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安化军
回到小院,正是中午,韩月娘收拾了几菜摆在小院里。
此时习惯,早饭吃得晚,晚饭吃得早,午饭是不吃的。韩月娘过来,特意整治了几个菜。
杜家和韩家都是小门小户,没有什么男女之防那些规矩,既然决定了结亲,也不限制两人走动。经过了晚唐五代动荡,其实这个年代并没有那么多规矩,司马光这些为礼法立规矩的人,还沉沦下层。不只是没有影响力,他们自己也没有那个闲心。
杜中宵把李兑送的韵书小心拿到书房收起来,才来到院里。
韩月娘笑着问道:“李官人给了什么好东西,你如此宝贝?”
杜中宵道:“是礼部新颁的韵书。虽然考试时可以带韵书,但若真正考的时候,哪有人一个字一个字去翻的,那样哪里还作得来文?必然是平时看得熟了才好。李官人这礼物,可是极重。”
“这样好物,想来是李官人带给族中子弟的。杜举人与他幼时交好,才匀了给你。”韩月娘一边说着,一边给杜中宵摆下碗筷。
杜中宵笑道:“书只有一本,李官人怎么会匀给我?我这几天加紧抄一本,原书还要还回去呢。对了,下午你回去的时候,从酒楼里差个去一趟州城,唤阿爹回来,与我一起去李官人庄上。”
韩月娘应了。叹了口气道:“也不知道杜举人与李官人幼时有如何好。若是十分好,你能得李官人指点,科举便有几分指望了。你看李官人中第之后,指点了自家族弟一番,也中了进士。”
“再好也是两家人。阿爹只是少时与李官人一起读过书,十几年过去了,还能怎的?我能得李官人几句指点,已是难得,再想太多,就过于贪了。”
韩月娘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她也知道,让李官人耐心指导杜中宵不可能。李兑是朝廷要员,哪里有许多闲功夫。能够百忙之中见杜中宵几面,已经难得了。
“其香居”的二楼一个小阁子里,吴克久与曹居成相对而饮。
把杯子放在桌上,吴克久恨恨地道:“杜循那厮得知县官人提拔,侥幸翻身,竟不想从此交了狗屎运,好事一样接一样送上门来。李官人与他曾一起读书,现在回乡,必然要抬举他的。可恨,偏偏这个时候我们与他家交恶,只怕会恶了李官人。”
曹居成叹了口气:“表弟,此是小事。我担心的,是杜举人记仇,与李官人说起你这几个月来的所作所为,影响了我们下年发解。你知不知道李官人入京之后的官职?以屯田员外郎任殿中侍御史,台谏可是清要职位,一句话说出来极有分量。若是他跟县里的人说一句,我们下年没有保人,那可就——”
吴克久不在乎地道:“哪里会如此!李官人偌大的官,不会跟我们一般见识的。再者说了,长社何家是我家表亲,一样是进士出身,又比李家差到哪里!”
曹居成苦笑着摇头:“一样是进士,何官人只是任馆职,闲散官员,如何比得了侍史?只怕李官人一句话说出来,何家连你这门表亲都不认了。表弟,听我一句劝,以后一定要小心行事,切莫再要惹祸事了!若是杜举人真跟李官人交情深厚,唉,我都不敢想!”
