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兴霸天
她自从服侍刘娥以来,宫内宫外,哪个不敬她畏她,就连执掌入内内侍省,勾当皇城司的江德明,到了面前也是低头弯腰,满脸顺从,不敢有半点得罪,可现在却被恶奴、贱妇,种种辱骂,她简直要昏过去了。
攻守之势异也,赵允熙却得势不饶人,转而看向府衙众人:“请陈直阁为我父王主持公道!”
陈尧咨以公事公办的态度道:“如果大将军认为荣氏在喂药过程中,有凌虐八大王之举,事涉皇族宗亲,可请宗正寺出面。”
赵允熙冷笑:“好!那就请宗正寺定夺!”
正常情况下,皇族事务也是交由宫中处置,但宗正寺是九寺之一,掌奉宗庙诸陵荐享,司宗室之籍,同样处理一些皇族事务,由于荣婆婆出身宫中,如果要不偏不倚,当然是请宗正寺出面更令人信服。
荣婆婆的脸色开始变白,宗正寺自是偏向赵宋皇族,她如果进了那里,哪里还会有好果子吃?
毕竟她很清楚,在喂赵元俨喝药时,自己特意拉上帘布,将王妃和王府众下人阻隔在外,确实是做了某些事情。
太后厌恶八大王,八大王也痛恨太后,双方彼此忌惮,原本也奈何不得,如今终于找到机会,岂能不狠狠羞辱?
自己是奴仆,对方却是王爷贵胄,双方的地位天差地别,却反遭自己卡着脖子灌药,实在有种难以言喻的快感。
现在……
反扑来了么?
关键在于,荣婆婆也不蠢,对方一改往昔之态,如此咄咄逼人,到底只是冲着这种莫名其妙的罪名,还是要查出一些别的什么?
她两年多前可是一念之差,做了一件错事,那是万万不能被查出来的。
荣婆婆越想心里越慌,越想脸色越是惨白,身子最后都轻轻哆嗦起来。
可就在接下来,陈尧咨一句话又让各方怔住:“不过在此之前,宫妇荣氏要先至开封府衙,接受审问!”
赵允熙面色一紧,语调上扬:“这……这是为何?”
陈尧咨道:“太后命入内内侍省都知江德明出宫,随老夫回开封府衙接受审问,此前江德明已经交代,他受荣氏指使,有不良之心,干系重大,必须严加审问!”
荣婆婆身子一晃,若不是身后两个亲信宫女扶住,险些软倒在地。
江德明!
他竟然交代了?
他疯了么?那种事是能交代的么?
陈尧咨从袖中取出早已准备好的口供:“这是江德明的口供,大将军可以过目!”
赵允熙迫不及待地接过,仔细看了看,脸色顿时变了。
太后命开封府衙审理江德明,江德明又招供出荣氏……
如果是这样的话,他们想要通过荣婆婆,将谋害官家生母的罪名,定在太后身上的目的,就难以完全达成了。
毕竟真要是太后下令,岂会坐视手下的两個心腹互相指认,交代出这等恶举?
当然,就算太后不知情,这也是一件丑闻,至少一个御下不严的罪名是甩不掉的……
只是他们做了那么多,万万不甘心只是如此!
赵允熙咬了咬牙,大叫道:“原来如此!荣氏早就有谋害官家生母之意,却又担心事发,才遣人污蔑我定王府,这等罪责,应入宗正寺审讯!”
陈尧咨淡淡地道:“大将军若是指认荣氏在喂药过程中,无礼对待八大王,可以请宗正寺出面,仔细查清原委,然荣氏涉及污蔑定王府,目前尚无定论。”
赵允熙瞪大眼睛,一指鲁方:“为何并无定论?此人刚刚不是指认荣氏,在背后指使恶贼吗?”
“此人首先指认王府仆从,临到面前,却矢口否认!”陈尧咨冷声道:“这等反复无常的证词,能否采用,还待另说!”
