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兴霸天
或者说她表面上没有发怒,只是拿起台上的梳子:“将俞司饰唤来。”
宫婢应声:“是!”
不多时,司饰司的俞姓女官就匆匆到了殿外,从她飞速起伏的胸膛来看,一路上恐怕是飞奔过来的,但临到了殿前,又赶忙平复呼吸,整理仪态,迈着端庄的步子,到了刘娥面前:“圣人!”
刘娥将梳子递了过去。
俞司饰赶忙接过,强忍欢喜,开始帮这位太后梳头。
宫内有尚服、尚药、尚酝、尚辇、尚食诸局,每一局下又分有各司,比如尚服局下,就设司宝、司衣、司饰、司仗四司,每司再有两名女官主管。
俞司饰就是主管司饰司的女官,她还有一个本事,擅长以导引术梳发,早在先帝还在时,宫中的多位嫔妃都喜欢让她来梳头。
只可惜,当时就大权在握的皇后刘娥,却根本轮不到她来梳头,因为有荣婆婆贴身伺候着。
现在不见荣婆婆,莫非自己的机会来了?
俞司饰并不知道,自己一上手,刘娥就觉得不适。
技巧是一方面,关键的还是熟悉。
但刘娥不发一言,甚至都没有皱一下眉头。
因为她告诉自己,从今天开始,身边的人绝不能贪图舒适,给予她们借着自己的权势作威作福,最终反倒来损害自己权势的机会。
江德明参与到了这件事中,刘娥已经早有预料,毕竟那一日,这个老物哭嚎时的表现就很不对劲,但刘娥真的没想到,荣婆婆竟然是罪魁祸首。
可当答案呈到面前,刘娥转念一想,就明白绝对没有冤枉了这个服侍了二十年,最熟悉自己习惯,如臂使指的婢女。
原因很简单,荣氏性情偏执,李氏性情懦弱,当年先帝宠幸她的婢女,刘娥就特意让李氏侍寝。
果不其然,李氏后来即便怀孕生子,也没有对自己产生任何威胁。
荣氏则不同,她没有孩子时,是绝不敢有丝毫忤逆的,但有了孩子后,就不好说了,所以刘娥根本不会给荣氏上先帝床的机会。
至于后来荣氏对李氏的刁难打压,刘娥也看在眼中,如果李氏受不了,她就会将荣氏解决,以宽慰李氏之心,毕竟自己抢了对方的儿子,总要给予些安抚。
倒是李氏逆来顺受,刘娥就更放心了,结果还是埋下祸患,放纵了荣氏的骄狂之心,居然敢假传自己的意思,让江德明去谋害李氏。
一個被打发出去守陵的女子都容不下,这个蠢出生天的劣物,不知死活也就罢了,还害了自己!
“呵!老身这也算是咎由自取了……”
刘娥心里翻江倒海,表面上依旧波澜不惊。
对于俞司饰来说,越梳则越是发慌,这位圣人直坐着,目光落在面前镜中,淡淡地凝视着自己,也不知是舒服还是不舒服。
她也不是第一次给人梳头,总能从对方的表情里得知反馈,改变手法,没想到根本难以窥知面前之人的半点心思,起初还直愣愣地盯着,后面猛地醒悟,吓得赶忙垂下头去,将视线聚集在发丝上。
直至头发梳好,刘娥才淡然道:“下去吧!”
俞司饰忐忑不安地走了出去,背后都湿透了,也不知是一路上跑的,还是梳头吓的。
刘娥虽然不适应,但也觉得这位的导引术是有些效用的,经过刚刚的梳头,思绪似乎愈发清明了起来,知道现在的局面,杨太妃出面也无用,开口问道:“李顺容安置好了吗?”
宫妇上前,小心翼翼地道:“官家亲自安置的,已在福宁殿住下了。”
虽然那位是官家的亲生母亲,但这般所为也过于明显,宫妇觉得,太后会很不高兴。
然而刘娥面容如常,不仅没有半点吃味,反倒即刻下令:“福宁殿的一应用度,按照老身的仪制来置办,有半点怠慢的宫人,一律严加责罚!”
宫妇愕然,却又赶忙应下:“是!”