员外郎只算中层官员,但殿中侍御史的差遣可就清贵得多了。现在整个许州,也就梅询是翰林学士外放,身份稳稳压住李兑,其他人哪个敢不把他的话放在心里。要想取得发解资格,必须要有保人,其中还必须有一人是现任官员。如果杜家记仇,记李兑跟县里的官员打招呼,不要说吴克久,就连曹居成都可能无法参加发解试。
曹居成千里迢迢从福建路来到这里,为的什么?出了这种事情,曹居成现在恨死自己,当时没有劝住吴克久。如今骑虎难下,只看杜循和李兑的交情如何,他们要怎么报复了。
第46章 游学
杜循得了李兑回乡的消息,便快马赶回临颖县。这一年多来吃了无数苦头,很重要的原因就是自己没人撑腰。如果有李兑这么个人在,耀武扬威的吴家又算得了什么。
临近县城,路两边绿树红花,不远处颖水河水清澈,无数水鸟在飞翔,杜循心中无限感慨。
不知不觉二三十年过去了,如今已是中年,经过时间的沉淀,少年只剩下了美好的回忆。
许州正处中原,晚唐五代一百多年动乱,早已没有什么世家大族。整个临颖县里,除了几个村学究教几个顽童的蒙学之所,没有一所学校,大族的族学之类就更加无从谈起。从来识字,世传诗书的不过就那么七八家人家。李家先祖唐时中过进士,杜家则是后晋时进士及第,不过官当得都不大,留下的家业不多,最大的财产就是留下了读书的传统。杜家小门小户,传下的书倒不少,杜循犹记得,李兑带着兄弟走了十几里路,到自己家里来借书。那时他们都是少年,经常一起切磋学问,渡过了一段美好时光。
想到这里,杜循叹了口气。一起读书的时候不觉得,后来真正走上科举之路,才知道自己与李兑差得远。李兑二十多岁便顺利发解,一举高中,从此与自己渐行渐远。前年自己也成功发解,本以为也能如李兑那般,高中进士,从此跃出龙门,哪里知道最后成了一场灾难。
人最难的是自知,做学问尤其如此。到开封府参加了一次省试,杜循才知道自己差得有多远。本州发解试的时候,自己有李兑的推荐,想来当时的通判是给了面子的。
进了城,杜循穿城而过,径直来到了杜中宵读书的地方。
儿子犯进屋内,杜循见书案上摆着《礼部韵略》,旁边是杜中宵的手稿,点头道:“按常例,来年又到发解的时候了,你现在正是用功的时候。我被罚殿三举,此生已科举无望,你莫荒废了光明。”
杜中宵恭声称是。这是他们这些人家的惯例,家里怎么也有一个人在科举上努力,几代传下来就是如此。父亲用功,儿子便把重心放在养家上。等到儿子成年,父亲希望不大,便由儿子接力,父亲专心养家。几代人努力下来,总会出一个天资过得去的,从此改换门庭。
这个年代的进士,很多出自这样的家庭,越是小地方越是如此。
杜中宵拿起《礼部韵略》道:“这是朝廷新颁的韵书,李官人特意带回乡里,给族中子弟。我前次去拜访,得官人赏识,拿回来让我先录一部。”
杜循拿起来翻看了几面,摇了摇头:“朝中相公们也不体谅我们这些乡下读书人的艰难,一部韵书也改来改去。改的又不多,偏又一丝一毫错不得,实在恼人。”
新韵书与他上次科考时所用的不同,虽然改得不多,却要让读书人花大精力重新习惯。
杜中宵道:“也不尽然。新韵书是内翰丁相公所修,多了注释,又许窄韵通用,其实方便许多。”
杜循笑道:“现在你从事举业,觉得好那便是好。上次我京城落第,虽然吃了些苦头,但也从此离此苦海,未必不是福气。这几个月我也曾想来,我举业无成,一是天资所限,再一个是家中无钱,见识太少。现在我们有了些家底,你不可重蹈覆辙。难得李官人回乡省亲,这是一个难得的机缘,我儿切不可错过了。官人事务繁忙,你若时时去请教,徒惹人烦,知是不知?”
杜中宵有些奇怪:“我若不多去打李官人请教,又哪里有什么机缘?”
