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安化军
杜中宵和韩练站在“醉仙居”门口,看着小厮推着酒糟回来,面色极不好看。从“其香居”回来的几人,明显推的是一辆空车。
小厮们把车放下,杜中宵问道:“‘其香居’那里今日为何没有?”
小厮拱手:“小官人,‘其香居’说今日没有酒糟卖与我们,他们自有用处。”
杜中宵点了点头,沉默了一会,对身边的韩练道:“韩阿爹,昨日的人,看来是吴家所派。想来也是,其他酒楼都与我们换酒卖,做不出这种事来。”
韩练急得直跺脚:“这可如何处!可如何处!被‘其香居’学了这法子,他们便能翻过身来。我们先前得罪吴家狠了,依着他们先前的性子,岂能够不报复?”
“兵来将挡,水来土埯,车到山前必有路。我们安心做生意就是,如今的知县官人不是史县令,不会再由着吴家乱来。只要我们生意不坏,赚得到钱,也没有什么。以后再另想他法,总不能就靠着蒸酒的法子大富大贵。吴家偷了蒸酒的法去,无非是逼着我们想别的办法就是了。”
杜中宵神色平淡,现在倒是看开了。经过半年辛苦生活的思想混乱,有了机会埋头干了几个月,现在家境好起来,杜中宵终于开始慢慢平静。自己赚钱的方法多得是,一直把心思放在酒上,无非是想报复吴克久,过于执着了。以后日子还长,大可以想其他的办法。
韩练哪里知道这些?只是急得在那里转圈。他卖了几十年酒,好不容易靠着一个蒸酒秘法,看到兴旺家业的希望,突然被人偷了去,心如刀割的一般。
吩咐了小厮把酒糟运到后院,杜中宵没有心情,任由父亲和韩练忙碌。
冬日的清晨,经常大雾弥漫,并不特别寒冷。站在酒楼门前,杜中宵看着雾中模糊的街道,神色有些落寞。“其香居”偷得蒸酒之法的消息,让杜中宵终于清醒过来。从灵魂来到这个世界,杜中宵便就处于一种混乱的意识中,这几个月盯着“其香居”不放,与其说是报复吴克久的执着,不如说是杜中宵自己借着这么一个由头,让自己认清现实,彻底融入到这个世界中。
想想可笑,从酒糟中蒸酒的办法极其简单,怎么可能保密一辈子?在这种事情上用心,花费大量的精力,这一世还有什么出息?方法泄露了也好,正好让自己尽快振作起来,开始自己在新世界的人生。
“其香居”后院,吴克久看着空地上支着的大锅,对身边的滕大郎道:“不是从酒糟中滤酒么?为什么找口大锅来?莫非要把酒糟蒸熟?”
滕大郎笑道:“小员外被上了杜家人的当了!他们哪里是滤酒,酒其实是从酒糟中蒸出来的。这两日我看得清楚,‘醉仙居’店里,便就是一口大锅,一个甑,一个酒坛接酒。此事说穿了一文不值,极是简单。——小员外,蒸出酒来,不要忘记了给钱。”
吴克久将信将疑,冷冷地道:“安心,只要蒸出酒来,一文都不会少了你的!”
滕大郎微笑,指着吴家仆人把酒糟填到锅里,把甑装上去。然后学着“醉仙居”的样子,又在甑上插了竹管,引到地上的一个大酒坛。
吴克久只是在一边冷冷地看着,如何肯相信这样会蒸出酒来。
收拾停当,滕大郎高声吩咐:“儿郎们,灶下生起火来!此是大事,不可马虎,火烧得旺些!”
