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沉舟钓雪
宋辞晚侧头,用欣喜的目光看着方盈夏。
方盈夏恍恍惚惚,半晌才终于回过神来,倒也并不遗憾自己醒来太早,没有吸够灵气。
相反,她迎着宋辞晚灿若晨星般的眸光,心里一时有种说不出的感动在满溢。
很难说具体是在感动什么,对于眼前这位传道授业的感激是一方面,但实际上又并不仅止于此。只是更多的东西她说不清楚,也道不明白。
【人欲,新道途领悟者的感激、感动、欣喜,十斤八两,可抵卖。】
太虚如意舟上,天地秤的秤盘甚至都往下压了压,这才又自发隐入虚无。
宋辞晚问方盈夏:“怎样?你如今有何领悟?”
方盈夏如实描述了自己丹田中的异状,犹豫了一下以后又道:“宋师,弟子……弟子丹田中这异象,仿佛便是、是筑基的另一种表现形式!”
话说出口,又是一团人欲扑出。【人欲,新道途领悟者的忐忑、羞惭、不安,十一斤二两,可抵卖。】
九州修士,如今无不视筑基修行为洪水猛兽。自从蛰龙山盛会以后,仙武联盟将金丹筑基法的危害传扬天下,至如今,凡修此法者,要不是低人一等,要不就要被打入邪魔外道。
当然,从前修此法者,基本上都死了,便是有还没死的,多半也都严严实实藏着呢。
像方盈夏这样,修到了金丹,最后又被挖去丹田,如今却还活着的,却是个例中的个例。
但筑基法修行者虽然难见踪迹,九州大地上,讨论此法的却不在少数。
上至修行大能,下到贩夫走卒,便是市井街头的闲人,都免不了三不五十的说一说此法。
凡有提及,无不啧啧两声,鄙夷几句。
“这个修筑基的呀,啧啧,那都不是人!嘿,但凡是人,谁修这个?”
“是啊,畜生不如!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好好的人不做,偏要做虫。虫子是个什么玩意儿?又脏又怪的,这要是掉到我跟前呀,看我不啪一下给它踩扁咯!”
“嘿嘿嘿!”
“哼哼哼!”
……
种种言语,方盈夏甚至都不必亲耳去听,她只是站在这里,便仿佛已经看到了无数风刀霜剑扑面而来。
她明明是站在太虚如意舟上,被这宝舟的护罩保护着,却只觉得自己全身上下好似是在直面玄冰。比起那些臆想中的风刀霜剑,此时此刻,更令她恐惧的,还是面前之人眼中或许会出现的失望目光。
方盈夏甚至战栗了一下,她忐忑地看着宋辞晚,明明极想垂下头掩面回避,偏又自虐般睁着眼睛,直立腰身站在那里等候宣判。
哪里想,对面的人却笑了。
宋辞晚道:“怎么?你怕筑基?”
方盈夏瞬间便低下了头,羞愧道:“对不起,宋师,弟子此前修行筑基法十年,似乎已是习惯于此,不知不觉间竟又再次筑基了。”
宋辞晚道:“那你此次筑基,可有在服虫丹?”
方盈夏立刻又抬起头道:“自然没有!”
宋辞晚道:“既然没有,那筑基便筑基,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方盈夏怔然,心脏扑通扑通跳的飞快。
宋辞晚一笑道:“法无正邪,有问题的原是筑基丹中的邪物,以及人心不足。你能在吞服虫丹以后,依旧坚定为人的信念,哪怕挖去金丹毁掉丹田,也矢志不改。
你有如此信心,会惧怕一个没有虫丹的筑基吗?”
方盈夏不由自主将手捂到了心口,心脏跳得几乎就要突出嗓子眼。
她想说什么,可是怦怦乱跳的心脏塞在她的喉头,使她喉头酸楚,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宋辞晚又道:“盈夏,不以筑基丹而筑基,你其实是在开古今之先河,你明白吗?”
第760章 昨日恍如今日
开古今之先河!
这是何等壮怀激烈的一句话,做古往今来,在某一条道路上,迈出第一步的那个人。
方盈夏站在宋辞晚面前,浑身都在颤抖。
无数种思绪在她脑海中似烟火迸发,最后在望见对面之人宛若星辰般的眼神时,一切犹疑又都通通化作烟云散去。
纵然此路或许注定要布满荆棘,她也许是要看不到方向,又也许是要面对无数艰难险阻,但是,那又如何?