杜循笑道:“此次李官人省亲之后,便到京城御史台任职。如今我们家里吃喝不愁,百十贯钱还能匀出来,到时你随着李官人到京城游学一番。在京城里有人照看,不至有差错,再长些见识才是正事。在我们这乡下地方,一部韵书便宝贝得不得了,到了京城,这种书还不是到处都是。”
听了这话,杜中宵不由愣住,自己还真没有想过此节。
杜循不无感慨地道:“历次科举,开封府五六人中便有一人中第,是其他地方所不及。那里人文荟萃自不必说,但见识广博更是其他地方所比不上的。读书人,能够跟同辈多些交流,强似死读书。京城没有人脉,去了也是白去,有李官人照拂又自不同。我儿,李官人现在是何许人?你就是天天去他那里,又有多少功夫教你。不如跟着去趟京城,让他帮你引荐些青年才俊,更加有用。”
杜中宵连连点头,还是父亲想得周到。现在的李兑身居高位,回乡省亲又抽不出时间,能有多少精力指点自己。如果能跟着去一趟京城,不说认识多少朋友,就是把京城与科举有关的书籍多买些回来,就有无穷好处。这不只是为自己,也是为子孙后代,甚至整个临颖做好事。
见儿子明白自己的意思,杜循道:“你明白我的苦心就好。现在收拾一番,我这里带得有礼物,一起与我到李官人庄上。我与他少年相识,但近二十年未见,现在地位悬殊。若是我家缠着李官人,反被人看得轻了。只让他替人引荐,随着一起入京,倒还好说。”
李家庄客厅,李兑与杜循聊着少年的事情,杜中宵恭敬站在一旁。
说过了从前种种,李兑叹道:“当年我们正是令郎这般年纪,意气风发,再回乡却已人生过半,再无从前锐气了。想想真是人生如梦,一个恍惚便已多年。”
杜循叹了口气:“二十年间,官人已经做到朝廷重臣,我却一事无成,说起来真是惭愧。我这一生举业无望,只能寄望于儿子身上。希望他用心学业,莫要再与我一般。”
“贤弟有个好儿子啊,
我看他这些日子读书,已入门径,想来定然能够科场高中。——对了,本县读书稍出色一些的人,除了令郎,还有‘其香居’吴家的小员外。只是我听说他们家与你们有些龃龉,不知因何而起?”
杜循淡淡地道:“也没有什么,无非是我家落魄,被大户欺辱而已。”
李兑点了点头:“我听说也是如此。近日吴家不住托人找我,只是我一直未见。听别人话里的意思,吴家小员外想在下年起解。唉,这小员外品性如此不堪,我们县里若是让此等人科举,只怕将来被人笑话。现在不比从前,科举律条一日比一日细密,似这等人岂能入士林。若是被人检举出来,保举的人也要受连累的。过几日我见了本州主官,务必要提一提,不要让这等人污染了士林风气。”
杜循道:“官人是御史,这种事自然看不惯。我是小民,见得多了,却不会向心里去。落魄的时候被人欺,自己心里知道。好在州县官人抬举,现在家业粗安,不受这些闲气了。如何处置吴家,自有官法律条,我一小民不好插嘴。只愿官人念往日情面,此次回京之后,能够照看小儿一二。他比不得官人,天资有限,若只是在临颖小县里,见识有限,只怕耽误了前程。过几日,我备些盘缠,随着官人到京城去游学一番,回来准备几个月正好发解。此是正事。至于吴家,小人得志罢了,我却不去想他。”
李兑连连点头,杜循此番回答正合他的心意。如果杜循因为自己的关系,咬着吴家不放,反而让李兑看轻了。人生世间,这种事情多得是,拿得起放下才是正途。
只是杜循可不是那种大度的人,不过经过了磨难,他变得圆滑起来。他知道按李兑的性格,自己对吴家落井下石没有半点用处,还不如求他提携儿子。只要自己家业起来,那时再报复吴家,还不是想怎样就怎样。李兑是御史,做事讲究清眷,不可能帮着自己去对付别家。
第47章 京城居不易
进入五月,天气一下子热了起来。吴克久与表哥曹居成一起,回到城外庄子里,安心读书,准备来年的发解试。此时科举虽然没有固定的几年一考,但按惯例间隔时间基本确定。
这一日,吴克久正一个人在亭里纳凉,曹居成急匆匆地从外面进来,远远便高声道:“表弟,你怎么还有心如此逍遥!大事不好了!”
吴克久吃了一惊,忙站起身来:“何事?哥哥近前说话。”
到了凉亭里,曹居成跺着脚道:“我刚刚听来的消息,李官人刚刚离了许州回京,杜家的小贼随他一起进京,说是游学。可恨的是,李官人不知听了何人教唆,向州里官员说,我们去年做事太过不堪,来年不可发解。他是本朝御史,州里官员哪个敢不听?这岂不是断了我们的前程!”
吴克久听了只觉得头嗡嗡作响,过了一会才道:“那老狗真做出这种事来?”
