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沉舟钓雪
是的,像杜怀宁家这样,在穷苦百姓眼中算得上富庶殷实的人家,在他们自己看来,却是落魄艰苦的。
大周的制度,虽然看起来气象开放,但实际上底层百姓的上升之路还是极为狭窄艰难。
寒门出身的杜怀宁,至少还有个门第,有田地家产,可即便如此,他的求学之路仍然万分艰辛。
没有名师愿意给他指导,他强读、硬读、死读;
没有真传经卷供他阅读提升,他便翻着家中传下的残书,阅古鉴今,自问自答;
市面上,普通银两能够买到的东西,普通先生会教导的文意,其实很难让一个读书人真正开窍。
杜怀宁便跟在出身好的同窗身后,鞍前马后,跑腿跟班。
虽然有时难免受人轻鄙,但跟着上一阶层的人,他终究可以接触到更多的信息,学习到更深的知识。
他舍下脸面,抛弃羞耻,苦心求学,忽忽十载。
终于在二十二岁那年,通过了县试、府试、院试,成功获得秀才功名!
那一年他意气风发,原以为这会是自己辉煌人生的开始,可实际上,这却不过是他苦难人生中微不足道的一点小甜头。
他在那一日的小宴上,因为亲眼见到权贵欺辱践踏一送酒老翁,联想到家中老父,一时不忍挺身而出……可结果却是,他没能救下那老者,反而被纨绔子弟纵马冲撞,摔断了双腿!杜怀宁因为断腿,而在当年失去了继续进学,参加乡试考取举人的机会。
此后尝遍人情冷暖,不必多提。
他不得已归家养伤,却又在回家的当日亲眼目睹了父亲一病归西的一幕!
原来父亲早前偶感风寒,却因为记挂他在郡城参加科举,处处要用银钱而不舍得出钱买药,以至于耽误了最佳的治疗时机。
后来病况突变,情势急转直下,等到他想起要用药时一切却都晚了。
杜怀宁赶回家,刚好就见到了父亲的最后一面。
父子相对时,一个科考中断,双腿残疾,一个病骨支离,气息奄奄。
人世如此无常,生命如此脆弱,谁的遗憾都没能达成。
杜父就此逝去,怀着满腔的痛苦与不甘。
杜怀宁情绪激荡,为父书写祭文时忽忽然念头通达,百脉俱开,一时引来天降灵光,当时便获得了书生幻文“无常”二字,进入读书人的第一个境界,养气境。
才气滋生了,对于一个读书人而言,这应该是又一条大道被开辟出来了。
但事实却是,才气滋生并不能令杜怀宁的境遇立刻改变。
他还是那个残疾的穷秀才,甚至相比起才气滋生之前,他的处境还要变得更为艰难。
因为才气的滋生反而令他又面临了更深一层的困境:他被郡城纵马撞断他双腿的那个纨绔子弟给盯上了!
……
接下来的画面便十分凌乱,杜怀宁究竟是如何在微末时度过纨绔逼压,又是如何修复双腿,进而在六年后参加新一轮乡试的,这些宋辞晚通通都没有看清。
只依稀有数种复杂的情感在那些画面间流转,那是杜怀宁当时的情感。
他胸怀激烈,他发愤图强,他立誓要令昔年所有冷眼在日后都化作望尘莫及的膜拜……
他也曾暗暗立下壮志,他日若能入朝为官,必定要庇护一方百姓,使卑劣者永受枷锁,使善良者安居乐业……
终于,他过了乡试,中了举人,又一路高歌猛进,参加会试,又进入殿试,最后榜上有名,获得二甲进士出身!
彼时的杜怀宁又一次找到了曾经少年时意气风发的感觉,但正如他从前所领悟:世事无常——
他高中进士的消息传回老家,喜讯却并未获得喜报。
原来他的母亲听闻此讯,一时大喜过望,却是没能控制住自身情绪,以至于一口老痰堵在胸口,就此一命呜呼了!
