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沉舟钓雪
云收雷散时,七玄放声大笑:“师父!七玄终究为你复仇了!”
“我站起来了,我是人,我是堂堂正正的人。”
“回首往事尘寰间,吾亦何尝不是人?”
……悲痛的吟唱吹散了古旧而布满疮痍的那个世界,蛰龙山平顶之上,众修士恍然回神,抬眼去看那立在前方的挺拔身影,才猛地反应过来,自己方才竟是急人所急,痛人所痛,一梦千年,误将自身当做了七玄。
如今大梦初醒,那个恍惚的梦中世界消失了,但是眼前的七玄真人又是真实存在的。
只见他脸上含着淡淡的忧伤,回问世人:“吾生而为人,从前是,如今是,将来也是。九州人间若有外敌入侵,吾亦必将是列阵前方,舍身御敌那一个。
吾为真仙,多年以前曾经杀妖无数,其中亦不乏妖族妖圣。吾为人族江山立下过无数奇功,而今眼前众位道友皆为后生晚辈,又如何懂得两千年前,人族抗妖是何等艰辛苦痛?
尔等竟问我何以为人?我只反问,我七玄,难道不配称之为人吗?
有朝一日,九州若再有外敌,吾仍可身先士卒,在场诸位,又是否人人能够?”
最后一句话,落在众人心间。
又似巨钟敲响,掷地有声。
在场众人无不心神震动,经过方才那一场似梦非梦般的奇境,许多人都对七玄真人万分共情。
有些人甚至羞愧地低下了自己的头颅,只觉得自己跟着一清真人质疑七玄真人“为人”之心,简直就是一件既残忍无礼,又大逆不道的事情。
人群中,甚至有一位州牧上前一步,朗声说道:“仙君自来心怀大义,又为人族立下千秋之功。
若无仙君等先贤人物当年筚路蓝缕,驱妖除魔,建立人族之九州,而今我等后生晚辈,又何尝能有这般,抬头挺胸,坐享人间繁华?说不得……也要受一遭这人奴之苦罢。”
他一声叹息,又向首位的宋辞晚拱手道:“宋仙子,下官虽然不才,却终究苦读圣贤之书。既见公理正义,便免不了要说上一句。
仙君虽然在世,却实为人族圣贤。或许仙君所言,躯壳皮囊皆为末流,唯有人心是上品……此言是有道理的。
自九州一统,人族繁衍至今,巫医百工、儒法道墨……百家之法皆能伸展。万千道途,兼容并蓄,此亦为人族繁荣至今的根本之理。既如此,又如何容不得七玄仙君这一道?”
这位州牧名叫倪桦,与青州牧徐钟林站得极近。
在场朝廷官员本来就是极少,徐钟林与倪桦就算原本不是很熟,此番到了蛰龙山也免不了心生亲近。
然而等到倪桦站出来,口口声声对着宋辞晚说“如何容不得七玄仙君”这一刻,原本还恍恍惚惚对七玄真人极度共情的徐钟林却是陡然清醒。
徐钟林几乎是应激一般,当下脚步一退,就连忙离了倪桦七尺远。
要不是四周都是人,堵住了他的路,他还可以离得更远些。
原本还满脸正义,正侃侃而谈的倪桦顿时呼吸一滞:……
他脸上的正义神情僵住了,不知怎么忽然觉得后背痒痒。
而现场的微妙气氛,也忽地因为徐钟林这一退,又开始产生了一种难以言说的偏向。
总之就是,原本人人共情七玄真人,尤其是在倪桦这一番动情论述之后,在场众人更有将近七成,脸上皆是露出了动容之色。
但随着徐钟林的一退,这些神情动容的修士们,忽然又有一部分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有人脸上露出了如梦初醒的神情,有人则蹙眉在思索着什么。
微妙的氛围被打破了,上首的宋辞晚目睹这一切,原本毫无表情的脸上也微微露出了一丝笑意。
其实七玄真人的描述虽然动情,但宋辞晚却是从始至终都清醒的。
七玄真人在讲述往事时悄然发动了他的绝技伤心小筑,引来一重重时空碎片将众人笼罩,宋辞晚心知肚明这一切,却并未阻止,而是任由七玄真人自如发挥——