一边的仆人应诺,向锅下添柴,几个人一边打扇。
此时正是大雾,柴湿不易引燃,一时院里浓烟滚滚,极是呛人。
吴克久被呛得咳嗽几声,只盼着出酒,站在一边不肯离去。
滕大郎在一边看得并不仔细,只是照猫画虎,依着看到的样子去做。结果锅里的酒糟太多,加的水太多,一时烧不开,酒坛那里哪里有酒滴出来。
等了一气,吴克久见一滴酒也没有,心中老大不耐烦,对滕大郎道:“滕大,你可看得仔细了?他们真地是如此蒸酒?今日没有酒糟卖到‘醉仙居’,他们定然猜到我在这里蒸酒。若是蒸不出来,此事却是难办。除官酒务外,本县酒糟一律卖与‘醉仙居’,这是知县官人吩咐。一次两次,我还可以找个借口支应过去,若是没有酒出来,明日只好卖酒糟给他们。县里有酒课,我卖与不卖,也要酿那么多酒,就连酒糟也有定量,此事可瞒不过去!”
滕大郎也有些着急:“小员外不要焦急,也等一等。我在‘醉仙居’看了几日,每日里他们都是如此蒸酒,如何会错?只是我们一时不得诀窍,蒸得慢罢了。”
一边说着,滕大郎急得到灶下添火,催着下人们把火扇旺。
一边的吴克久摸了摸被雾水打湿的头发,狠狠地把水滴甩在地上,急得团团直转。
过了不知多久,酒坛的竹管那里,终于有液体滴滴嗒嗒流下来。滕大郎看见,大喜道:“小员外快看,酒出来了,出来了!我就说,我看得分明,如此蒸酒定不错!”
吴克久见了,心中大喜,一个大步到了酒坛边。也不等下人拿杯子来,伸手接了蒸出来的酒,抹到嘴里。咂嘴一尝,吴克久脸色大变,猛啐一口:“滕大,好大胆子,敢来欺我!”
滕大郎吃了一惊,忙问:“酒不对么?小员外如何这么说?”
吴克久恨恨地道:“你欺我没喝过‘醉仙居’的烈酒么?那酒力气极大,哪里是个样子?你蒸出来的酒,还不如我酒楼里几文钱一斤的水酒,敢拿来欺我!”
滕大郎哪里肯信。这几日他看得清楚,杜中宵那里就是这么蒸酒,一点都没有错,自己这里出来的怎么会是水。走上前,尝了一口,滕大郎愣在那里。竹管里出来的真地是水。
此时水刚刚烧开,水蒸汽从酒糟的缝隙出来,竹管那里又没有冷凝,出来的不是水是什么。蒸酒看着简单,到底还是有一些小技巧在里面。滕大郎只是在一边看,哪里明白里面诀窍。
那边灶底烈火熊熊,这边竹管嘀嘀嗒嗒,却只有水出来,没有一点酒味。
吴克久和滕大郎两人站在酒坛前,一时怔在那里。
第35章 来客
“其香居”里一个大汉拍着桌子,高声道:“我自幼好酒,这酒楼里喝了几十年。只是最近其他酒楼都有烈酒卖,惟有这里没有,是为憾事!今日听说小员外制了烈酒出来,特意早早赶来尝鲜。小二,速速打一角最烈的酒来,我喝了去去寒气。”
旁边的小厮高声应好,不一刻便打了一壶酒来,放在桌上,给大汉倒满了。
大汉叫一声好,端起酒碗一饮而尽。酒一入口,“噗”地吐了出来。
瞪着眼睛,大汉对小厮道:“直娘贼,你当我没有喝过烈酒么!你这酒里没一毫酒味,也敢学着别人叫烈酒!‘醉仙居’里的酒多力有力气,哪里像你这里淡出鸟来!”