她原本就是一个烂在泥地里,看不到任何希望的人,现在有人不但将她从泥泞中拉了起来,更甚至还帮她指出了一条从未有过的道路——
方盈夏心知肚明,说什么开古今之先河,其实,开先河的这个人真的是她吗?
是的,看似是她,但又其实不是她!
若非宋师引导,她别说是开先河了,就是还能再看到多少个时日的太阳都未可知呢。说不定什么时候她就会衰弱而亡,既如此,她又有什么好怕的?
【人欲,新道途领悟者的感激,领悟,通达,四斤八两,可抵卖。】
方盈夏向宋辞晚行了个弟子对师长的道礼,语气坚定道:“宋师,弟子明白了。”
宋辞晚道:“很好,既如此,今日你便随我前往这灵界秘境罢,我们去将你丹田中的那头鲸,再养得更好些。”
方盈夏胸中激荡,虽然因为要去灵界秘境而心中惊疑,但这一次她已经学会了压下这种惊疑。
不论如何,宋师做什么都该有她自己的道理,旁人也无需明了其中奥秘,只跟随便是了。
方盈夏已经实实在在地将宋辞晚视做自己的师长,甚至就连她真正的师傅方樾,以及自家嫡嫡亲的老祖北辰剑仙——这二位在她这里,其实都没有如宋辞晚这般得她恭敬信服。
这倒不是说方盈夏就不在意自家师傅与老祖了,主要是那二位看着她长大,在他们面前,方盈夏有时候难免还会耍个无奈,发个脾气。
可到了宋辞晚面前,别说是耍无赖发脾气了,就是稍微说几句质疑的话,方盈夏就先过不了自己心理那关。
【愿力,新道途领悟者的虔诚信仰之力,三斤九两,可抵卖。】
咦,这愿力竟是说来就来!
说实话,宋辞晚的天地秤中各种气团与物资多不胜数,一般二般气团增加她都不在意。可是愿力这个东西,即便是对她而言,也向来是稀罕的。
尤其是这个愿力的前缀还是“新道途领悟者”,宋辞晚也很好奇,方盈夏的这些气如果卖出可以得到什么。
如果方盈夏日后能够走向高处,那么有这样一个虔诚信徒,对于宋辞晚而言也是双赢的。
她不再多言,只是轻轻并指掐诀,太虚如意舟顿时化作一道迅光,瞬息之间穿梭虚空,无声无息地驶入了灵界秘境。
这一举动,并没有惊醒任何人。
灵界秘境中,正是一派风和日丽好景象。
正如宋辞晚曾经去过的那座灵界秘境一般,秘境内灵气充裕,甚至还有一种清灵的仙气弥散其中。
人一进入,顿时只觉得浑身一松,好似是在瞬间剥离了数重樊笼般,顷刻便得到了一种出离世俗的清爽。
又见前方有农田千亩,绿苗苍翠,其间点缀数座屋宇,青瓦白墙,炊烟袅袅,真有种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的清净美妙。
太虚如意舟从这仙气飘飘的美景上空穿梭而过,大白鹅倏地翅膀一张,昂起脖子便是一声清鸣:“昂昂昂!”
好地方,鹅鹅喜欢这里。
宋辞晚按下宝舟,袍袖一拂,当即便带着大白鹅与方盈夏一起下了船,来到一片阡陌间。
既然大白鹅喜欢这里,那便是这里罢。
大白鹅更高兴了:“昂昂昂,扛扛扛!”它冲着方盈夏叫唤。
看见没有?晚晚最喜欢的还是我!哼哼哼……
方盈夏听不懂大白鹅的鹅言鹅语,反而很喜欢大白鹅的活泼劲,当下道:“大鹅,你是不是也觉得这里很有问题?你放心,我一定会提起警惕心的,不会再被这里的人迷惑。”
大白鹅:“……”
鹅鹅竟然也有瞬间失语。
但是大白鹅并不甘示弱,它很快反应过来什么,瞬间提起精神再次叫唤道:“昂昂昂!亢亢亢!杠杠杠!”
那是自然,我还能不知道要警惕吗?小丫头,本鹅方才可是在考验你呢。
方盈夏说:“对的对的,就是这样。”
宋辞晚:……
也行,你们两个高兴就好。
宋辞晚收起了太虚如意舟,随意选了一条小路,信步向前方房屋所在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只见风拂青浪,灵田麦香,青青的麦穗间压着些晶莹剔透的雪白颗粒,看起来像是青浪上覆盖了一层新雪,极是清爽美丽。
走着走着,忽见一老者从高高的麦田间直起了腰。
原来这麦田里正有人在劳作呢,只是先前他的身影被高高的麦穗给挡住了,才显得田间无人。
老者一直腰,目光转到宋辞晚一行三个身上,顿时“嚯”一声,欣喜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悦乎!几位小友,这是打哪儿来?又要去向何方?”