鲁方看着定王府绝境翻盘,平日里遥不可及的王爷之子、太后心腹,争吵起来也不过是这般歇斯底里的模样,眼神里正带着浓浓的讥诮,却突然提到自己,面色才变了。
关键是陈尧咨镇定自若的话语,令他心头弥漫起不安来,如此发展不对啊……
赵允熙更是难以接受:“陈直阁岂可如此偏颇?你审问的犯人口供是真的,旁人的口供就是假的吗?荣氏入了开封府衙,谁又知道她会交代出来什么,会不会受到包庇?”
陈尧咨声音严厉起来:“大将军慎言!你是在质疑老夫的为官声誉么?”
赵允熙还要再说,骑在木马在的赵元俨突然摇晃起来,乐呵呵地拍手:“听大曲!本王要听大曲!”
魏国夫人张氏赶忙上前:“王爷,我们去听大曲!去听大曲!”
赵允熙这才忿忿地闭上嘴。
可这回换成陈尧咨不放过对方了,一指原本要被指认的王府忠仆:“你出来!”
那忠仆面色终于变了,下意识地看向王爷和王妃,但那两位正在骑大马,听大曲呢,一个都不看向他,再发现赵允熙面色也是阴晴不定,只得缓缓上前:“小的王荣,拜见陈直阁!”
陈尧咨道:“伱随本府回一趟开封府衙,接受问话!”
忠仆苦声道:“小的并无嫌疑,为何要去府衙?”
“贼人此前交代,符合你的样貌,你如何没有嫌疑?”
陈尧咨取出之前鲁方在牢狱内所陈述的证词:“即便这贼子现在矢口否认,事关天子生母安危,任何嫌疑都不能放过,你难道想例外?将王荣带走!”
“你们!你们!”
吏胥上前,直接将这位忠仆给拉了出来,而不待赵允熙发作,陈尧咨大手一挥:“将宫妇荣氏拿下!”
“老身……老身……”
荣婆婆勉强站稳,嘴唇颤了颤,想说什么,但最终没有反抗。
江德明的证词在,矢口否认已经不行,关键是比起去被皇族势力掌控的宗正寺,开封府衙是勉强能够接受的选择。
至少进了开封府衙,太后……太后应该还会护着她……
眼见她一声不吭地被带走,原本站在这位宫妇身后,也显得趾高气昂的内官宫婢也齐齐低下头,噤若寒蝉,生怕被牵扯进去。
王府和宫中的两位下人都被拿住,陈尧咨这才来到八大王赵元俨和魏国夫人张氏面前:“惊扰王爷、王妃之处,还望两位见谅,老夫告辞!”
赵元俨依旧在自顾自地嘟囔着,张氏则以冷淡的声音道:“陈公威武!恕妾身不送了!”
“走!”
当开封府衙一群人纷纷离去,聚集在此地的仆婢也散去,赵允熙顿时扑到面前:“父王!为何让王荣被府衙带走啊?”
“你这蠢物!”
赵元俨陡然呵斥了一句,痴傻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拦得住么?陈尧咨没有中计,他早有准备,带着江德明的供词,就是防着那丐首改口呢!”
赵允熙急道:“那现在该怎么办?父王,你此番是被冤枉的,要让朝野上下都知道,太后做了天大的恶事,却反过来冤枉你啊!她为了巩固地位和权力已经不择手段,她想要当武则天,在清理我赵宋皇族!”
“不成了!有江德明的证词在前,指认那贱妇荣氏,就落后了一步!开封府衙完全可以推得一干二净,入府只是查证,早早就准备抓捕荣氏,他们根本没有冤枉本王……”
赵元俨深深叹息:“本王真是小觑了陈尧咨这老物,他不是一向冲动么,居然能这么隐忍?让我们出了招,再轻描淡写的化解,这个手段真高明呐!”
赵允熙脸色灰败,万分不甘:“那我们做了那么多事,却什么都没得到,还折了王荣,这贱奴万一交代了什么……”
正担心着,却骇然地发现父王突然歪起脑袋,嘴角咧开,发出古怪的笑声:“嘿!嘿嘿!陈老贼……陈老贼……坏本王大事!坏本王大事!待本王登……诛你……唔唔唔!”
