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兴霸天
夏竦露出厌恨:“久闻洞内有人相食之恶,然即便是人有相食,也不可满足数千人所需,终究还是要屯粮备荒的!”
“然也!”
刘平颔首:“正要以粮草为由,乱此贼之心,下官已命人调死囚入京,扬言无忧洞贼子要与朝廷顽抗,准备屯蓄米粮,却被识破,偷盗米粮者当场伏诛,悬尸于众!”
夏竦目光一亮,赞道:“好计!”
刘平抚须笑道:“此事传入洞内,人心必乱,那乞儿帮众恐怕就要与盗门抢夺米粮,盗门必定不允,我再领兵入内,天兵一至,自当雷霆一击,扫灭邪氛!”
夏竦不得不承认对方的战术是可行的,只是觉得此法未免过于自信,提醒道:“士衡在洞中可有线人?”
“没有!”刘平笑着摇头:“时间仓促,贼人狡诈,即便是有线人回报,下官也是不敢轻信的!”
夏竦道:“既如此,你又如何能确定,贼人会中计内乱呢?”
刘平摆了摆手:“贼人必定中计,便是那盗首有服人之威,可暂时镇定人心,待得下官亲领精锐入洞冲杀,他们也必定溃散!”
夏竦轻轻抚须。
这就是并不满意。
刘平无奈再作解释道:“下官于各地多有剿匪,无论敌首如何,贼匪终究是贼匪,受不得逆风之势,一旦占不了上风,必定一触即溃,可定胜局,舍此之外,俱是末节,相公毋须介怀!”
面对这份自信满满,夏竦眼神阴了一阴,脸色迅速恢复正常,举起酒杯:“士衡所言甚是,那便祝你旗开得胜,为我国朝灭此大害!”
“哈哈!”刘平举起酒杯,爽朗大笑:“承相公吉言!”
公事说完,又转为风花雪月之事,兴致到了,刘平还作词一首,流连在最为美貌的两位舞姬身上,眼神火热。
“仅有吉言怎够?”夏竦见了微微一笑:“士衡,老夫这些舞姬还算入眼?若不嫌弃,让她们常伴你这位豪勇之士左右,也不埋没了这身风流雅趣!曦文!玉兰!你们过来!”
“怎敢嫌弃?怎敢嫌弃?”眼见两個自己最喜欢的美姬娇滴滴地上前,刘平眼睛大亮,喜上眉梢,也不客气:“下官就却之不恭了!哈哈!”
目送刘平带着两个美姬离去的背影,夏竦的眉头微微皱起,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念头。
这位文武双全的将领,若是因轻敌败在无忧洞手里,自己又该如何应对呢?
……
“开始了!”
集贤院的案桌上,经史子集罕见地放到一旁,王尧臣拿了一张无忧洞的简图,摊了开来,讨论起这场朝野上下瞩目的战事来。
无忧洞这颗毒瘤,京师上下早就苦不堪言。
谁也不想自己的至亲被洞里的贼人掳了去,哪怕这是之前乞儿帮做的事情,但在许多人眼里根本没有差别,这个地方的存在,已经成为了京师百姓挥之不去的阴影。
但明眼人也知道,想要剿灭这样的贼窝,付出的代价绝对不小,关键在于治标不治本,恐怕用不了几年,里面还是会重复旧观,官府便迟迟未下决定。
现在柴氏与盗首关系,终于逼迫朝廷下了戳破这颗毒瘤的决心,甚至有种不惜一切代价的坚定!
因此战前准备也很充分,机宜司将京师内所有与鬼市有过交集的牙人统统找来,专门绘制了一份详细的地形图,将无忧洞的各个出入口都标示出来,还有几条主要出入的线路,能够供多少人通行,各有什么阻碍,都打探得明明白白。
现在王尧臣展开的简图,就是成果,狄进早已看过,但此时再看,依旧觉得四通八达,触目惊心。
历朝历代,在一国京师存在着这样庞大的排水系统,也就北宋的汴梁了,实在是一种畸形的存在,甚至无忧洞的贼人在作恶多端的同时,无形中还在为全城人服务。
因为他们要生存在底下,就必须担当起疏通排污的工作,如果真的把这些人杀干净了,朝廷也必须要定期组建一定规模的人手,下去清理污泥,确保排水通畅,不然一旦天降暴雨,就等着水漫汴京吧!
掌握了复杂的地形后,刘平制定了战术,雷厉风行地开启了战事,而各方也予以关注。
此时就不断有人前来,将战况传达,王尧臣听着听着,由原本的兴致勃勃,变为了坐立难安,最后眉宇间甚至愁云笼罩:“不妙!不妙啊!”
对于这一战,狄进的心从来就没悬着过,自然也不会死了,平静地问道:“如何了?”
