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兴霸天
狄进道:“你找一找,下面是否有密道?如果有,怎么进?”
“密道?”喻平面色一变,二话不说,就往外跑。
衙役莫名其妙,也往外而去,狄进则脸色微沉,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喻平一路小跑,离开好远,才吁出一口气:“我原本以为这塔的地基太差,是匠人失误,如果有地道的话,那又不一样了!这要是故意为之,若是强行进入密道,这塔会塌,我还年轻,流放也能争取一条活路,你们别害我……”
衙役勃然变色,恨不得退开更远,狄进则没有多么意外。
事实上“极乐净土”这样的地方,想要确保万无一失是不太现实的,毕竟每隔一段固定时间,都有贵人来此聚集,人多口杂,总会泄露出去,倒不如准备后路,万一被人发现,强行想要进入,该怎么毁灭证据?
“不!如果真的完全倒塌,一了百了,还会有谁愿意出面保人呢?何万必定会留下关键证据,能够指认戴上面具,参与聚会之人……”狄进问道:“你看这佛塔,是否可能存在着别的出入口?”
喻平回答得十分果断:“当然存在,这寺庙地势颇矮,比主城的大相国寺低上一截呢,若是下面挖的够深,无忧洞的都能上的来!”
狄进微微颔首,再度问道:“那如果不走另一个出口,直接从佛塔一楼闯入,有机会打开密道,冲入其中么?”
喻平飞速后退,然后一把被衙役揪了回来,双手连续摆动:“这佛塔修成这样,下面的承重梁柱恐怕早就不堪支付,一旦放一把火,顶上的佛塔必倒无疑,五层的浮屠倒下来,里面的人都没了!”
狄进沉声道:“放火烧柱,总不会是瞬息之间完成的事情,承重梁柱更不止一根,你有没有可能在贼子毁掉浮屠之前,闯入其中?”
喻平缩了缩头:“这……这是要搏命啊?”
荣哥儿在边上道:“‘六爷’,你此前面对‘大爷’时,不是烂命一条,爱怎样怎样么?现在怎的惜命起来了?”
衙役们也热情地劝说:“你是丐首,不是谁都会给伱一个立功机会的,京师里多少人对乞儿帮恨之入骨,你以为获罪流放,真能保住一条性命?”
狄进则最温和:“想想贼子何万拖欠你的工钱,你该证明一下,自己的价值。”
“这……这……”
喻平额头冒着冷汗,脸上青白交加,最终咬了咬牙道:“那我先看看……先看看!几位哥哥……谁能为我打一壶水来?”
很快喻平提着水壶,朝着塔内小心翼翼地接近,站在门口的位置,将水倒入地上,仔细观察起流动和渗透。
观察完毕后,他又在一层转了一圈,手依次摸了摸里面的摆设挂件,最后才飞奔了出来,脸上透出喜色:“有门!有门!这暗道修得很差,我还真有机会,抢在他们毁塔之前冲进去!”
众人精神一振,狄进使了个眼神,两名衙役立刻离开,去府衙招更多的人手来,而喻平兴奋之后,又满是不解:“怪事!‘三爷’为什么不找我来修呢?只是不想给我工钱么?我要的也不多啊……”
狄进轻叹:“你毕竟是丐首,修完后不能杀掉,何万担心你不能守住出入口的秘密,才会另选匠人……这下面,从一开始,就埋了太多的罪恶啊!”
喻平浑身哆嗦了一下,知晓这座佛塔秘密的匠人,恐怕早已死在里面,工钱别提,命都没了。
狄进没有冒进,又看向净土寺远远围观的人群:“消息肯定泄露出去了,既然有暴露的风险,下面的人为什么不断然毁塔呢?”
喻平道:“这我知道,上下消息传得没这么快,狄三元注意到那座摆在案桌上的佛像了么?佛像面前的蒲团,便是机关,是给密道里的人传讯的……”
狄进微微点头:“但佛塔已经被控制,没有僧人传讯,无忧洞的贼人并不知上面事发。”
“不过确实要快些,如果耽搁一两個时辰,肯定就有人拐去无忧洞里通风报信了!”喻平面色涨红,显得又激动又害怕:“我一旦动手,是绝对瞒不过下面人的!得快!得快!”
“你破解机关,我们护你安全,一起冲进去。”
“好!”
不多时,大批衙役和吏胥赶到,带队的正是判官吕安道,道全、铁牛和迁哥儿也到了。
人手充足之后,立刻控制净土寺僧人。
“冤枉……冤枉……”“老实点!”“再有反抗的,统统上枷!”