场景莫名熟悉,熟悉到方盈夏霎时呼吸一滞,有种应激般的不适。
宋辞晚笑道:“我等自寻仙处而来,要向寻仙处而去,请问老伯,何处有仙?”
这一问,老者顿时更喜了,他用一种分外欣慰的目光看向宋辞晚道:“小友也要寻仙?好极了,年轻人真有志气!”
他竖起大拇指,
这一问,老者顿时更喜了,他用一种分外欣慰的目光看向宋辞晚道:“小友也要寻仙?好极了,年轻人真有志气!”
他竖起大拇指夸赞宋辞晚。
宋辞晚反问道:“老伯可是仙?”
老者一愣,随即摇头苦笑说:“我?嗐,怎么可能,这仙呀,哪里是那么好成的?若能做仙,我又何必在这红尘中苦熬?”
说罢,又是一声叹息。
他重重地叹说:“唉!唉!唉!”
宋辞晚于是问:“哦,苦熬什么?请问老伯,何谓苦熬?”
第761章 斩尘缘的女子,都是天下一等狠人
灵界秘境,麦田阡陌间。
宋辞晚不疾不徐地问老者,老者叹了声,回答说:“苦熬啊,便是在这红尘中混日子咯。每日一睁眼,就是家里儿孙嗷嗷叫着要灵米吃,媳妇嘛,也不是不能好生过日子,可就是太爱唠叨,唠叨得人心烦。”
一边叹着气,老者一边对宋辞晚推心置腹道:“小友,你能不能懂?这日子真是一眼就能看到头啊。几十年过去了,什么事情都没做成,这辈子,就为了媳妇和孩子在忙叨。
孩子大了,又要为孙子忙叨。这不,如今孙子也大了,嘿,你以为这就清闲了?不能够哇,孙子也要修炼,也要娶媳妇。可这要是单凭他自己,又能做得成什么呢?
没办法,我们老的就得搭把手。就是干呗,一直干到干不动为止,又或者是干到儿子孙子求得仙缘为止。”
他絮絮叨叨地对着宋辞晚说了一通,宋辞晚认真听完了,回问老者:“老伯,我有几件事情,实在是不解。”
老者很是爽快道:“小友只管问,老汉我啊,惯爱给人解惑,哈哈哈!”
他爽朗地笑,虽然头发花白,身子骨却是一副十分健壮的模样,笑起来时声音犹如雷鸣。
隐隐约约,竟有几分山野隐士的风范。
宋辞晚问:“老伯你说你的孙子要修炼求仙缘,又要娶妻生子。可据我所知,这寻仙塔中的仙缘,需得要先斩断尘缘才能获取。
既是要斩断尘缘,又为何还要娶妻生子?斩尘缘,难道不应该是要在一开始就断绝沾染世间姻缘的可能性么?”
这个问题宋辞晚原以为老者会很难回答,岂料对方只是一愣,就立刻说:“可要是不娶妻生子,又怎么向仙使证明自己求仙的虔诚?”
旁听的方盈夏这个时候脱口道:“怎么?娶妻生子了就能证明虔诚了?难不成,这娶妻生子的最终目的就是要抛妻弃子,再以此证明自己?”
正所谓,“你都不曾拥有,又如何舍弃”?
这个娶妻生子,再抛妻弃子,大约就是这样一个逻辑。
方盈夏强忍着自己心中翻滚的逆反情绪,只觉得自己是有满腔的愤怒在胸中酝酿。
怒意上冲,却又不知如何发泄,直将她憋得脸面通红,从前清冷仙子的形象早已不复存在。
老汉却仿佛完全没能察觉到她的愤怒,只是笑呵呵地说:“正是如此,要沾了尘缘,才能斩尘缘,若是连沾都不沾,那这斩尘缘又有什么意义?”
笑罢了他又一叹:“老汉我啊,就是斩尘缘失败了,悔不当初啊!”
宋辞晚只觉得,若论荒谬,这灵界秘境中的生灵实在堪称世间绝巅。
老者的话听得她都笑出了声,笑完她又问:“老伯没有女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