“嘘,慎言!”曹居成小心地看了看左右,“李官人是朝廷要员,即使私下里,表弟也不可以咒骂于他,小心隔墙有耳!胳膊拧不过大腿,我们奈何不了李官人,只能另想办法。”
吴克久恨恨地道:“他话已出口,又有什么办法可想?”
“我与舅舅商量过了,此事许州办不得了。李官人既已回京,我们只好从京城想办法。你家的表叔何官人正在京里为官,馆阁虽然是闲职,那里却是朝廷储才之地,向来清贵。我们也一样进京去,托你表叔的门路,快点把事情扳过来。不过发解而已,不是什么大事,只要得你表叔帮忙,再有几个有力官员说一说,州里终是要给面子。此事速办,万万拖不得!”
曹居成从福建路到这里落籍,为的就是科举发解。李兑建议下次不给他们机会,最急的就是他。
吴克久想了一会道:“何家阿叔虽然是馆阁清闲职事,在京却也有些好友。我听人说,他跟现在朝里正得宠的知制诰王相公甚是要好,想来必有办法。”
曹居成连连称是,催着吴克久赶紧准备行装,两人也一起进京去。
此时朝中官员已显出分党立派的势头,欧阳修等一大批少壮派官员以范仲淹为精神领袖,另一派则唯吕夷简马首是瞻。何中立为人圆滑,游走于两派之间,哪边都不得罪,人缘不错。许州地处中原,离开封府不远,哪怕临颖小县,吴克久等人也听说过。
李兑虽然地位尊崇,但朝中地位高过他的不知还有多少,只要得到有力人物的支持,哪怕只是一句话,也足以让李兑说过的话不算数。
已经是五月下旬,天气一天比一天炎热,树上也有蝉虫的鸣叫。
李兑刚刚在东京城里安顿下来,便散发请帖,邀请一些同乡、好友聚会。自中进士之后,他一直在地方为官,京城并不熟悉,此次进京为官,也急需人脉。
杜中宵早早来到李兑住处,帮着他忙前忙后,一起张罗。
京城房价高昂,不要说李兑这种中下级官员,就是宰执高官租房居住的也所在不少。李兑租的这处宅子在内城,每月五贯足钱,已经是相当便宜。
指挥着下人在院内阴凉处罢好瓜果,李兑对杜中宵道:“今日前来的,除了我几个好友,多是本乡在京城的人氏,以及他们的亲友。我们在京城无依无靠,只好多依靠乡里人。只是一件,本州长社县的何博士,是‘其香居’吴家的表亲。他们亲戚,总是要帮吴家说话,你心里有数就是,不要顶撞。”
杜中宵恭声称是。现在以举业为重,自己跟吴家的恩怨只好暂且放下,怎么可能去跟现任官员顶撞呢。杜中宵虽然年轻,这点分寸还是有的。
一切收拾完毕,李兑坐在胡床上一个人歇息。到京城为官当然有无穷好处,但日子跟地方相比,却是局促了许多。名义上的俸禄增加了,但少了许多不上台面的好处。而且京城物价高昂,他养一大家子着实吃力。几十贯的俸禄,房租就去了五贯,加上养马诸多杂费,每月所剩不多。
太阳高升,第一个到来的是本乡进士辛有终。他跟何中立一样是长社人,景佑元年进士,现在正在京城守官待阙,待阙的日子最难熬,哪里有饭局就去哪里。
双方见礼毕,李兑指着杜中宵道:“这是本州进士杜循之子,杜中宵。杜循少年时与我曾经一起读书,甚是交好。他儿子已经成年,学业粗成,随着来京城游历一番。”
辛有终连连称好,对杜中宵甚是亲热。其实他连杜循是谁都不知道,不过乡贡进士,总是读书人一脉,示好就对了。待阙最是难熬,辛有终已在京城蹉跎几个月,心中急得不行。只要见到了实权人士,那是一定示好,并试探看看有没有门路。
宾主落座,辛有终向李兑介绍现在朝廷的局势。此时朝中大事无非西北,禁军连败,已经不能保持进攻势头。换了范仲淹和韩琦去,两人意见不一,一个主攻一个主守,讨论来讨论去没个结局。
李兑道:“评事既然不耐待阙,何不去西北建功立业?朝廷正是用人之时,必然优宠。”
辛有终苦笑着摇头:“边帅辟官,哪个不是捡自己熟识的人?我与西北诸帅不熟,想去也是有心无力。一个不好,到了西北被闲置,还不如在京城多待些时候。”
听了这话,李兑也不好说什么。西北是用人,可不是什么人去都受欢迎。许州的几个进士都是出身小门小户,在官场上没人帮衬,好机会也难轮得到他们。
杜中宵在一边听着,心中感慨。在平民百姓看来,一旦中了进士便就鲤鱼跃龙门,从此非是一般人物了。其实各人有各人的苦,官场上的风风雨雨也不比平常生活少。
说了几句,还是回到了许州本乡人身上。
李兑道:“现在馆阁的何博士与你同县,听他说甚是得意,你没去托他么?”