柜台后面提心吊胆的吴克久咳嗽一声,出来道:“李三郎,这酒我们第一次制,味道差一些总是难免。我听人讲,这酒要制几次,力气才能大起来。你明后天来喝,自然就好了。”
李三郎听了道:“小员外说的什么话,杜家制的烈酒我喝得多了,哪里是如此。小员外,你不知从哪里学来的法子,怕不是被人骗了,酒糟制出来的酒可不是如此。”
吴克久只好陪着笑脸:“不瞒三郎,这酒我们初制,还要多练习一些才好。”
本来吴克久也以为滕大郎看来的方法不对,没想到蒸得时间久了,竹管竟真地出来烈酒,与杜中宵制出来的一般无二。只是效率太低,一百斤酒糟也出不来几斤酒,并不比从“醉仙居”换来划算多少。
没有冷凝,酒糟在锅里堆得不好,都会影响出酒的效率。杜中宵知道原理,还试验了好多次,才找到了合适的工艺。吴克久想像“醉仙居”那样高效率地蒸出酒来,还不知道要经过多久的摸索。
“其香居”是老酒楼,今日制了烈酒出来,消息传得很快,不时有人进来买酒。可惜吴克久没有把蒸出来的酒分坛,最后出来的好酒与前边的水酒混了,引得客人不满。
“醉仙居”的后院,一个小厮拎了一个小坛,轻轻地闪了进来,对站在院里的杜中宵行礼:“小官人,‘其香居’果然自己制了烈酒在卖。只是他们的酒没有力气,酒味不浓,客人都在抱怨。小的买了两斤回来,小官人尝一尝,与我们的差在哪里。”
杜中宵取出一把铜钱,给了小厮,接过坛子来,口中道:“你辛苦了,到前边做事吧。”
把坛子放在院中的一个小桌上,杜中宵倒了一碗,尝了一下,不由皱起眉头。
韩练听到消息,急急忙忙进了后院,问杜中宵:“如何?听说‘其香居’的酒并不烈。”
杜中宵摇了摇头:“岂止是不烈,根本就没多少酒味。这酒放不住的,酸败得比水酒还快。说起来奇怪,既然他们派人看了我们如何制酒,却怎么制出来这种东西来?”
韩练听了,急急上前又倒了一碗,尝了一口,不由笑道:“制酒再是简单,也不是看一看就能学了去。‘其香居’制出来的这是什么,亏他们还敢拿出来卖。大郎安心了,蒸酒的法子并没那么容易就被人学了去。我们只管安心做生意,慢慢想对付‘其香居’的法子。”
杜中宵可没有这么乐观。“其香居”把酒制成这样,十之八九是工艺有问题,基本原理是对的。只要原理对了,工艺慢慢改进,终有一天他们还是能够成功。
正在这时,一个小厮从外面进来,对杜中宵拱手行礼:“小官人,外面有一位官人求见。说本州知州是他叔父,因到许州探亲,路过本县。”
杜中宵接过名刺,一看原来是知州梅询的侄子梅尧臣。他由知襄城县改监湖州酒税,前来看往叔父,路过临颖。这人跟自己素昧平生,又是官员身份,却不知道为何来探望自己。
收了名刺,杜中宵随着小厮到了酒楼门外,却见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官员正站马旁。
不用问,这就是梅尧臣了。
杜中宵上前行礼,拱手道:“在下杜中宵,敢问来的是梅知县?”