魏国夫人张氏位于旁边,一直默不作声,直到此刻才陡然伸出手,狠狠捂住赵元俨的嘴,把话堵回去后,再唤来远远避开的仆人:“王爷又发病了,快抬王爷回内宅里!”
待得仆从稳稳地将木马王爷朝着内宅抬了回去,魏国夫人张氏目送着他们的背影,对着赵允熙道:“随我去中庭,安抚王府上下,王荣不知内情,坏不了大事,你得稳住府上,万万不能自乱阵脚!”
赵允熙懔然应命:“是!孃孃!”
……
就在王府内恢复沉寂后,出了老雅巷的府衙众人也很懵。
他们此来,原本是要让丐首指认王府忠仆,由此将操控乞儿帮、污蔑太后、挑拨太后与官家的母子之情等等罪名,都定在八大王身上的。
结果……
不仅是八大王的忠仆王荣,连太后最信任的贴身宫妇荣婆婆也抓了?
朱昌实在忍不住了:“大府,我们不能听信那贼子的一面之词啊!”
陈尧咨冷冷地看了他一眼,不发一言,翻身上马。
朱昌缩了缩头,不敢继续说了。
王博洋由于没有全程参与,此时仍旧是一头雾水。
唯独吕安道逐渐醒悟过来,惊出一身冷汗:“好险!好险!如果八大王真的是被冤枉的,我们府衙上门指认,咄咄逼人,反倒成协助太后作恶的一方了!之前八大王身上的恶名,都会被洗清吧?”
八大王如今声名狼藉,辩解是辩解不清楚的,可如果他遭到一次真正的污蔑,哪怕两件事其实是分开的,人们往往也会想,既然王爷这回是蒙受了不白之冤,上一次是不是也冤枉了他呢?
再加上八大王如今的凄惨模样,都是太后借着民怨沸腾,让麾下的婆婆天天灌药所成,恐怕到时候朝野上下的态度,立刻会发生巨大的逆转……
更别提太后身边的荣婆婆居然是真凶,深挖出与谋害官家生母有关的罪孽,会造成何等的动荡了!
吕安道其实不关心太后如何,却万万不愿意看到八大王彻底翻身,自然惊出一声冷汗。
“我太盼着为袁弘靖报仇了,险些被利用,幸亏大府沉稳!”
就在这位推官一路上心有余悸,又庆幸不已之际,府衙到了。
众人去时是一名犯人,如今押着三名犯人,穿过长廊,来到牢狱,就见一位身姿挺拔的士子恰好走了出来。
这是鲁方在被捕后,第一次看到狄进,马上生出十二分戒备,望了过去。
但狄进的眼神划过,在他身上根本没有停留,倒是仔细打量了一下荣婆婆和王荣,再与陈尧咨交换了眼神。
陈尧咨宦海沉浮一辈子,如今年岁大了,心情激荡的时刻都很少,但王府一行,再归府衙后,竟头一回有种看到一个人,心里就为之一定的感觉:“万幸!此案有狄仕林在!”
“将犯人押入大牢!”
而鲁方踉踉跄跄地被推入牢中,重新回到冰冷的地面上,都顾不上隔壁的娄彦先蜷缩在角落里发抖,自言自语着:“我是对的!不能让狄进查下去,绝对不能再让这个人查下去了!牢房内关押的人越来越多了!八大王!太后!他谁的人都敢抓,谁的人都要审,京师里的贵人呢?醒醒!醒醒啊!还不拿下这个祸害!”
不提这位丐首替达官贵人操碎了心,牢门被再度打开,狱卒走了进来,冷笑着道:“哎呦,鲁孔目还跪着呐,起来再去接受审讯吧!这次审问你的,可是省元公啊!”
第184章 记录在案
“进去!”