净土寺内的僧人早已被惊动,远远探头往这里看,众人对视过去,看到的都是一张张局促不安、视线躲闪的紧张面庞。
而到了这一步,无论是公孙策的主观怀疑,还是包拯的客观证据,都可以靠边了,保证现场完整,不让贼人丧心病狂地让一座五层高塔在京师内轰然倒塌,才是府衙完成的首要目标。
照淳缩在角落里,看着这一幕,庆幸着自己能转入大相国寺,却又涌起了一股悲哀,或许住持大师正是意识到总有这么一天的到来,才会劝说大师兄照静放下屠刀,结果……
“进!”
喻平吞咽了一下口水,握紧衙役归还的錾子,猛地冲了进去,在地面上开始敲敲打打起来。
狄进毫不迟疑地跟进,荣哥儿四人自是不会退缩,府衙众人见状也强忍住不安,一并冲了进去。
“开了!”
事实证明,喻平的手艺确实高超,也不知他到底用了什么手段,就听到地面砖石移动的声响,佛龛后面的入口开启,露出木质的阶梯来。
一股浓郁的味道,瞬间扑面而来。
所幸狄进早就让人用绢布遮住口鼻,防止迷药,四个武僧带头冲了进去,很快下方传来惨叫声。
半刻钟不到,迁哥儿手脚麻利地折返,满面笑容:“公子,火没点起来,这群贼子迟疑了,似乎也害怕点火后,连他们也给烧死,就慢了一步!”
“老天保佑!老天保佑!”喻平连连拱手,如蒙大赦:“你们下去吧,我就……哎呦!”
吕安道一把扯住他,往里面拖去,狄进也拾阶而下。
经过螺旋状的木阶,通过一条甬道结构的走廊,一间石室出现在面前,最先冲入的武僧和衙役,正在五六具乞儿的尸体旁边站着,熄灭的火把被踩在脚下。
显然事关生死,没人敢留手,都是格杀勿论,而这座砖石垒砌的石屋,空气流通竟然不差,完全没有气闷的感觉。
狄进看向喻平,喻平观察了一下,解释道:“这是墓穴的规制,瞧年代,建了怕有上百年,是前朝贵人所留,被发现后,再度修缮,才能有这般规模。”
狄进点了点头,继续往前走,发现通过了三间宽阔的石室后,被一面石门所阻。
荣哥儿来到身后,解释道:“公子,看守此门的贼人十分小心,见我们冲了下来,立刻落下石门逃窜,我们要制服那些点火的,不敢贸然追击……”
喻平在旁边低声道:“你们也追不了,这门是防摸金校尉的,路被封死了,只能凿穿石壁,打通另一条出路。”
狄进折返,回到空阔的石室内,发现此地明显被打扫过,许多物什都移走了,反倒凸显出一块醒目的碑帖。
上面笔走龙蛇,留着一篇词。
“文殊菩萨,出化清凉,神通力以现他方。真座金毛师子,微放珠光。众生仰持宝盖,绝名香。我今发愿,虔诚归命,不求富贵,不恋荣华。愿当来世,生净土,法王家。愿当来世,生净土,法王家。”
在场文化水平完全被一个人拔高,其他人看着,挠挠脑袋:“这是什么?”
狄进沉声道:“这是前唐白乐天的《行香子》。”
行香子是词牌名,前唐并不出名,宋朝诗人倒是作了不少佳作,比如苏轼、李清照等等。
而现在的关键,不是这首词,在于笔迹。
前几句词句,是一手标准的三馆楷书,显然是饱读诗书的仕宦子弟才能练出,从第三句开始,写着写着,笔迹开始龙飞凤舞,随心所欲,甚至有几分癫狂,到了最后的落款,已是近乎自成一家的草书,只能隐约看出名字。
落款人。
吕知简。
名字的旁边,悬挂着一个傩面,傩面下残留着一道道横七竖八的指印抓痕,足有三十多道,似乎有人按着手硬生生划出来的,而这些黑红色的印迹,也让整首词呈现出一种难以言喻的残忍之感。
“公子,隔壁的房间也有碑帖!”“一共有五篇!每篇边上都有傩面和指印!”“这个最多,有四十多道!”
当各方的禀告传来,狄进闭了闭眼睛,压抑住情绪,恢复到冷静的状态:“封闭此地,严加看守!喻平,此番能发现‘极乐净土’的罪状,你当属头功,随我一并去见一见恶贼何万,讨回你所积欠的工钱吧!”
第211章 五张傩面,可杀二十人否?
开封府牢。
何万被狠狠推进牢内时,鲁方都愣住了:“三哥,你怎么没死啊?”