梅尧臣点了点头,上下打一番量杜中宵,才道:“不错。前些日子我见了你写的一篇秋赋,颇有古意,数位好友都是赞叹不已。我要到许州城去,路过这里,便来拜访。——年前在京城赶考,我与你父亲杜循曾有一面之缘。当时大家同是天涯沦落人,饮过一场酒,却不想事后他却多经磨难。”
梅尧臣是因叔父梅询恩荫出仕,一直做底层小官。没有进士出身,在官场上便没有前途,梅尧臣多次参加科举,却次次落第。年前大比,再次没过省试,与一起落榜的杜循有一面之缘。不过那个时候都是落第进士找人喝酒发泄,并无深交,若不是有杜中宵,两人一生都不会再有交集。
进士考试不是纯考文采,赋论策都有考对时政和经典的理解作用,如果节奏对不上,怎么考也不会中的。梅尧臣便是个例子,他少年成名,此时已是天下知名的诗人,在文坛颇有名气。叔父是此时的时文大家,又是高官,跟着梅询长大的梅尧臣,怎么看也是天生的进士苗子。可事情就是如此诡异,成年后梅尧臣每次科举都没有落下,却别说高中,好几次还省试落第。
梅尧臣前些年曾经在洛阳为官,与欧阳修等人交好,偶然见到杜中宵抄的《秋声赋》,几人都欣赏不已,还曾经写信探讨。这本来就是欧阳修晚年的作品,自然对这些人的口味,对杜中宵甚是推崇。
没见之前,梅尧臣想象中的杜中宵,应是个翩翩儒生。今日见了,却只是个平常少年,不由有些失望。转念一想,人不可貌相,能写出那种文章的,必然是文辞精妙之人。
杜中宵对梅尧臣的来访有些莫名其妙,不知道该怎么应酬。不过他本是官员,叔父又是本州的现任知州,万万是不能得罪的,忙上前让到酒楼里。
进了“醉仙楼”,梅尧臣左右打量,看着店里布置虽不奢华,却整洁有序,道:“前些日子,你父亲自京城回乡落难,我们也曾听说。当时几个举子还想着凑些钱送过来,只是不知他行踪。没想到几个月过去,你们家里竟然经营起这样一间酒楼来。”
杜中宵小心答道:“在下幼年时,曾经一个游方道士教过一个秘法,能从酒糟中制出酒来。凭了这法子,家业粗安。又得知县官人抬举,开了这家酒楼。我收县里的酒糟制酒,向穷人施粥,算是官民两便。酒糟中制出来的酒有力气,又只有我一家能制,生意倒还过得去。”
梅尧臣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他是个醉心诗书,胸怀天下的读书人,对于日常生计,倒并不怎么操心。他来见杜中宵,不是听他怎么赚钱的。
第36章 穷则独善其身
杜中宵没有与这个时代主流的读书人打过交道,虽然父亲是举人,除了小时跟着读过书,平日里说的都是柴米油盐。至于家国天下,黎民苍生,杜循也没有那个胸怀。
把梅尧臣让到客厅,上了茶来,杜中宵斟酌再三,才道:“那赋我只是偶尔有感,随笔所写。所谓文章本天成,我只是恰逢其会而已——”
听杜中宵说得谦虚,梅尧臣反而放开,笑道:“小友说得客气了。我那文章我读过数遍,其间意境全不似少年人心情。我们几人曾经议论过,都认为是你父亲京城落第,家境破败,小友有感而作。文章本天成是不错,但没经历过生活磨难,又哪里能够做得出来?”
杜中宵连道惭愧,这个话题不好继续下去了。当时他只是因为欧阳修是这个时代的人,便就录了一篇他的文章而已,并没有细想。当时苏舜钦没有说什么,却没想到回城之后,却把那文章广为散播。其他人倒也罢了,欧阳修自己见了,顿生知己之感,给很多有来往的读书人推荐过,梅尧臣便是其中之一。
谈起文章,梅尧牙的话便就我了起来,背着《秋声赋》,与杜中宵交流。好在杜中宵还约略记得自己前世学这课文的一些注解,倒也能说上几句,并不是特别尴尬。