刘娥道:“去将阎文应唤来。”
入内内侍省副都知阎文应,很快迈着小碎步,走入殿内:“老奴拜见圣人!”
刘娥直接问道:“人寻到了么?”
阎文应的声调微扬:“托圣人的宏福,人已寻到!”
刘娥扫了一眼他眉宇间的疲态,知道自己交托下去任务后,此人恐怕日夜不停地办理,点了点头:“如何?”
阎文应知道这不是关心自己,而是问寻找到的那个人过的如何,却不太好回答,因为不知道圣人是希望这个人过得惨一些呢,还是好一些呢,眼珠转了转,干脆如实地道:“此人姓李,名用和,正在京师,以凿纸钱为业。”
刘娥目光微凝:“李用和……凿纸钱……”
在古代,但凡与丧葬搭上关系的,基本都是卑贱的职业,仵作是其一,凿纸钱也是为世人所鄙的贱业。
而此番所要寻找的李用和不是别人,正是李顺容的亲弟弟。
没办法,对于刘娥来说,荣婆婆与江德明合谋要谋害官家生母,已经是一个足以致命的巨大打击,好死不死的,李顺容还在这个关头回宫了。
实际上,当生母的事情瞒不住后,刘娥就知道,李顺容迟早会回来的。
别说官家不可能让自己的亲生母亲一直在永定陵艰苦生活,国朝的一个孝字,也不容许天子这样对待自己的生母,以前假装不知道的朝臣,都会纷纷上奏,请求让那位回来的。
不过刘娥很不希望,对方这么快回来。
一方面,她要将此次谋害亲母的风波完全平息下去,不给自己的政敌,任何借机发挥的余地;
另一方面,她免去了江德明勾当皇城司的权力后,马上让副都知阎文应接替,下达的第一个命令,就是寻找李顺容流落在民间的亲人。
她记得,这位曾经的贴身婢女家中,是有个弟弟来的。
实际上,刘娥当年就想要从亲人入手,李顺容性格懦弱,绝对争不过自己,但人都不能逼急,给她弟弟一些赏赐,将其安抚,是惠而不费的好事,何乐而不为?
不过先帝走得早了些,再加上驾崩后丁谓夺权,朝堂争斗,刘娥也顾不上其他,赶紧将李顺容打发去守陵,这件事就耽搁下来,一直到如今。
刘娥不知李顺容这些年的性情有没有变化,在守陵的环境里有没有积攒怨气与不甘,回到宫中,会不会让官家在亲生母亲与严厉养母之间选……
无论担忧是否成真,她已经开始准备化解的手段,比如这个京师里操持贱业为生的李用和,将一跃成为国朝首屈一指的外戚。
恰好她的外戚刘氏无用了,将李顺容的弟弟顶上,如果能化解对方的怨气,自然最好,如果不能,自有前朝的文官,就外戚骤得富贵之事抗议,让官家一时间顾不上念叨哪个娘更好,刘娥就能腾出手来,将迫在眉睫的祸患处理。
将大局方略拟定,刘娥这才对着眼前弓着腰的中官道:“阎都知,辛苦了!”
阎文应心头狂喜,副都知成为了都知,从这一刻开始,自己算是正式取代江德明,成为新的大内总管,脸上情不自禁地露出笑容来:“老奴甘为圣人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当年江德明也是这副表情,这样的表态,刘娥打定主意,再也不会相信宫中任何一个所谓的亲信,但用还是得用的:“府衙如何了?”
阎文应新官上任,确实有着前所未有的积极性,马上禀告道:“现在审讯犯人的,是今科省元狄进狄仕林,他已经审完了假冒刑案孔目的丐首,定王府邸的忠仆王荣,就剩下荣……罪妇荣氏了!”
刘娥问了几个细节,心中立刻明白:“真正的查案者,是这十七岁的今科士子啊!”
基于之前的表现,并没有什么意外,只是对方明明要殿试了,却依旧毫不客气地将荣婆婆拿入开封府牢,真是胆气坚刚,毫不妥协!
“此前两场案子,结果一坏一好,实则全看查出来的真相,到底符合哪一方所期待,查案的人是不会动摇的……”
“不过也因为有狄仕林识破阴谋,没有让此案出现最坏的情况,如果真让赵元俨倒打一耙,将荣氏拿入宗正寺审讯,交代出那些事,朝堂真就要大乱了……”
“有这样一位臣子,到底是喜是忧呢?”