辛有终连连摇头:“快不要说何博士,我想着与他同乡,不知求了多少次。只是这人哪,嘴上说得千好万好,事后却一丝消息也无。我曾托人问过,何博士根本没有与别人提过我的事情,可见是个靠不住的。我自年后到京城,眼看就要半年了,唉,到现在还没个盼头。”
李兑看了看一边的杜中宵,微微摇了摇头。何中立这个人,虽然得不少人赏识,但太过圆滑,做事情靠不住,却没想到连老乡的忙都不帮。
第48章 高朋满座
说曹操曹操就到,正在几人议论何中立的时候,他与一人联袂而来。
见礼毕,何中立指着身边人道:“此是苗殿丞,与我同年进士,一起在馆阁,甚是交好。”
众人分宾主落座,李兑介绍了杜中宵,对何中立道:“此是本州后学,于举业上十分用功。因穷乡僻壤求学不易,随我到京城来,游学一番,开阔眼界。”
何中立打量一番杜中宵,笑道:“这就是与吴家起纷争的人?听说你能从酒糟中制酒,而且制出来的酒甚有力气,不知是也不是?”
杜中宵恭声道:“在下幼时学得这么一个方法,委实能从酒糟中制出酒来。”
何中立点了点头:“京城与州县不同,曲禁榷而不禁酒,你会这法子,京城大有用处。”
说完,自与李兑等人谈些京城趣闻,再不理杜中宵。至于杜中宵跟吴家的矛盾,更是提也不提。
杜中宵不知道这人什么意思,只好默默站在一旁,听他们说些杂事。
将近日中,李兑请的不是许州人的客人,欧阳修和穆修才一起到来。这两人是苏舜钦的好友,交情深厚。苏舜钦父亲苏耆,是前宰相王旦的女婿,在京城人脉广泛,非其他人可比。李兑是言官,又与这些人年龄相仿,与这些人自然而然就走到了一起去。
众人落座,欧阳修看着杜中宵道:“先前苏子美寄来你一篇文章,甚有古意,文法新奇,众人读了甚是喜爱。这些日子有什么新作没有?”