这不是说宋辞晚托大,真要任由七玄真人将在场众人尽皆蛊惑。
而是有些东西,比如说虫族筑基丹的寿元诱惑,它就是切切实实存在的,无法回避,不能无视。
这诱惑太大了,大到你纵是耳提面命千百遍,也仍然免不了有些人会心存侥幸,哪怕冒着被虫族吞噬的风险,也要服食筑基丹。
既然如此,宋辞晚便索性任由七玄真人将这个诱惑在眼前放大,她再仔细观察在场众人的表现。
一方面这是对众人心性的考察,另一方面,宋辞晚也有刻意将流毒捅破,再以毒攻毒之意。
眼下,倪桦的出现,便果然应了宋辞晚原先的猜想。
倪桦滔滔不绝地说了一通,说完之后忽然就浑身难受,开始觉得哪里哪里都不对劲。
现场忽然有了片刻静默,在这莫名的静默与尴尬中,宋辞晚轻轻笑了。
她笑道:“虫身人心,万万寿元,真是好不令人心动。”
宋辞晚双手相击,轻轻鼓掌。
清脆的拍击声敲响在每一个人心里,倪桦却只觉得自己的心房像是被什么重鼓给锤了一般。
咚咚咚——
他心如擂鼓,一边慌乱一边又忍不住鼓起勇气道:“仙子,此间关键,非是虫身人心,而是七玄仙君,他、他老人家着实是为人族立过大功!仙子,我等不能令先贤寒心呐……
我、我、我……下官、我等今日之盛世,难道不曾有七玄仙君当年之功?
仙子,七玄仙君意志卓绝,非是凡俗。我等凡夫俗子自然不能效仿仙君也服虫丹,但是七玄仙君既已服丹,还望仙子大度能容。
道虽不同,人心却是相同。依照仙子所言,九州终将还有一场大难,既如此,何不倚仗仙君神力?我、我……下官愿意相信七玄仙君!”
他大声疾呼,终于在心脏跳动到几乎爆裂时喊出了自己最想说的那句话。
却不料,话音刚刚一落,宋辞晚忽然抬手丢出一个东西。
那是一枚弯角尖尖的奇异号角,她淡淡一笑道:“既如此,那便再验证一番罢。”
号角在空中划过一个微妙的弧度,忽然无风自响。
呜——
那是苍凉而又悠远的声音,而随着这号角吹响,一道黝黑的影子忽然拖动着长长的触须,自虚无间浮空而出。
那身影浮在半空,昂首轻鸣,口中发出古老的呼叫——
西呜——
西呜声声,仿佛是在应和那号角的召唤。
下一刻,原本还立在场中风度卓绝的七玄真人忽地双膝一软,竟就这样莫名地跪倒在了这只巨大的虫影下方!
满场尽是目瞪口呆。
方才还慷慨激昂的倪桦整个人就好像是一脚踩进五谷轮回之所,他的脸色变得无比古怪难堪。
而跪在地上的七玄真人则数度做出挣扎之色。
但是无论如何挣扎,他的双膝都是软的,他怎么也站不起来。
第718章 “人”字诀再分人与非人
七玄真人跪了!
他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跪倒了,且跪倒以后,再也无法重新站立。
天空中那巨大的虫影挥动触角,虫躯游弋。
一种种古老、邪恶、混乱、疯狂的气息自那虫躯之上倾泻而下,在场的天仙宗师们无不感觉心神悸动,有一种生存空间将要被夺取的恐慌感觉袭上心头。
真仙武圣们抵抗力要强很多,但类似的震撼也同样在他们心间萦绕。
亦或者,此时的众人也有些分不清楚,自己此刻究竟是因这巨虫虚影的出现而震撼多些,还是因为七玄真人这一跪,而震撼多些。
总之就是心神激荡,难描难绘。
碧云仙子捂住心口,转头问宋辞晚道:“宋仙子,这、这便是……是仙子所言之虫族?仙子这是将虫族抽魂炼魄,炼制成了法宝?”
宋辞晚回答道:“不是法宝,是奇物。”
她目光投向巨虫虚影上方的古神号角,道:“此物名为古神号角,八星级奇物,可以召唤虫族成体虚影一次。成体,大致战力相当于人族真仙境。”
真仙境!