即便知道这次审讯自己的是狄进,当真正被拖入审讯室,看到这个明明很年轻,气度却毫不逊于朝廷大员的士子,鲁方还是吞咽了一下口水。
狄进则目睹着这个丐首被狱卒狠狠一踹膝盖,跪倒在地上,并不制止,语气平和地开口:“你的名字?”
鲁方怔住。
“陕西路环州,有一位名叫鲁方的干吏,但这个人应该不在了,身份被你冒用……”狄进道:“当了十几年鲁方,你不会连自己原本姓甚名谁,都记不清了吧?”
鲁方这才理解对方到底问的是什么,呵了一声,冷冷地道:“我本是小小的乞儿,姓甚名谁当然不足挂齿,倒是开封府衙上下,叫了我这么多年鲁方,突然换個称呼,恐怕不适应的是你们吧?”
狄进微微点头:“看来你不再否认丐首的身份了,朱判官的审问,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不妥的?”
鲁方大声地道:“我起初确实信了,只是朱昌未免把事做得太快,半天没到,就将枢密使的信放到我面前,那个时候我就猜到,伱们根本是设了一个圈套,让我往里面跳!这个圈套不是朱昌那种蠢货想出来的,是不是你的主意?”
书吏自觉停笔,狄进则道:“不必叫唤,朱判官不在外面,你嚷嚷得再大声,也没办法让他听到,进而挑拨离间。”
鲁方滞了滞,干脆吼道:“狄进,你别以为自己多能耐,我已经放弃无罪的奢望,不过就是一死罢了!我是乞儿出身,却能成为开封府衙的孔目,得那些进士出身的官员看重,得出身京师的吏员敬重,还有那些百姓小心翼翼的巴结,风光这么多年,便是现在死了,也不亏了!倒是你,休想从我和七弟口中套出更多的话来,更别想再抓到一位丐首!”
“娄彦先几经打击,却还是牢牢闭着嘴,这份顽抗到底的决心确实坚强,但你嘛……”狄进摇了摇头:“一个真正不怕死的人,是不会这样叫嚣的,而怕死之人,即便反复强调这些,也根本安慰不了自己!”
鲁方脸颊肌肉抽了抽,想要反唇相讥,却突然不知该怎么驳斥了。
狄进接着道:“你刚刚两次提及,自己是乞儿出身,不仅觉得姓名不足挂齿,还认为得到过那么多人尊重,死也无憾……娄彦先出身大族,他就绝对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看来你倒是真的乞儿出身!那就有趣了,一个乞儿是怎么如此完美地伪装成刑案孔目的呢?你从那个老鼠洞出来之前,是不是有人教了你许多?”
“你!”
鲁方悚然一惊,涌起一股浓浓的后悔。
此人当真可怕,自己的每一句话,都能被敏锐地挖掘出线索,再加以联系,朝着真相不断逼近!
跟这样的人,当真是一句错话都不能有……
不!是一句话都不能说!
鲁方咬了咬牙,准备接下来就当是无忧洞里,惩罚那些犯错的小乞儿,用针线将嘴牢牢缝上,打死他也一个字都不说!
“记录在案!”
狄进却也不再问了,待得书吏将刚刚的话完整记录下来,示意让狱卒将鲁方押到一旁,吩咐道:“去将王荣押进来。”
在鲁方的注视下,八大王的忠仆王荣被押了进来,这次狱卒还是有些忌惮的,没有直接让他跪着问话,也没有戴上三木。
王荣感受到了这种区别对待,心里固然难免慌乱,眼珠子却在滴溜溜地转动。
然而狄进第一句话就是:“你是子城使么?”
王荣一怔,干笑道:“俺……俺哪有那福分呢?”
鲁方旁听,都深感厉害。
身为京师吏胥,对于各种官职自然不陌生,他很清楚,大臣家的奴仆如果得官,往往会赐予子城使之位。
后世总说宰相门前七品官,但在官品珍贵的宋朝,七品官其实就很不得了了,可以外放出去当知州的,不过若说这句话完全荒唐,也不对,因为宰执乃至达官显贵,确实有直接推荐家仆为官的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