杜母死了,杜怀宁再一次深刻体会到了世事无常的悲哀。
他所有的意气风发都被打落成泥,他收拾行囊回乡奔丧,并为母守孝三年。
三年过去,原先的进士授官也被耽误了,等杜怀宁出了孝,想要再次踏上求官路,比起原来却又是艰难了千万倍。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杜怀宁就像是一只无头苍蝇。
他找不到方向,看不清前路。无数次在弯曲的迷雾中前行,不知今夕何夕。
从前种种雄心壮志尽皆化作梦幻泡影,直到杜怀宁深刻领悟到,要想做官,先学下跪这个道理,他的求官之路才算是勉强又看到了一点希望。
他搭上了允王门下一位管家的线,娶了管家的庶女,得到了一个县令的官职!
此后,杜怀宁便来到了栖霞城,成为了栖霞县令。
堂堂一县之尊,进士出身,却必须要通过允王府一位管家才有官做,这不得不说,着实是一种荒唐。
而更荒唐的是,原来县令所谓的受允王引诱,并不是他亲身接触了允王。
而是他那位管家岳父,拿了筑基丹,引诱他吞吃了。
对于筑基丹与金丹法,杜怀宁心中其实不是没有过怀疑。
他走的是儒道路线,心中原本有着明确的修行之路,并不想兼修什么金丹。
没奈何却抵不过管家岳父的催促暗示,岳父言明:这是允王的意思,若修金丹,便为王府座上宾,若不修金丹,则官场寸步难行!
杜怀宁没有选择,他只能吞下筑基丹,走上金丹修行路。
第608章 “人”字诀,何为人?
宋辞晚匆匆翻阅了一个人的一生。
她很快认识到,在官场上,像杜怀宁这样的人并不是特例!
世事无常,这一点杜怀宁的领悟很深刻,也很真切。
在这个时代,大多数人都是没有抵抗风险的能力的。一场风寒就能够要了一个人的命,而一个人的病亡又能飞快拖垮一个家。
像杜怀宁的父亲母亲死得那样轻易,而宋辞晚的父亲母亲又何尝不是如此?
在种种艰辛下,宋辞晚能够摆脱绝境,而后又一路高歌猛进,修行至今,靠的其实主要是她前世的遗泽。
若没有天地秤的突然降临,此时的宋辞晚只怕早就成了一堆白骨。
不,或许连白骨都不会有。
像杜怀宁这样,能够在多番打击下迎来天降灵光,最后又考上进士,做上了官的,其实都已经能够算得上是极为优秀出众了。
但是,万里挑一的杜怀宁,纵然可以才气自生,可以金榜题名,可以超越九十九的庸才,却又无法仅仅依靠自己,在大周朝廷谋得一个官职!
他最后还是通过迎娶允王府管家的庶女,这才成了栖霞县令。
而允王府那位管家所投资的低品官员甚至还不止杜怀宁这一个,杜怀宁只是其中之一!
这个关系网,真可以说得上是繁茂浓密,盘根错节。
允王府一个管家尚且如此,其背后的主子更不知将触角伸得有多深,有多广。
不过其实也不用太害怕,因为如今的宋辞晚,已经拥有了掀盘子的实力!
神话世界,伟力归于己身。当掌握力量的是你自己时,这个感觉就很畅快了。
宋辞晚张开手掌,将指间盘旋的剩余戾气尽数收入天地秤中。
旁人看不见在她掌中流转的那些气,只能看到那风雨中的女仙似乎是张开手掌,放走了什么东西。
她的声音清清冷冷,宛若玉泉流淌过山涧。
她问:“杜怀宁为官期间,勤政爱民,重视农桑,关心乡里。打击不法时手段严厉,扶助民众时宽厚仁爱,虽然未必能够面面俱到,完美无缺,但终究是功大于过。你们想说的,可是如此?”
这突然的一番话将衙役书吏等人都听愣了,委实是她突然的吐口,叫人摸不着头脑。
便是先前最机灵的那个青衣书吏都没来得及接话,倒是跪在雨水中倔强仰脸的杜小姐立刻骄傲应声:“我爹爹是好官,他常常告诉我说,世有无常苦,愿做有常人。为官一任,不求闻达于一方,但求治下民安乐。不负一生所学,不负天地灵机!”
她骄傲地挺起胸脯,声音朗朗:“为此,纵然迂回曲折,俯首低眉,又或无法展长志,见长空,亦一生无愧!”