谈了一会,梅尧臣叹了口气:“小友,我见你谈吐,颇有些真知灼见,只是太过拘束。我们读书人在一起,谈些文章见识,自当放开胸怀。”
杜中宵小心道:“官人,你是现任知县,我只是个农家少年。半年之前,还衣食无着,在县城里冻饿交加。这才吃了几天饱饭,哪里谈得上放眼天下——”
梅尧臣听了大笑:“你以为我们做官,便就有大鱼大肉了么?唉,一样的。我们读的圣贤书,若只是求世俗的荣华富贵,岂不有辱先人?用书中道理,去济世救民,才是读书人的本意。”
说到这里,梅尧臣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来,递给杜中宵:“我有一友欧阳修,天圣七年王拱辰榜的进士,现在京城为馆阁校勘。以前我们相见,他曾自嘲难免一生穷困。前些日子,与陆经联句一诗赠我,正是说的穷士寒酸。小友,读书人,当有这种胸怀。”
杜中宵接了信来,见是前些日子京城风雪,欧阳修与陆经一起饮酒,一时兴起寄给梅尧臣的联句五言。陆经是景佑元年张唐卿榜进士,与通判苏舜钦同年,现在京为大理评事,与欧阳修过从甚密。
诗由欧阳修起:“寒窗明夜月”,陆经联“散帙耿灯火,破砚裂冰澌。”中间近十韵,最后是陆经的“苑葩即粉堕,何当迎笑前,”欧阳修结“相逢嘲饭颗。”
诗的内容无非是两个穷书生相对饮酒,饮食寒酸穷作乐。这些下层官员俸禄不高,如果只是一个人还衣食无忧,可他们都要养一大家子,日子就过得不宽裕了。两人也是一时兴起,作一首诗寄给朋友,聊以自嘲。这是此时文人常事,人活着总要找些乐子。
杜中宵暗道惭愧,自己的《秋声赋》正是抄了欧阳修的,没想到还有人拿他作例子给自己讲为人的道理。只不过现在涉及其中的几个年轻官员,自己前世能记住的只有一个欧阳修,其他两人想来没有什么大的作为,历史记载中关于他们的事情不多。梅尧臣说得极有道理,读书人应该心怀天下,但两世为人的杜中宵如何做得到?他现在最关心的,是自己怎么活下去,然后才是应该怎么活下去。
杜中宵再三看那联句五言,想的却是另一回事。这诗当然是平庸之作,并无多少可称道之处,本就是文人游戏。但也正是这种游戏之作,才最显读书人的水平。即席起韵,四平八稳,虽无金句,却句句都要切题,非有强大的基本功不可。而基本功,正是杜中宵所欠缺的。
虽然前世不是文科生,杜中宵还是背了些诗词文章,而且多是精品。随便抄上两首,在这个年代传唱并不困难。就像他偶尔抄了一篇《秋声赋》,不经意间就传了出去,梅尧臣还巴巴上门拜访。但这种抄出来的文名,便如沙上筑塔,很快就会原形毕露。
便如欧阳修与杜经的联句,同样的情景,别人要与杜中宵做一篇怎么办?在文人之间,这种事情常见得很,没这个能力,跟别人也玩不到一快去。这是文人的基本功,是文人的日常,那些传世名篇是在淘汰掉这些平庸之作才显出来的。平庸之作作不了,出口即名篇,谁信?
想到这里,杜中宵有些后悔自己抄欧阳修的文章了。隔断时间来几个梅尧臣这样的人物,自己非要露馅不可。卖弄抄来的文采有风险,还是老实读书考进士才是正途。
见了杜中宵的神情,梅尧臣不以为意。京城科举的时候,他偶然与杜循见过,记得是个一心功名利禄的平庸秀才,并没有多少见识。这样的父亲教导出来的儿子,眼界又能高到哪里去?只是那一篇赋委安做得好,不只是文采,其间的豁达开朗,才是让梅尧臣欣赏的地方。能做出这种文章来,必定不是凡夫俗子,那份胸襟是骗不了人的。哪怕一时生活所困,为俗世所迷,终有奋发而起的一天。
见杜中宵不想在文学上多谈,梅尧臣心中理解。一个小地方的穷酸读书人,见识有限,偶然做了一篇好文章出来,受人关注诚惶诚恐是一定的。
