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兴霸天
吕安道倒也没用多长时间,就整理出了二十四名人员的名录。
包括十六名吏胥,八名狱卒。
这里面,很可能就有一人,在审讯的过程中,暗中给娄彦先传递了消息,借他之口揭开这起耸人听闻的大案。
“谁敢这么大胆?”
陈尧咨目光沉冷。
吕安道则道:“大府,下官有一個想法,敢干这种事的,恐怕不是贪婪收了钱财,而是有把柄在外人手上,不得不做!”
狄进点头:“我同意吕判官所言,而且这种把柄往往会连累全家,逼得此人不得不这么做。”
陈尧咨也觉得这样更合理,能在开封府衙当吏胥狱卒的,都知道好歹,涉及太后和官家生母的事情,听听都知道会引发多大的震动,不到万不得已,谁敢传这等事?
“连累全家老小的把柄……好好打听一下,这些人中近来有没有魂不守舍,心不在焉的!”
吕安道再度领命去了,陈尧咨看向狄进:“仕林,娄彦先多次想要见你,此人受得起严刑,却受不住仇人的刺激!看你的了!”
……
“娄彦先?”
当戴着镣铐的重犯被押入审讯室,看着眼前的人,狄进不由地愣了愣。
朱儿只是胖了些,就担心昔日的同伴认不出自己了,这位何止是胖,肿得跟猪头似的,哪还有半点昔日“七爷”自命不凡的模样?
娄彦先被这份眼神刺痛了一下,屈辱感疯狂翻腾,如果有什么最让人忍受不了的事情,莫过于先被一个仇人猛扇大嘴巴子,然后再被另一个更恨的仇人目睹惨状。
不过娄彦先忍了忍,还是压下这些心绪,冷笑道:“狄仕林!你还是忍不住这等立功的诱惑,查这起太后谋害天子生母的案子了!”
“还怪客气的,称呼我表字?”
狄进眉头微扬,心想终究是大户出身,这个礼节倒是没有丢弃,却也毫不客气地道:“表字是朋友之间的称呼,你不配如此称呼,我们还是直接些吧!”
娄彦先面容扭曲起来,却又不能说自己是被打得狠了,形成条件反射,咬着牙道:“那便直接些!你想查案,我可以告诉伱啊,跪下来求我,我就告诉你此案的天大秘密!”
狄进皱起眉头:“你昨晚睡好了吗?怎的满嘴梦话?”
“啊啊啊啊啊!”娄彦先终于尖叫起来,被吴景折磨了两三个月还能撑住的他,在短短两句话中破防了:“我要你死!我要你死!!”
狄进确实没料到对方的精神状态如此糟糕,但也猜到了原因,吴景这个狱友当得十分合格,平静地看着对方把锁链摇得哗啦啦直响,歇斯底里了好一阵,呼呼喘息着安静下来,才开口道:“这案子,我早就在查了。”
娄彦先愣了愣,嗤之以鼻:“你别胡吹大气了!这案子怎的也与你有关了?你怎么不说全天下的案子,都与你有关?”
狄进道:“你没资格让我骗,我早在并州时,就破获了一起案件……背后就指向宫内皇城司的某个奸贼,似乎准备谋害官家的生母,后来我将其禀告了河东路提刑官,得那位提刑的信任,借寄应开封府之名,前来京师调查……”
娄彦先半信半疑,问出了和陈尧咨相似的问题:“那你为何一直没有动静?”
狄进的回话却与答复陈尧咨时完全不同:“因为这就是个陷阱啊,有人恨不得让外人以为,执掌朝政的太后,要加害一位为先帝守陵的妃嫔,如此拙劣的把戏,我岂会中计?”
娄彦先脸色沉下:“我看你是想要巴结太后,不敢查案了吧?”
狄进再度用看痴子的眼神看过去:“你应该对我有一定的了解吧,我在京师查的第一起案子,是什么?”
娄彦先哑然。
第一起案子,是外戚刘从广之死,在面前这人的查办下,最后的真凶居然是刘从广的正妻和儿子,那儿子还不是正妻所生,而是姘头的孽种。
如此一来,不仅死者刘从广,外戚刘氏也顺理成章地变成笑话,沦为京师街头巷尾的谈资,乞儿帮当然也是听闻的,从中获得了不小的乐趣。
所以别人可能想着,巴结大权在握的执政太后,让自己的前程愈发光明,但这位绝对不至于,娄彦先不得不承认,自己刚刚的话,确实急怒攻心,有失水平。
偏偏狄进还接着道:“说来我还要感谢你,我虽然觉得此案不对劲,及时收手,但河东的那位提刑官并不清楚,恐怕会误解,还真以为我临阵退缩了,现在由你揭示出来,确实帮了我不小的忙!”