在这种复杂的情绪下,刘娥脑海中陡然浮现出一个奇特的念头:“前朝的狄梁公,也让武则天这么烦恼过吗?”
第187章 今科状元,舍他其谁!
会仙楼。
如果娄家没有出那事,今科士子齐聚的地方肯定是状元楼,但现在大伙儿明智地避开,来到了这座环境清雅的正店开办文会。
从第二场省试考完,到第三场殿试,只有一个月的时间,这段时间如果再说备考冲刺,就显得太假了,榜上有名的士子,基本都开始出来交际。
毕竟在场之人,一只脚已经踏入官场,日后同辈之间关系最近的,莫过于同科及第。
从天下无数士子里面脱颖而出,本就是一种荣耀,对于彼此的才华也有认可,再加上一起入仕,官场新人往往会互相扶持,有几分共奋斗的意思,一群从底层爬上来的交情,少了几分功利,多了几分温馨,即便来日身居高位,也会优先照拂。
这是最紧密的人脉关系圈,气氛怎会不好。
比如公孙策,之前那般嘴臭,但此时与国子监的同科见面了,大家相逢一笑,反倒有种不打不相识的亲近感。
比如包拯,一贯的沉默寡言,除了庐州本地士子知道这位的怪脾气外,大家对他的印象还不如公孙策,直到省试一鸣惊人,高居一榜,众人有意上前攀谈,才发现这位竟也是才思敏捷之辈,顿时开始结交。
只不过某个人的缺席,总让众人眼神交流间,有种微妙的古怪感。
如果是排名靠后的士子没来,倒也罢了,毕竟今科三百多位士子,也不可能每个都到,还有的在和商贾岳父谈嫁妆呢……
偏偏没来的,是排在首位,甚至称一句今科声名最盛,如雷贯耳的才子,都毫不为过。
解试之前,国子监聚会,一概不来;高中解元,文会诗会,一概不来;省试之后,还不出来,就真的过分了。
实际上,狄进原本是准备与同科及第的小伙伴们好好联络一下感情的,谁料计划赶不上变化,所以对于同科的请帖,他倒是认真答复,讲明有重大案件,实在脱不开身。
可惜对于这等理由,大家显然无法接受,觉得对方太过傲气,现场的气氛自然有些微妙,尤其是望向包拯和公孙策的时候,毕竟大家早已知晓,三人的关系莫逆,都会查案,也都会遇到案子……
包拯倒是全然不在意,公孙策则有些担心:“希仁,你说仕林这次到底查什么案子?为何连我们俩都不允许插手?”
包拯道:“仕林不让我们过问此案,一定有他的道理,他有能力破案的,不必介怀。”
公孙策哼了声:“相信仕林能破案,你才不插手,如果换一個没有能力破案的,哪怕是至交好友,你这黑炭也会自己上吧?”
包拯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案子不等人!凶手必须尽快缉拿!”
公孙策无奈,又低声道:“但仕林至少来露个面吧,这同科的聚会都不参加,实在太得罪人了,我刚刚听到有人议论,竟然说……唉!说他这位省元是巴结知贡举得来的,没有真才实学,才会羞于露面!”
自古文无第一,文章好坏本来就很难让人服气,除非如国子监解试那般交出一份完美答卷,否则总有挑刺的地方,历史上下一届,欧阳修那般才华,被知贡举的晏殊点为头名,都被阴阳怪气说因为同乡得的头名,此番大儒刘筠对于狄进的答卷赞不绝口,同样传出了一些说法,认为这是一味的投其所好,才让知贡举点了头名,得了省元。
公孙策知道,闲言碎语的背后,是怨气所积,换成以前的他,只会不屑一顾,如今却觉得这样做真的不利于来日发展,才会担忧。
包拯依旧讷讷不言,王尧臣倒是端着酒杯,走了过来:“明远,希仁,狄仕林真就脱不开身么?你们让他来露一面,也好对诸位同科有个交代!”
文彦博从背后探出头,也笑道:“是啊!不然显得太傲气了吧!我还等着与他唱和一曲呢!”