即便被衙役和狱卒一路上推推搡搡,弄得生疼,何万的脸上一直挂着一抹有恃无恐的笑容,直到听见鲁方的招呼,表情才瞬间变化,嘴鼓了鼓,硬生生地把连串喝骂声咽了回去。
鲁方却是真动了感情的,他觉得自己在府牢内受尽了敌人的拷打,严刑折磨,却咬着牙,就是不说,这是何等的义气,直到五弟遇害……
“五弟是大爷杀的么?”鲁方的语气里透出悲凉:“为何要这么做呢?我什么都没交代啊,更没必要杀人灭口!”
何万一听,就知鲁方根本不晓得内情,照静之死不是因为别的,完全是他有了背叛的迹象,整天听那老和尚唠叨,居然还真的有所动摇,痴信什么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再看眼前这个蠢物鲁方,还有不远处监狱里好似死了一般的娄彦先,何万暗暗感叹。
当年在大爷的调教下,众人是何等的忠心不二,但随着年岁的过去,尤其是走到阳光下,换了新生活,也渐渐地萌生出别样的念头,变得心思各异,无法团结一致。
否则的话,怎会被区区一个十七岁的士子顺藤摸瓜,一抓一串,拿下了这么多人?
不过无妨,何万认为最后的胜利者,依旧是丐首。
因为对方犯下了一个大错,光明正大地抓捕自己,自己一入牢狱,京师势必有十九位贵人与他们背后的亲属乃至家族抓耳挠腮,坐立不安。
恰好自己平日里捐赠书院,多行善举,又娶了县主,巴结皇亲,这些都给了那些人发挥的余地。
毋须直接出面支持,很快京师就会有流言甚嚣尘上,开封府衙借缉拿辽人谍探之名,对无辜商贾下手,聚敛搜刮民财,百姓不胜其怨,惶恐不安。
至于惶恐的是不是真的百姓,并不重要,只要有这场风波传出,朝廷就会重视,想来那宫中的太后刚刚解决了一位当朝王爷,不会愿意又看到一起大案爆发……
一旦太后压下此案,风向逆转,就是他们反扑的时间到了!
首先这個又臭又硬的权知开封府陈尧咨,不仅要与两府无缘,还得灰溜溜地滚出京师,那个风头一时无两的三元魁首,也会沾上洗不清的污点。
可惜的是,此事过后,何万自己也会成为那些人的眼中钉肉中刺,若不是大爷承诺,会予他另一条出路,横死家中肯定是唯一的下场。
牢内的时间极为难熬,何况还有个絮絮叨叨的鲁方,但想着整个京师由自己一人而风起云涌,何万起身来到窗边,仰首看着那高高的天窗,又有股陶醉之感,情不自禁地笑了一声:“呵!”
正在这时,身后传来弱弱的声音:“三爷?你笑什么呢?”
何万没有回头,好似叫的不是自己,直到后面又唤了一声,才转身看向来者,露出错愕之色:“你是何人?”
他的错愕不是装假,因为眼前这个身材矮壮,浑身脏兮兮的汉子,何万确实不认得到底是谁。
来者闻言,却露出愤恨之色:“你把我当苦力使唤,这些年做了多少张傩面,连半文钱都没给,你连我是谁都不认得?太欺负人了!”
“老六?”
何万心里终于明白,嘴上当然是不能认的,哪怕彼此心知肚明,他在开封府衙内也绝不会留下一句口供,只是冷冷地看了喻平一眼,暗暗骂道:“又一个叛徒!”
喻平原本还有些局促不安,眼见对方欠钱不还,居然理所当然,也不禁大怒,得意地道:“你藏在净土寺佛塔下面的机关,被我破解了,狄三元已经进入了那个魔窟,我将功赎罪,再也不是罪人了!”
“不可能!”
何万心里半点不信,脸上还露出讥讽的笑意:“这位小兄弟的话,我实在听不明白,不过阁下若真有这等能耐,想必不会是如今的窘迫姿态,痴人说梦之言,还是省省吧!”
喻平梗起脖子:“我从不拿匠艺开玩笑,伱请的匠人水平太低了,如何能和我喻氏一族相比?若不是害怕佛塔倒塌,我一刻钟之内就能将机关破解得干干净净……”
何万笑容稍稍有些僵硬,却还是不信,心里冷笑:“你若真有这般能耐,可以强行破入我的‘极乐净土’,‘大爷’岂会容得了你在将作院整日无所事事?”