说到这里,狄进甚至拱手一礼,语气诚恳地道:“官家拜托我查案,太后也委托陈直阁办案,一切都是最好的发展,我马上要殿试了,若能高中状元,便是连中三元,值此光宗耀祖之际,当有阁下一份贡献!多谢!”
“啊啊啊——!”
娄彦先勃然变色,明明知道此言是故意刺激自己,但还是被深深地刺激到了,脸上的浮肿愈发鼓起,挣扎着要扑过去,放声嘶吼道:“同为前唐宰相的后人,我一生如此悲惨,你却什么都唾手可得,凭什么!凭什么!”
“娄家先拿出详细的族谱再说,冒名攀扯前朝世族的可太多了……”
狄进念头一转,不过这种却不必掰扯,进入关键的话题:“我原本以为,你肯定不会甘心让开封府衙多抓出任何一个贼子,扩大功劳,会一直咬紧牙关,什么都不交代……没想到你如今自作聪明,反倒暴露出了许多破绽!那个被贼人胁迫,逼着与你联系的府衙内员,很快就将暴露,到时候顺藤摸瓜,又是一帮贼子落网!我要不要提议,给你换一间牢狱,回报这份功劳?”
娄彦先由于三木加身,已经扑倒在地上,依旧目眦欲裂,满是血丝的眼珠子似要凸出来:“狄进,你不要得意!终有一日,你会落在我的手里!我一定不会让你好死!不会让你好死!”
狄进凝视对方,观察片刻后,对着左右看着的狱卒摆了摆手,示意将此人带回牢房。
四个狱卒上前,将这个疯狂挣扎的人拉起,勉强朝外拖去。
听着那破防尖叫的声音渐行渐远,狄进露出沉思:“此人最后的反应,毫无半点悔意,只有纯粹的恨意,莫非传递消息之人,并非遭人胁迫?他坚信我根据这条思路,查不出来?倘若真是如此,这倒是娄彦先真正的贡献了!”
第172章 三个嫌疑人已经不够用了!
“仕林,我们找到三位有嫌疑的吏胥了!”
离开牢狱,路上正遇见吕安道,将进展讲了一遍。
狄进正色聆听。
根据之前的分析,如果府衙里面,有人趁着陈尧咨审讯的过程中,暗中给娄彦先传递消息,让他交代出太后准备谋害官家生母的大案,这个人不太会是被利诱的,十之八九是有把柄落在别人手中,受了威逼,不得不冒着天大的风险做这件事。
所以陈尧咨让吕安道调查,所有接触过娄彦先的人员中,近段时间有没有表现出异状的,毕竟遭到威胁,表现在平时日,往往会魂不守舍,心不在焉,身边的人是能有所察觉的。
狄进原本认同这个查案思路,可方才娄彦先大受刺激后的反应,又让他隐隐察觉到,或许还有别的可能。
但他依旧认真地听了一遍吕安道的讲述,末了将关键点提炼出来:“一人叫柳言,点检文字,是积年书办,文笔干练,然近来连连犯错,甚至写废了一卷文轴,不过他在对娄彦先的审讯中,主动回避了几次;”
“一人叫李江,接替其父为杂事,入府三载,往日里倒还勤快,很得人缘,近来却常常不见踪迹,偏偏审问娄彦先的时候,他回回都出现……”
“最后一人就是仵作田缺,这位我还记得,此前的刘氏一案,就是此人草草验尸,增加了破案的难度,后来红伞验尸,他的表现也不如从其他县衙调来的仵作,如今还是消极怠工……”
吕安道点头:“正是这三人!”
狄进道:“安道兄以为,这三人嫌疑谁最大?”