王尧臣张了张嘴,显然不想涨敌人的士气,灭己方的威风,却还是忍不住道:“刘提辖太急功近利,更是小觑无忧洞的贼人,竟将五千主力分散,把守各大出入口,严令对贼子赶尽杀绝,一个都不放过,自己则亲率五百精锐入内!”
狄进对此倒是肯定的:“亲率精锐,身先士卒,刘提辖勇武过人!”
五千禁军应该是对应一万到两万的兵员,其中再矮子里拔尖,选拔出五百精锐,刘平显然看出了京营禁军不堪大用,与其多带人手,倒不如只带精兵强将。
“可从洞中传出的消息来看,刘提辖数度接触贼人,数度轻松击溃,竟扬言有甲胄在身,十名官兵可面对百贼围剿,再度分兵!”王尧臣指了指路线:“这太托大了,敌人可以十战一,官兵却要以一战十,即便披坚执锐,有甲胄在身,也难以取胜,一旦胶着,就有失陷风险!”
狄进道:“依伯庸之见,该当如何?”
王尧臣毫不迟疑地指了指四个入口,手指规划出四条线路:“自是分成四路,徐徐推进,以数日之功,抵达此处,便可令无忧洞贼人顾此失彼,疲于奔命!”
狄进道:“那贼人若是四散奔逃又当如何?”
王尧臣又在外围另外四个入口点了点:“派兵在这四处出入口把守便是。”
狄进道:“那就无法保证尽灭贼人了!”
王尧臣断然道:“尽灭贼子,本就是为了彰显威风的不智之举,即便此番尽灭,难道日后这无忧洞中就无贼人出入么?终究是禁绝不了的,只是这盗门鬼市,威胁太大,决不可由它存续下去!”
狄进听着眼前之人侃侃而谈,微微一笑,仿佛看到了历史上那位镇守边疆的重臣身姿。
在李元昊起兵,宋军历经三场惨败后,朝廷震怒,是王尧臣出面力保范仲淹、韩琦,后举荐狄青、种世衡等二十多位边将,皆立下功勋,并且在战略上提出了许多真知灼见,可谓文能安邦,武能靖边。
如今的王尧臣,自然还没有成长到那个地步,但已经初步具备了战略眼光,所言皆切中要害,对于刘平的态度也从期望转为失望:“为将者,未虑胜先虑败,刘提辖也是名将之子,更有多地平匪经验,怎的如此冒进?”
狄进轻叹:“正因为刘提辖在地方上剿匪灭贼多了,在他眼中,恐怕天下之敌都是这般水准,免不了轻慢待敌!”
王尧臣眉头紧锁:“那可就麻烦了,无忧洞贼子人心本乱,若是首战告捷,接下来自是事半功倍,一旦受挫,让他们认为官兵不过如此,必定士气大振,接下来剿灭,不知要费多少苦功!”
……
“官兵不过如此!哈哈哈哈!”
展仲一抹脸颊上的鲜血,放声狂笑,身后亦响起了此起彼伏的欢呼声。
说实话,在开战之前,展仲都没想到对方这么蠢,居然真的中如此简单的诱敌之计,他甚至担心派出的人手不够,毕竟那都是盗门的弟子,不敢用其他人,以防假戏真做,真的溃散,甚至直接投降,倒戈带路。
所幸无忧洞内的地形狭窄,对方显然没有怀疑,一路带人杀了进来,明显的趁胜追击,深信不疑。
然后就被数十倍的人彻底围堵,在最能施展开的一处宽阔洞穴团团围住。
官兵依仗有甲胄在身,在狭小的地道能够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现在又如何?
不出所料,遭遇大败!
唯一令展仲感到意外的,是那为首的朝廷将领瞧着年岁也不小了,居然以一敌百,在那般围堵中杀得几进几出,硬生生带着数十残兵破出敌围。
展仲平日里自以为勇猛,但脑海中浮现出对方披头散发,周身染血,依旧疯魔般冲杀的模样,也有些心悸,却又冷笑道:“能打有个屁用!我们无忧洞若是这样就能灭,江湖高手早就进来行侠仗义了,还用朝廷出动官兵?随我追上去,活捉了这有勇无谋的老物,再跟朝廷谈话!”
“噢!!”
众人欢声雷动,包括乞儿帮之前的乞儿在内,都觉得威风八面,战意十足。
以前是让开封府衙奈何不得,现在是活捉朝廷大将,这等改变,想都不敢想!
展仲的追击不是单纯的逞威风,而是将地利优势发挥到了极致,不多时就咬上了最后的官兵,将他们一个个朝着洞内拖去。
“将军,贼人追上来了!”
“啊啊啊啊!”