杜中宵道:“回官人,看看考其临近,学生最近用心举业,那些文章早不做了。”
欧阳修连连叹息,倒是没说什么。他年轻的时候,偶然得到一套残缺的韩愈文集,曾用心钻研。后来两次科举落第,才警醒过来,用心时文,一举高中。中了进士之后,欧阳修才再高举韩愈的旗帜,提介古文。杜中宵早早就认识到科举时文跟那种文风不符,这是欧阳修自己走过的路,又有什么话好说。
看看天时不早,李兑吩咐下人上了菜来,取出两瓶酒对众人道:“这位小兄弟有个法子,能从酒糟中制出酒来,极是有力气。这酒越是陈酿越是香醇,与平常水酒大不同。这两瓶是从家中带来,难得今日贵客满堂,便尝一尝。”
说完,吩咐人给在座的人倒满了,领着大家喝了一杯。
放下酒杯,穆修道:“这酒下肚,便就有些晕晕乎乎的感觉,果然与其他酒不同。小兄弟,京城比不得州县,大户人家多自己酿酒,酒糟无用之物,丢弃甚是可惜。我来的时候,王侍御还曾经提起,他家里酿酒不少,酒糟堆得山一样。世上若真有这法子,千万帮他家里把酒糟里的酒蒸出来。”
侍御史高于殿中侍御史,只有一人,此时是王素,是李兑的同僚兼上级,不会跟李兑客气。王素出身大族,父亲王旦一代名相,家大业大。京城专卖的是酒曲,并不禁止私自酿酒,大户自己酿酒是京城里的一种风气,还有几家酿的酒非常有名气。大户私酿,酒糟又不能酿醋,怎么处理就成了问题。是以京城的糟民比州县更甚,不少人家以此为生。杜中宵那一套酒糟制酒,然后再买米施粥的做法,在京城有更加广大的市场,不过分散到了那些富贵人家而已。
穆修是苏舜钦的朋友,苏舜钦是王素的外甥,关系连着关系。杜中宵能从酒糟中制酒,王素早就听说了,对于他家来说,这是一种非常实用的技术。一听人到了京城,赶紧派人来问。
杜中宵见李兑点头,拱手道:“回官人,酒糟中制酒并不难办,只是,这是我家谋生之法——”
见杜中宵有为难之意,穆修笑道:“你莫非怕有人学了你的秘法?王侍御何等人家,哪里会学这些东西。再者说了,京城一向不禁私酿,你制酒不用曲,在京城是断然做不来生意的。去帮着大户人家从酒糟中制酒,他们多算你些钱便了。有官府照拂,哪家敢学你秘法制酒!”
李兑微笑:“不错,秘法总有被人学去的一天,官府许你专营才是根本。在临颖县里,你们家再是小心,还不是被‘其香居’的人学了去?只是州县明白事理,不许其他家依样制酒罢了。”
听了这话,杜中宵痛快地道:“官人如此说,那便当如此做了。若有官人用到,我去帮着制酒就是。小子来京游学,为的是见些杰出人物,学些文章诗赋,钱倒还在其次。”
杜中宵早就看明白了,这个年代什么秘法小心翼翼地不让人知道,根本不管用。一些小打小闹的行业,比如做的饭好吃,某样商品质量特别好,还能做世传手艺,这种有大商业价值的根本不可能。与其寄希望于不让人学到,不如与官府合作,用官方的手段保证自己的利益。所以这个年代,向朝廷献秘法的经常会有。影响比较大的,比如荆湖路的湿法炼铜,献出技术来,还是那家人把持,而且有了官身。真宗时还有人献制黄铜的技术,只是用处不大没有推广罢了。杜中宵刚才推托,只是做做样子,不然会给人一种趋炎附势的印象,惹人反感。
王旦是一代名相,他家可非同一般。不要看王素官位不高,他的各种亲戚太多,在朝中位居高位的着实不少。加上王旦的亲朋故旧,非一般人可比。跟这种人家攀上关系,是很多人求之不得的事情,杜中宵也不例外。哪怕自己以后中了进士做官,有这一层关系也会有无穷好处。
一边的何中立笑着道:“原来酒糟中制酒的法子,‘其香居’的人也会。他家的小员外前些日子来信,说是过几日也要到京城来游学。若是如此,有他帮着做,倒也容易。”
听了这话,欧阳修道:“博士说得差了。刚才李殿中说得明白,那个什么‘其香居’,是偷的这一家的制酒之法。我们读书人,总还是要脸皮,怎么能做这种事?”
何中立道:“他们自己不在意,这种事情,别人怎么好说什么。”
杜中宵看了看李兑,李兑会意,淡淡地道:“杜家倚这法子维生,岂会不在意。只是吴家在本县是大户,他们无可奈何罢了。好在知县范镇明白事理,只许杜家用酒糟制酒,把事情压了下来。若是碰上如前任县令那般糊涂的,现在两家还在打官司呢。永叔说得不错,我们读书人,最重事理,事情对就是对错就是错,岂可含糊。何博士,吴家虽是你表亲,这种事情可不能含糊。”
何中立也不着恼,笑着道:“诸位说得甚有道理,吴家的小员外来了,我自规劝就是。”
说到底,何中立对吴家并没有什么感情,别人反对,他也就算了。自己话说过,对吴家算是有了交待,一个乡下土财主的交情,终究比不过官场上同僚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