吕安道确实有了偏向:“我更怀疑柳言,此人有转官之望,且一直为之努力,兢兢业业,若非有巨大变数,不该频频出错……”
狄进微微颔首。
唐朝之前,官和吏其实是没什么大区别的,如《陌上桑》里面,讲述汉代官人升迁,十五府小吏,二十朝大夫,许多士人都是会从没有品级的吏做起,积累功劳,通过入流,正式为官,能臣干吏,为将为相。
从唐朝开始,官和吏逐渐分为两个截然不同的阶层,到了宋太宗时期,中书门下的一位吏参加科举,高中进士,结果赵光义知道后,将那位考中的吏追夺功名,让他回归原本的职位,并且正式下令,严禁胥吏参加科举。
不过在宋朝,吏胥是可以通过考试和功绩,转为官员的,哪怕名额很少,但也是一条上升之路,到了明清,这条路也被彻底堵死,一天是吏胥,一辈子都是吏胥,甚至儿子孙子也是吏胥,真成吏胥世家了。
而现在三個嫌疑人里面,柳言最想进步,又有进步的能力,突然连基本工作都做不好,确实不合常理。
正在这时,又有一人匆匆来到吕安道身后,在耳边低语了一番。
吕安道听了后,身体一震:“有新的发现了,柳言家中幼子,已失踪月余,恐被乞儿帮的贼人掳走!”
狄进脸色沉下:“多大的孩子?”
“七岁!柳言有三子,前两子一个夭折,一个病逝,如今这个可谓老来得子,没想到……”
吕安道说到这里,咬牙切齿:“乞儿帮就会对妇孺下手,这群天杀的贼子,何时才能将他们统统扫灭!”
狄进默然片刻,轻叹道:“既如此,让柳书办过来吧!”
在两名衙役的左右看护下,一位相貌儒雅清瘦的男子走了过来,四十多岁的年纪,气质不似衙门的吏胥,更像是书院里的讲学。
只是此时的柳言,迎着狄进和吕安道的注视,眼神明显有些躲闪,拱手一礼:“见过吕推官!见过狄省元!”
吕安道开门见山:“柳书办,令郎可曾寻回?”
柳言身躯一颤,想要压抑住感情,眼眶却当即红了:“没……没有……”
吕安道叹了口气:“柳书办,你糊涂啊,乞儿帮是不是让你给娄彦先带句话,便承诺把孩子还给你,那帮贼人能信么?他们可有实现承诺?”
柳言面色剧变,连连摇头:“不!不!我恨不得那贼首凌迟于市,受尽酷刑而死,岂会为他们传话?我绝对没有做这样的事情!”
吕安道紧紧地盯着他:“是么?”
狄进开口:“令郎是元月前后丢的,那时贼首已经被抓,你为何不通报府衙,审问贼首时,试图找到寻回孩子的办法呢?”
柳言苦声:“那恶贼无论怎么打,都是不开口,我便是将此事问了,他又岂会告知?肯定是一番嘲弄!”
狄进道:“很冷静的判断,但丢了孩子的父亲,往往不会这般冷静……”
吕安道也觉得是这个道理:“你当时应该焦急万分,先通报衙门,哪怕是一线希望,也要紧紧抓住,怎会想得这般清楚?”
“我已经丢了孩子,岂能再累及老父老母,妻子女儿?”柳言凄然拜下:“我在衙门当了二十年差,自知律法对我等小吏向来是无情的,绝不敢为贼人办事,更不敢传那等胡言乱语,累及全家啊!”
这般情真意切的悲戚之声,让吕安道为之动容:“也罢!你先下去吧!”
衙役将柳言带下去,吕安道皱起眉头:“仕林,伱觉得此人说的是真话么?”
狄进道:“从柳言刻意回避对娄彦先的审讯,我目前倾向于,他受到了乞儿帮的威逼,却最终没有答应。”
吕安道也有这种感觉:“乞儿帮绑架了柳言的独子,威逼他传话,但柳言终究不敢做这等事情,却也不敢禀告,生怕牵扯其中……”
狄进道:“他是积年老吏,知道这种事的危害,哪怕报官了,难免也会受到牵连,所以在衙门里没有声张,反倒是主动避开审讯,可孩子丢失的心绪激荡,还是在办事时频频出错。”
吕安道点了点头:“倘若真是如此,倒是好的,柳言已经丢了儿子,不该再让他蒙受不白的冤情……带下一位吧!”
第一位嫌疑人的问话暂时告一段落,第二位嫌疑人杂事李江,很快又被带了过来。
这位迈着小碎步,眼神游离,倒是一副标准的油嘴滑舌,媚上欺下的小吏气质。
依旧是吕安道率先发问:“李江,你近来不当班,时常不见踪迹,是去做什么了?”