是了,虫族成体大致相当于人族真仙境,这个早在先前宋辞晚就说过了。
然而、但是,成体虫族相当于人族真仙境——这没什么问题,问题是明明同为真仙境,可这虫族虚影一出,七玄真人却当下就跪了!
他跪了,他对着一个理论上与自己同境界的虫族虚影跪了,这才是最大的问题。
他若是面对王体虫族下跪,这固然也并不是什么好事,可道理上总归是能够想得通一些。
然而他偏偏是对着与自己同等级的成体虫族跪下了,他不但跪下了,他还起不来!
震撼中的人们将一双双目光投向了跪地的七玄真人,此时此刻,众人的目光虽无实质,然而对于跪在地上挣扎的七玄真人而言,却简直与千刀万剐的凌迟无异。
七玄真人全身血液沸腾,身上、脸上……一切裸露在外的肌肤上,都有道道裂痕四散崩开。
他喉间发出怪异的嘶鸣声,身上那些崩开的裂痕之间,有眼球般的东西在摩擦拱动,嘎吱、嘎吱——
好似琉璃划过铁片,又仿佛是锋利的牙齿在啃咬头骨。
听得在场众人无不全身汗毛倒竖,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争先恐后地生长而出。
而一部分被碧云仙子关在笼子里的化虫修士忽然就吼叫起来:“啊!啊啊啊——”
砰!
砰砰砰!
伴随着那一道道深渊般的吼叫,笼子里的十数名化虫修士倏然暴起,然后他们的身躯撞击在暗金色笼子的栏杆上。
砰!砰砰砰!
就这样,十数名撞击护栏的化虫修士身躯爆裂,当场死亡。
在场有与这些化虫修士从前旧相识的存在,一下子就忍不住悲声道:“师兄!”
“师弟!”
“师姐!”
“师妹……”
悲呼声未绝,暗绿色的血液将半个笼子都溅涂得晦暗一片,紧接着还有嗤嗤嗤,笼子被腐蚀的声响发出。
笼中,唯有两名人虫修士尚未自爆。
只见这两人的身躯皆已虫化大半,唯有头脸和胸膛以上还能看得出是人。
两人各自抵在暗金色牢笼的一个边角,眼神忿怒地互相对视着。只看他们的眼神,大约谁都会以为他们是生死仇敌。
然而很快,两人中的女子说话了,她道:“嵩哥,我不想做虫。”男子嗬嗬喘着粗气,抵抗着浑身的不适,嘶声回:“粟娘,你我夫妻二百载,你说……我都听你的。”
原来这两位不是仇敌,竟是夫妻!
粟娘道:“嵩哥,一息之后你我互相攻击……”
话音未落,她却是猛地趋身向前,整个儿化成一道血色的光。
血色的流光带着虫类的嘶鸣,凄厉叫喊着在电光火石间冲向了嵩哥。
而与此同时,嵩哥竟也与她做了相同的动作。
两人同时暴起,迅猛对冲,于石火光中相遇,而后便是激烈厮杀,殊死搏斗。
期间,七玄真人跪在地上,眼球暴凸,身上皮肤还在龟裂,一颗颗古怪的眼珠开始在他身上翻腾,琉璃与金石相互摩擦对撞的声音亦未止歇。
听得在场众人极度不适。
而笼中对战的夫妻二人却是在流光刹那间结束了厮杀。
只听一道道凄厉惨叫声响起,片刻后,两人分开,粟娘齐胸以下,身躯完全被打爆,嵩哥亦是如此。
砰砰砰!
残碎的虫躯溅射在金色牢笼的栏杆上,两人一齐嘶声痛叫,粟娘却又在痛叫之余欢喜说:“我、我可以不做虫了,我现在是人……”
然而话音未落,却见四周那些溅射的残躯之中忽地又探出一条条触手。
触手宛若毒龙弹射,猛地齐齐一窜,便似闪电突击,又向粟娘与嵩哥缠绕而去。
原来那些被他们夫妻二人切割打爆的虫躯部分,看似是死了,然而其实又未曾真正死去。
便在二人惨痛欢喜的刹那,触手猛地弹射反击。
粟娘与嵩哥猝不及防,再加上身躯残缺、伤势惨重,又哪里还能躲得过这样的冲击?
眼看二人又要再度被那些虫体缠上,上首的宋辞晚终于出手了。
她抬起手来,虚空点出数道字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