他是开玩笑的语气,但有些人就不开玩笑了,一名士子如厕归来,却聚拢大家,兴冲冲地道:“诸位可知隔壁用膳的人是谁?是开封府衙的朱判官!”
“原来是那位明经出身的左正言!”“咦,是了,据省元郎所言,开封府衙不是在查一起要案么?”“快问一问这位判官,也让我等开开眼界!”
众士子笑了起来,不少人开始起哄。
朱昌官声不好,又不是进士出身,大家虽然还未解褐入仕,按照身份依旧是平民,但真的不怕这府衙判官。
同样也抱着几分看那位笑话的意思,你不是推托查什么大案子,连同科的文会都要缺席么,那就让我们听一听,到底是何等大案,需要这样重视,可别名不副实哦!
人多壮胆,顿时四五个行动力最强的就走了出去,不多时就把朱昌半请半驾着带了过来。
“你们……伱们……”
朱昌本来就是出来避难的,府衙里面正在审荣婆婆,身为太后党,他实在坐立难安,便干脆避了出去。
会仙楼环境优雅静谧,价格也没有张家园子和状元楼那么黑,他还挺喜欢,没想到这群士子不去状元楼,偏偏跑到会仙楼来开文会,正巧碰个正着,把自己团团围住:“府衙现在查的是什么案子?”
面对这群人目光熠熠的逼视,朱昌木然片刻,开口道:“我们开封府衙一贯秉持有冤必伸,有案必究的原则,在陈直阁公正严明的肃政下,破除大案要案!”
“府衙现在到底查的是什么案子?”
“开封府衙去年的功绩卓著,破案数目相较往年明显提升,京师百姓拍手称快,国朝上下和睦太平!”
“府衙现在到底查的是什么案子?”
“别问了……别问了……”
眼见这群不好糊弄的士子不依不饶,朱昌无可奈何,只能将大致情况说明:“府衙拿住了第二位丐首……”
“抓住两个丐首了?这是要一网打尽啊!”
如果抓住一人是碰巧,那抓住两个显然就是真本事了,有人颇为振奋,也有人不以为然。
毕竟由零突破到一是最震撼的,当时京师生活的士子是真的激动,现在这种感觉则轻了许多,至少不该为此连一场文会都不来。
朱昌又道:“府衙入定王府,拿了八大王身边的忠仆……”
众士子神色郑重起来,事关国朝王爷,任何小事都是大事,莫非去年那场灭门大案,要给一个明确的说法了?
但也有人觉得,这是性情刚直的陈公尧咨所为,与那位恐怕干系不大吧!
朱昌此时已经看出来这群人到底关心谁,干脆道:“多的你们也别问了,狄仕林如今正在审问荣婆婆,他胆子大得没边了,你们离他远点是对的,再敢追问,是要出大事的……让本官出去!让本官出去!”
眼见这位判官挣脱人群,落荒而逃,那惊惧的表情不似作伪,大部分士子却很茫然:“荣婆婆?荣婆婆是谁?”
他们毕竟还未进入官场,对于前朝的宰执和声名好的高官是认得的,宫中人物就很陌生,但少数十几位已经变了神色。
这些都是家中有官宦长辈的,平日里加以提点,不仅是那些明面上的大人物,还有些人是万万不能得罪的:“是宫中的那位荣婆婆么?狄仕林在审她?这……这不可能吧!”
众人交头接耳起来,终于明白了这位犯人的来历:“她是太后的贴身婢女……服侍了太后二十年……最得太后信任……”
“怪不得仕林不让我们插手……”
包拯和公孙策对视一眼,为之恍然,旁人则傻了:“啊?”
太后执政,固然不亲自批阅殿试的答卷,却对排名有着近乎决定的话语权,在殿试十几天前,把太后最宠爱的心腹宫婢拿入大牢审问?
就算没有听过上一届的宋祁,是如何在太后的安排下硬生生错失了当朝状元,也该知道万万不能这样,这简直是自己跟三元魁首过不去!
本以为在殿试卷子上写一篇劝诫的文章,就已经是铮铮傲骨,不为头名而折腰了,结果跟这位一比,又完全不是一个层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