施展什么,最终结果就是,她所施展的力量又反而会作用于高夫子。
宋辞晚无视了冲向自己的那些阴森触须,只见到前方甘霖簌簌而落,化作点点灵光,落到了高夫子的身上。
宋辞晚的甘霖咒经过后来一番修炼,如今已经达到出神入化的境界。
高夫子虽然是诡异之身,但出神入化级别的甘霖咒却拥有极致的柔和。
在这个诡异的世界中,甘霖咒的存在便仿佛是偷来了人间的一缕微光,它蕴含的生机力量使得高夫子霎时怔在当下。
他是诡异,人间的生机对他而言本该与他身上的冥气产生冲突,使他感到万分痛苦才是。
可是宋辞晚的甘霖咒却似乎是拥有一种超越生死的温柔,高夫子受此甘霖,非但没有痛苦,反而在恍惚间生出了被抚慰的错觉。
不,这不是错觉,他是当真被抚慰了!
譬如他身上有一种剔骨焚身的痛,这痛楚无时无刻不存在,烧灼着他的身体,也烧灼着他的心灵,使他千年以来无有片刻安宁。
滋润、舒缓、抚慰——这些感觉究竟是个什么滋味,他已经有太多太多年不曾感受过了。
他甚至都忘记了,原来自己也是能够感受舒适的。
“阿爹,阿娘,大姐姐……”一滴眼泪从高夫子的右眼眼角滑落。
高夫子心神震动,他张着口看向宋辞晚。
而就在高夫子被这甘霖咒震撼的同一时刻,他左眼眼眶中电射而出的那些触须也狠狠将宋辞晚捆住了。
这一切说来话长,实则却当真不过是发生在朝露电光之间。
甘霖咒的落下与触须的捆绑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发生的,双方的速度都快得好似能追过光阴。
只不过高夫子受到甘霖咒滋养,累积千年的痛楚竟因此而得到缓解,而宋辞晚被那些布满利齿的触须捆住,却立刻便如受酷刑!
她闷哼了一声,这一瞬间,全身上下似受千针攒刺,万蚁啃咬。
虽然她修炼了雷火噬身诀,肌骨强韧远超常人,这些触须并不能在瞬间冲破她的防御,但那种痛苦却仍然被清晰传达。
宋辞晚更有一种感觉:以她如今雷火噬身诀的层次,要想防住小城级高夫子的攻击,只能说是防得了一时,却必定防不了一世。
她甚至可能连半刻钟的时间都防不住,她感受到了针刺的锋芒,只觉得自己的肌肤骨骼仿佛随时都能被刺破!
高夫子睁着眼睛,怔怔看着宋辞晚,问:“你……为何?”他说不出完整的话,甚至像是根本不知道自己要问什么。
宋辞晚身受触须捆扎,神色却从容平静。火红的云层从天空中投下深深浅浅的光,落在她身上,使得这一刻的她仿佛身具神性——
就好像是身受酷刑的古之圣贤,筚路蓝缕,披荆斩棘,只为去向道的方向!
这一种神性甚至脱离了皮囊的束缚,也脱离了世界的颠倒,它具备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力量。
高夫子不知道,这一刻宋辞晚不动声色地对自己施展了一次“传法”。
第214章 小郎啊,你看这历史车轮滚滚
传法:传道受业之术,使受术者无形中受其影响。若以道理交织,则以道理还之。
宋辞晚对自己施展了传法之术,可事实上,这一道传法又真正落在了高夫子身上。
红云漫漫的霞光中,宋辞晚轻叹了一声:“小郎啊,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又岂能不懂?”
高夫子张口结舌,越发说不出话来。
他有一种像是重新回到了族学课堂上的惶恐感觉,这种感觉使得他不自觉便站直了身体,并将一双手掌规规矩矩地紧贴在了身侧,不敢有分毫的逾矩动弹。
高夫子顿时有些愤怒,又有些不舍。
愤怒的是他不理解自己为何要被辛免这样一个外来之人训导——他凭什么?他懂什么?
不舍的却是……倘若时光能够倒流,使他当真重回课堂,他便是再做一回学生,纵使会有愚钝顽皮,还要再被先生训导,可是那又如何?
他想回去啊,他愿意回去!
高夫子便仰着头,双目中晶莹闪烁。他巴巴地望着宋辞晚,似乎在期待着她的进一步解惑。
他的个头小小,身躯很瘦,脑袋有些大,左眼虽然没了,那眼眶里甚至还延伸出无数恐怖触须,但他此刻的模样却居然显露出一种奇异的可怜可爱。
宋辞晚徐徐道:“小郎,你可知在如今的人间,是何朝代?是何世界?千年以降,当年的云国、燕国如今又在何处?”