梅尧臣自小跟在叔父梅询身边长大,也是利用梅询的恩荫名额入仕,年纪轻轻便做了官。只是他少年成名,科举之途却一直不顺,多次考进士都落第。人就是这样,越是缺了什么,越是想得到,梅尧臣便就是这样,对科举中进士好像疯魔了一般。
去年欣赏这些少壮派官员的范仲淹到了西北,因为边帅有辟幕府的权力,让很多人生起希望,包括欧阳修和梅尧臣。与在内地苦熬资历相比,到了边疆去既能建功立业,又能快速升迁,是一条捷径。不过现实很快让他们失望,对曾经与自己共进退而被贬的欧阳修,范仲淹也只是辟为掌书记。欧阳修自然不想到边疆去做个拟四六文书牍的小文官,婉言谢绝。而曾经托欧阳修向范仲淹举荐自己的梅尧臣,也就此断了念想,并从此与范仲淹交恶,把希望寄托在了韩琦、尹洙等人身上。
梅尧臣正是在到西北无望,吏部派往湖州监酒税的时候,来到了这里。仕途不顺,科举失利,诸般失意叠在一起,让梅尧臣对杜中宵这个在自己面前谦虚得过分的年轻人生出一份好感。
喝着茶水,梅尧臣向杜中宵介绍着与自己诗文唱和的文人,一边介绍别人,一边让杜中宵真正有一个读书人的觉悟,不要把心思全放到世俗中去。
然而杜中宵却觉得,梅尧臣口中的这些文人朋友,与正在落幕的吕夷简、王曾那一代相比,多了一分锐气,却少了一分气度。哪怕不关心时政,杜中宵也能从梅尧臣的言谈,日常所听到的朝廷施政中感觉出来。随着在西北文人主帅走上舞台,整个朝廷官员的新老交替,一个时代正在落幕,而另一个时代正在缓缓开启。哪怕临颖小县,随着新知县范镇的到来,也能感觉到这种时代气息。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风格,这种风格从梅尧臣这种理想主义的读书人身上最能表现出来。他们最容易被时代影响,也最能改变一个时代。
为了养家糊口,杜中宵摸拿滚打了半年多,家境刚刚有点起色。就在这个时候,梅尧臣不经意间向他展示了一下时代的特色,使杜中宵意识到,这是一个鲜花着锦,也是烈火烹油的时代。
读书人梦想着建功立业,整个社会盼望着和平安定,而社会矛盾未见缓和。不说别的,一个开酒楼的吴家,在几个月前,还理所当然地视脚户为奴仆,平民女子为婢女妾理所当然。
梅尧臣说得累了,端起茶喝。
杜中宵叹了口气,道:“官人,我自小也读圣贤书,大道理自是懂的。然而身为小民,生在这世间诸般无奈。哪怕一心为国为民,首先也得活下去。便拿我这间酒楼来说,直到今天,才算供起我们两家的衣食。但数月之前,你可知是什么境况?”
讲到这里,杜中宵重重叹了一口气,把自己与母亲来到县城,衣食无着的事情说了。直到说起吴克久欺压韩家,要强纳月娘为妾,两家人走投无路,道:“一家富户而已,不过一处酒楼,几处庄子,便就视百姓为牛马。县城也有官衙,也有县令县尉,却由着一个浪荡子弟,在衙门里为非作歹。官人,这可是太平岁月,朝政清明,小民尤且如此难过。若不是我有这蒸酒的法子,现在我们两家人如何境况,想也不敢去想。纵然新来的范知县禀直断,吴家也没受什么责罚,今天还偷了我家制酒的法子去。他们是有钱有势的势力人家,再过几年,焉知不是又跟从前一样?胸怀天下,我要先活下去啊!穷则独善其身,我现在穷困交加,不到达则兼济天下的时候啊——”
梅尧臣一愣:“你蒸烈酒也曾听苏通判书信里提起过,当时有言,酒糟都给你蒸酒,你们家里向穷人施粥,此是善事。怎么,吴家还敢来偷你家制酒的法子?这还了得!”
第37章 不同看法
杜中宵苦笑:“官人来得正是时候。今日清晨,便有人从吴家的酒楼买了烈酒来,那边明明白白说得清楚,从我家里偷得制酒之法。世间之事,岂是官府一句话就能够断下来的?”