喻平没能听到这心里话,还在嘀嘀咕咕:“不过那封墓石却不好办,要突破后面的石室,得花一番功夫,好在上面的塔倒不了了,我能慢慢破解,府衙也去拓印碑帖了,你的罪证都跑不了……”
何万的笑容彻底僵硬了,如果不是已经进入密室,岂会知道碑帖和封墓石,终于忍不住道:“你!你在胡说什么!”
“是你在奇怪,喻平有这般本事,为何贼首‘大爷’不早早将之除去,反倒为我所用吧?”伴随着沉静的声音传来,狄进走出,审视着何万:“你知道‘大爷’的真实面貌么?”
何万胸膛剧烈起伏一下,强行恢复冷静:“狄三元误会了,在下……”
“看来你不知道!”狄进直接打断:“那你知道‘二爷’的身份和相貌么?”
何万瞳孔收缩了一下:“在下根本……”
“看来你还是不知道!”狄进再度打断:“鲁方、喻平也不知,照静和娄彦先恐怕也不清楚,所以你们七位丐首,其实分成了两个档次,老大和老二是最为神秘的,剩下来的五人则相识,一旦有一位丐首暴露,别的丐首就有被一并揪出的危险!”
何万沉默下去,脸色不自觉地难看起来。
他能够矢口否认,却无法骗自己,大爷自从二十年前出现之后,就从未在丐首面前露出过庐山真面目,有事都是通过卢管事来传达,二爷则是大爷亲手培养出的第一位拥有干净身份的丐首,有了这个成功的例子后,剩下的五人才陆续被选拔出来。
而他们自始至终却没有见过二爷,有时候想想,这位恐怕已经被吸纳进“金刚会”,获得正式身份了,所以才和乞儿帮切割开来,与众不同。
何万倒不羡慕这个,他想过人上人的日子,又不是一定得跟辽人卖命,不过如今身份暴露,再想到二爷和自己的差别,心里自然不舒服起来。
关键在于,喻平如果真有能耐破解机关,大爷为何不杀呢?
“你难道还不明白么?当娄彦先、鲁方接连被抓,照静被杀但依旧露出了马脚,贼首‘大爷’其实就放弃了排在后面的五名丐首,即便杀了喻平,难道国朝就一个能工巧匠都没有?恰恰相反,出手的次数越多,他自己暴露的可能性也越大!”
狄进总结:“‘极乐净土’是否会被发现,罪证是否会被官府查抄,你的下场如何,现在那个贼首根本就不在乎了!你们不过都是废物利用,尽可能地扰乱国朝局势罢了!”
何万越听脸色越是铁青,双手握紧。
由于大爷这些年来的承诺个个达成,他也是由一文不名的乞儿,变成了如今坐拥巨富的豪商,还真的没考虑过对方会直接舍弃自己,毕竟他名下的财富,可是丐首洗白的重要因素。
但喻平确实没死,如果真是由这个人破解了他苦心布置的机关暗道,坐视丐首内斗,大爷会犯如此大的错误么?
冷不防的,旁边的鲁方还做出评价:“唉!我们确实被抛弃了,大爷不该如此啊,我们这些年间,可为了他立下了许多功劳……”
“蠢物!闭嘴!”
何万实在忍不住,恶狠狠地喝骂了一句,然后冷冷地道:“狄三元所言,在下依旧听得稀里糊涂,然有一件事,倒是想请教一下!你既知那位贼首的目的,也该清楚,此案涉及多位贵人,背后牵扯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一旦净土事发,足以引发一起官场大乱,你们敢彻查到底,将那些贼人统统缉拿归案么?”
“此案的阻力确实很大!”狄进给予回应,不待何万露出得意之色,又接着道:“所幸你的手下帮了我,落下封墓石,阻断了大部分区域,如今只发现了一部分傩面和罪证!你听说过‘二桃杀三士’的典故么?”
何万怔了怔,猛地意识到了什么,勃然变色:“你莫非要……”
“五张傩面,可杀二十人否?不过无论能否功成,你接下来就期盼自己能在牢中,一切平安吧!”狄进最后丢下一句话,带着喻平离去,身后何万暴跳如雷的声音传来:“好你个三元魁首,自己不敢破案,就用如此歹毒的手段!妄称神探!妄称神探!”
出了牢狱,公孙策正好来到门口,沉声道:“包黑子又去查案卷了,如今已经有了些进展,与何万的商会牵扯者众多,武臣勋贵,仕宦之家都有!仕林,净土寺那里如何了?”
狄进描述了一下浮屠塔下的所见所闻,公孙策听得大为震怒:“那碑帖下的每一道划痕,都是一名受害者留下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