高夫子有些怔愣道:“云国,燕国?”
他顿了顿,语气似有艰涩道:“云国是被燕国灭了吗?”
却见宋辞晚摇头,说:“不是,据我所知,燕国出征云国以后,反倒是被从云山脉以西的永国从后方抄入了老巢。燕国因此而灭!”
这个结果是高夫子无论如何也没想到的,他贴在身侧的双手不自觉便紧捏成了拳。
“燕国竟被永国灭了?呵呵,呵呵呵……”
高夫子笑了,他仰着头笑,双目中晶莹流动,又被他硬生生逼回了眼眶中。
“燕国竟被永国灭了!呵呵呵,哈哈哈!”高夫子越笑越是激动,笑得脚底下触须又伸了出来,在身侧胡乱一阵拍动。
笑罢了,他才终于又找回自己的声音,问:“那云国呢?云国还在吗?燕国没了,云国是不是反而又活过来了?”
这一回,他的身体微微前倾着,仅剩的那一只右眼又紧紧盯着宋辞晚。
他虽然在努力克制激动,可他脚下的触须却纷纷停止了先前的胡乱拍打。那些触须一条条内收着,细细密密地蜷缩回了他脚掌两侧。
宋辞晚没有卖关子,她只缓声道:“不是,云国也灭了。但既不是被燕国所灭,也不是被永国所灭,而是天灾太多,大旱十载,赤地千万里,即便是云国京城亦未能幸免。”
因为当初在宿阳城经历过富贵村诡境,所以后来宋辞晚在方便的时候查探过当年云国的一些旧事。
虽然她查得有些粗糙,对于那段历史也并没有深入探究,但那些粗糙的知识却终究是在今日此时发挥了作用。
捆扎在宋辞晚身上的那些触须早已在不知不觉间松动了,原先针扎般的疼痛自然便也随之远离。
宋辞晚倒也没有刻意扯开这些触须,她混不在意地维持了目前古怪的形象,只是淡淡道:“旱灾时,百官逃离出京,云国皇帝却没有逃。”“他在皇宫中服用仙丹,仙丹未成,皇帝在朝堂上当场枯身而亡。”
“而服丹之前,云国皇帝还曾下令将宫中所有妃子吊死,所有公主赐了毒酒,所有皇子与他一起服丹。”
“此事被后世记载为魃丹之乱。”
“后世又有一个传说,说是当年旱灾之所以长久不尽,实则是因为当年殇帝服丹,死后化身旱魃,流连云国故土,这才导致了大旱十年,始终难平。”
“当然,这些传说听听就好,究竟是真是假,却着实有些难以考证。”
宋辞晚说到这里微微一顿,只见高夫子脸上的表情古怪之极。
他听着宋辞晚一句句说话,每听一段,他的神色便必然要产生不同的变化。
有时他像是在笑,有时又像是在哭,到后来,似哭非哭,似笑非笑,涕泪交加,啼笑皆非……
高夫子又“呵呵呵”地笑出了声,他说:“活该啊!真是活该!呵呵,殇帝?这是后人给那狗皇帝的谥号?倒是高看他了!他连殇字都不配,他就该叫狗帝!”
“不,他连狗字也不配,说狗帝那都是侮辱狗儿!便该叫他蠢帝,又蠢又坏,他活该,他活该!呜呜呜……”
骂着骂着,高夫子又哭了起来。
他仰着头哭道:“阿爹,阿娘,曾祖……云国还是灭了,云国还是灭了!但我们也不曾做谁家的亡国奴,云国是灭于天灾,是天灾啊!呵呵,哈哈!”
他哭啊笑啊,宋辞晚身边,天地秤浮现,接连采集到几团气。
【小城级诡异幽精,迷惘、苦恨、哀痛,五斤九两,可抵卖。】
气逾五斤!
这是小城级诡异的气逾五斤!
而这还不止,还有:【小城级诡异幽精,痛快,迷惘,哀痛,四斤二两,可抵卖。】
【小城级诡异幽精,迷惘,思念,哀痛,三斤六两,可抵卖。】
【小城级诡异幽精,哀痛,迷惘,思念,二斤三两,可抵卖。】
……
高夫子又哭又笑,所有缠绕在宋辞晚身上的触须尽数收回。
他仰着头,右眼的瞳孔漆黑如同被水洗,左眼的眼眶空洞洞,似不见底。
宋辞晚等他哭完了,笑完了,天地秤不再能采集到诡异幽精,而高夫子一直呆呆望天,她才又道:“其实不只是云国,也不只是燕国、永国,当时的九州大地上,大国小国多不胜数……”
高夫子道:“是,我家族学的课上,先生说过,九州大地国度之多便如天上星子。但当时的大国,只有二十一个,云国是其中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