李江点头哈腰:“吕推官教训的是,俺近来是有些懒惰……”
吕安道声音一冷:“你可不懒啊!每次审问娄彦先时,不都凑上来,忙前忙后?”
李江堆笑道:“这不好奇么?有陈大府、吕推官这等好官在,咱们府衙擒获了此等恶贼,俺爹爹当年,可是拿无忧洞毫无办法的,既然能审问这等贼子,哪能不凑个热闹?”
“真是如此么?”
狄进开口,第一句话就先声夺人:“还是京师哪家大户给你的好处,让你把审讯贼首的细节传出去,换取报酬?”
李江脸上的笑容一僵:“狄省元,俺没有……没有做这等事……”
狄进道:“不用慌张,你并非协助娄彦先越狱,只是旁听审讯,以此换些钱财,他之前也一直咬牙不说,没有交代出任何供词,直到攀扯了太后和官家……这件事,你没有传出去吧?”
李江脱口而出:“俺哪里敢啊,听的都快吓……”
话到一半,他顿时意识到说漏嘴,噗通一声就跪下了:“狄省元饶命!吕推官饶命啊!”
狄进看向吕安道,吕安道则摆了摆手,吩咐道:“让他写下供词,何时何地与哪家大户见面,收了多少好处,核实完毕,倘若真的没有泄露贼子的胡言乱语,便毋须重罚!”
此时的吏胥是没有工钱的,除非主官下发月钱,否则收入来源就是索贿,到了历史上的王安石变法,才开始尝试给吏胥发俸禄,但也仅仅是部分人有,被称为“重禄公人”,其他仍是没有俸禄的,称“无禄公人”,前者基本是中央各部享受到的优厚待遇,地方上还是依旧,让吏胥索贿为生。
所以如果李江真的是用这件事捞钱,只要没有把太后加害官家生母的控诉瞎传,那就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这样做的绝不止他一人,真要眼睛里揉不得沙子,那没有人给衙门办事了,这就是很无奈的现状……
知道这两位肯高抬贵手,李江长松一口气,被带了下去。
吕安道眉头紧锁:“就还剩一人了,这仵作田缺,是嫌疑最小的……”
如果说柳言和李江是平日表现得不错,近来表现出异常,仵作田缺向来是消极怠工,偏偏由于仵作的特殊性,这职业受人歧视,却也不可或缺,还真的拿他没什么办法。
果不其然,当身材高瘦,尖嘴猴腮的仵作田缺,带着一股生人勿进的味道,到了面前行礼,称呼都不对:“小人见过狄解元!见过吕推官!”
他好似根本不关心狄进已经高中省元,行礼完后就低着头站在那里,一如既往的拘谨,却也构建出了一层牢不可破的心理防线。
吕安道皱了皱眉,开始问话:“田缺,你在审问娄彦先的过程中,可曾做过什么?”
田缺道:“小人从未上前,若不是衙门审问重犯,都要仵作陪同,小人是不会在场的。”
仵作熟悉人体结构,有时候也能当急救人员使用,对于用重刑,又不希望对方暴毙的犯人,有经验的衙门往往会让仵作一并在场,省得到时候寻人来不及,这也是田缺为何旁听的原因。
吕安道又问:“既如此,用刑完毕,你要上前细细查看娄彦先的伤势?”
田缺垂下头:“大府不特意吩咐,小人是绝不会上前的,小人其实不通医理,便是重犯真要死了,小人也救不回来……”
吕安道都被这耿直的回答弄得无语了,再问了几句,发现田缺只是垂着头低声答话,总结起来就是,我不行,我没做,我行也不做,只能无奈地看向狄进。
狄进看着这个将消极怠工发挥到极致的仵作,开口道:“红伞验尸时,我教你的验骨之法,还记得么?”
田缺稍稍抬起了头,脸上的表情有些怪异:“多谢狄解元好意,然小人愚笨,已经忘得七七八八了……”
周遭吏胥暗暗摇头,得当朝省元传授的法子,居然还能忘?活该一辈子干晦气的仵作……
狄进并不恼,再度问道:“你今年多大?”
田缺道:“小人二十四岁。”
狄进问:“可曾娶妻生子?”
田缺闷声道:“未曾。”
狄进道:“我如果没记错的话,你是四年前京师灭门案后,那位老仵作带着徒弟归乡了,才将你调来了京师衙门的,你原来是哪地衙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