梅尧臣刚从襄城知县任上卸任,对杜中宵说的事情并不陌生。不过襄城是山区,比临颖这里贫穷荒凉了许多,县城也没有多少商户,更不要说吴家这种大户。这两年梅尧臣在襄城多是救灾,囤积居奇的势力人家被他收拾了不少,没想到这里还有这种事。
看了看天色,梅尧臣道:“小友,恕我直言,你应对此事的方法就错了。令尊是本州发解的乡贡进士,你也是读书人,从一开始便就要去找官府帮忙。依你所说,吴家有钱有势,你拼死拼活与他们比着做生意,不是以己之短攻敌之长么?你用酒糟制酒,再买粥施舍,做的是善事,正是官该劝的。这种人家官府不扶上一把,难道任凭势力人家胡作非为?现在天时不早,你这里备一桌酒席,请本县范知县来,我自与他说。有官府出面,不知强似你劳心劳力打拼多少。”
杜中宵听了摇头:“官人不知,那吴家也有强力亲戚。他有一家表亲何家在长社县,与本州苏通判是同年进士,不好逼得太紧。因为如此,我也不好过于为难知县官人。再者说了,都是平民百姓,各自本事寻些衣食过日子,何来敌我。”
梅尧臣笑道:“人生世上,谁没有些亲戚朋友?虽然亲戚,帮上一次两次也就罢了,吴家一直如此胡作非为,何家难道一直帮他?何博士我也识得,断不是那样人。你尽管放心,偷你家制酒的方子,是吴家不对在先,县里不会坐视不理。至于你说的安心做生意,没听过无商不奸么?似你这种老实的,其实不多。你这里开酒楼,让吴家的生意难做,他们可不是视你为敌么。”
话说到这个份上,杜中宵哪里会不知道怎么做。当下吩咐小厮准备一桌好菜,拿了梅尧臣的名刺去请知县范镇。梅尧臣到许州探亲,是住在临颖城外的驿馆里,原定下午到县衙去拜访范镇。现在有了吴家偷酒糟制酒方法的事,便顺便把知县请过来。此是文人聚会,吴家的事是顺带的。
梅尧臣是本州知州的侄子,身份在那里,也没人会说什么。
寻了一个清静的小阁子,摆下一桌好菜,杜中宵与梅尧臣单等知县范镇的到来。
将近中午,范镇换了便装,带了两个公人,来到了“醉仙居”。他与梅尧臣是老相识,在京城馆读书的日子,两人经常诗文唱答。数年不见,自然格外亲热。
把两人让到阁子里,杜中宵拱手道:“小的地方寒酸,两位官人到了,蓬荜生辉。这个时节也无好菜,只得备点鱼肉,摆点瓜果,简陋莫怪。”
范镇道:“我为一县之主,到治下百姓家里饮酒,难免让人闲话。你这处酒楼是我让开的,一直收酒糟制酒,买米施粥,甚是乖巧。前些日子我听人说,县里都称你们父子为善人,甚得人心。今日圣俞远道而来访亲,借你的地方会友,顺便也看一下你这酒楼经营得如何。”
杜中宵急忙拱手道谢:“小民得知县官人恩典,脱了牢狱之灾,还经营起这样一处酒楼来,心中甚是感激。也曾想到县衙里道谢,只是官人政事忙碌,一直不得见。”
范镇笑道:“我为官,你为民,自然要避些嫌疑,免人闲话。你只要安心守法,又何必相见。”
梅尧臣见两人说个不休,道:“我与景仁数年不见,正要诉一诉离别之情,你们怎么在这里说个不停。外面天气严寒,我们且坐下喝杯酒暖暖身子。”
三人落座,梅尧臣又道:“听说这酒楼里用酒糟制出来的酒甚有力气,今日且尝一尝。”
范镇摇了摇头:“这里的酒有力气是有力气,只是入口辛辣,我却有些喝不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