风雨中,她脸上的脏污与泪水一起滚滚而落。
旁边跪地的众衙役与书吏更是齐齐动容,众人抹眼泪的抹眼泪,诉旧情的诉旧情,说的都是杜县令曾经的种种好处。
宋辞晚看得出来,他们的言语基本上都是发自内心的。
想来也是,杜怀宁都死了,还死得这样诡异凄惨,这些藏身在县衙角落中的衙役与书吏等人,刚才其实完全没有必要自己主动跑出来的。
他们是见到杜小姐跑出来了,这才急急忙忙也硬着头皮、冒着危险地跑出来,就怕宋辞晚这个“大魔头”一怒之下连着杜小姐也一起给杀了。身死之后,还能引得众多下属如此衷心关爱他的后代,可见杜怀宁为人不差。虽然如他所言,有“畏怯媚上”之举,但对下,他却很有人格魅力。
在被蒙骗的情况下吃了筑基丹,又在有心灭虫的过程中被虫族反噬,这究竟该怪谁?
人,真是一种极致的矛盾体!
宋辞晚查看了杜怀宁的一生,对于“人”字诀的理解也更为深刻了。
她不再说什么,只是伸出手,在漫天风雨中写下了一个又一个的“人”字。
“人”字诀,一撇一捺,顶天立地。
“人”字诀,萧萧肃肃,能爱能恨。
“人”字诀,贯古通今,生生不灭!
一个又一个的人字飞旋在空中,放射出蒙蒙的幽光。
下一刻,奇迹的一幕出现在了众人的眼前!
只见那地上一块块破碎的血肉飞起,便好似是乳燕投林般纷纷投入了那些飞旋的人字当中!
在场的人们其实看不懂那个“人”字,只是觉得这个符号神秘古朴,充满了一种令人敬畏感佩的力量。
杜小姐伸出手,惊慌地掩住了自己惊讶张开的小口。
那些飞旋的,是她父亲的血肉!
这一幕,映入她眼中,本该显得极为残忍,她应该要立刻扑上去,不顾一切地、哪怕是付出自己的生命也要阻止才是——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这漫天血肉飞舞的一幕又偏偏令她心旌荡漾,神迷魂动。
小姑娘说不出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感觉,只是听着自己极速的心跳声,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好像是被包裹在了一团沸腾的水中。
她说不出话,只能睁着眼睛,张着口,双膝跪地,仰着头……
然后,她就看到了,那些漫天飞舞的血肉,在雨水中,在“人”字符号的幽光下,从头、脸、脏腑、躯干开始,重新结合,又组成了一个模糊的人形。
这个时候,这人形尚未有四肢,也没有骨骼肌肤。
但很快,随着“人”字幽光不停放射,天地风雨中又多出了一种不同寻常的雨水,雨水之中,白芒幽幽,烟气袅袅。
那是宋辞晚的甘霖化伤术,胎息通圣法,还有,一支归神香!
归神香,可以在人死之后的一刻钟内,召唤方死之人神魂,使其神魂重聚,前提是,对方修为不得超过炼神期。
这些,杜怀宁都符合条件!
宋辞晚很想试试看,被虫族寄生死亡后,人是不是还能再活过来?
而招魂的前提,则是躯体完整。
她便以无上之大法力,以“人”字诀之神异,硬生生将那些尚未完全被虫族吞噬的人躯血肉重聚过来,再以此为基础,令杜怀宁血肉复生。
血肉蠕动,生机勃发。
从骨骼、到皮肤、再到四肢!
第609章 人身小宇宙,蜉蝣亦争渡
栖霞城,县衙堂前。
风声雨声还在不停飘摇,风雨中的人们却都快要傻掉了。
杜小姐用自己的双手十指紧紧攀着自己的牙齿,她的身体在不停颤抖,喉咙里有一股巨大的声音,仿佛随时都要喷薄而出。
她又好像听到了自己牙齿颤抖的咯咯声,但那或许是她的错觉,因为其实她并不敢真正发出声音。
她只能紧紧压住自己的下嘴唇与下牙齿,使其无法正常开合,以此压制自己沸腾的情绪。
她的脑海里又好像是有一个又一个的烟花在漆黑夜空中不停炸开,她被炸得大脑嗡鸣,双目充血。
她不知道自己应该想什么,说什么,她只能瞪大眼睛呆呆看着。
看着那半空中,父亲的面容与身形在烟气与光芒中,朦朦胧胧,仿佛复现!
烟气袅袅,白雾蒙蒙,如坠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