刘平陡然转身,目眦欲裂,放声怒喝,胡须都被血迹黏在一起,浑身上下更是污浊斑斑,不知有多少是敌人的血肉,有多少是自己的创口:“我还能战!!我还能战!!”
“将军!走!走啊!”
左右士兵没想到这位会作此反应,拼命将他朝外推去,然后发出惨叫,扑倒在地:“将军……为俺报仇……”
眼见这些家将亲兵的尸体被硬生生拖回洞穴深处,刘平身躯晃了晃,终于头也不回地朝外飞奔,仗着过人的体力,一路狂冲出去。
“活捉那个老头!”“长胡子的是他!”“穿甲胄的是他!”
凄厉的哀嚎声逐渐远去,远处的光亮不断变大,最终为了奔逃,将甲胄都扯掉的刘平陡然间跃出了黑暗,被光明拥抱,然后就猛地滚倒在地。
天旋地转之间,待得再度清醒,就见自己被一群人围着,正是之前巡视军营时,根本看不上的禁军,命令他们在外围守株待兔,也是担心会拖了自己后腿……
此时迎着那一张张先是惊诧莫名,逐渐变得幸灾乐祸的面庞,刘平双目怒瞪,上半身狠狠挺起,嘴巴鼓了几下,那一口气却在此刻彻底泄了,往后一仰,晕了过去。
第333章 国朝的改变,从个人的进步开始!
“什么!五百精兵,逃出来的不足三十人?”
夏竦眼睛瞪大,缓缓坐下。
他从刘平的骄狂自大中,已经预见到了打败仗的可能,但万万没想到,会败得如此之快,如此之惨!
毕竟面对的又不是辽军,只是一群窝在老鼠洞里的贼子,若不是对方占据地利优势,怎么都没有败阵的理由,即便有了地利之势,也不该这样惨败啊……
夏竦定了定神,开口道:“刘平呢?”
前去打探消息的仆从回答:“刘提辖身负重伤,抬回宅中……”
夏竦面无表情,如果真的壮烈牺牲,朝廷反倒不会怪罪,活着回来并不见得是好事,不仅是刘平要问罪,举荐他的自己也会沦入被动。
不过夏竦自诩君子,倒也不能盼着对方身死,稍作沉吟后,起身道:“更衣!我要入宫!”
当夏竦来到宫城的时候,正好遇见了召集的内官,而两府的其他宰执,也不约而同地主动前来。
刘平惨败的消息传来,由上至下,都惊呆了。
并非所有人都看好,这一战就能将无忧洞犁庭扫穴,但所认为的失利,莫过于贼人借用地形,与官兵迂回,最终无功而返,较为狼狈。
实在没想到,会是惨败到近乎全军覆没!
王曾、张士逊、吕夷简、鲁宗道、张耆、陈尧咨,都不禁发出一个疑问。
国朝禁军的战斗力,真到如此地步了?
不过终究是宰执重臣,历经宦海风波,哪怕心中惊怒交集,表面上依旧稳得住,徐徐步入垂拱殿中。
相比起来,端坐在御座上的赵祯,脸色就是青白相加,刘娥的面容则一片沉静,喜怒不形于色。
待得众宰执立于圆凳前,刘娥开口:“此番剿贼大败,众卿议一议!”
夏竦上前半步,躬身道:“老臣举荐刘提辖,致有此败,望太后、官家降罪!”
刘娥平静地道:“刘平乃名将之子,又于地方多有平贼功绩,夏参政所荐并无失当,何至于降罪?”
“谢太后宽宏!”夏竦面露沉凝之色,再度躬身,退了回去。
这个时候堂堂正正地承认,反倒是最佳之法,毕竟他的举荐不是破格提拔,如果要以结果论罪的话,那往后没人敢举荐旁人了,果不其然,此事轻轻揭过。
其他宰执也没觉得夏竦失当,因为刘平的能力和官位确实很适合,但也正因为不是什么毫无经验的勋贵子弟领兵,气氛不禁愈发沉重起来。
有一个很尴尬的地方在于,刘平的剿匪之策,是事先上报的,若不是无忧洞内地形受限,恐怕就要发挥老赵家的优良传统,赐阵图了。
军事水平越高超的皇帝,越不喜欢远程微操,比如唐太宗李世民,明确拒绝隔空指挥前线作战,比如宋太祖赵匡胤,给予前线将领相当程度的自主决策权,反之则花样百出。
北宋的一众皇帝里,由于微操前线间接导致百万军民丧于西夏的宋神宗,现在还未出生,很可能也不会出生了,不过已经有了两位微操大师,那就是喜欢授方略传阵图的宋太宗,和完美继承了他这点的宋真宗,后者更夸张,每年都出阵图示将领、示辅臣、示宰相,直到澶渊之盟后才消停。
历史上的宋仁宗也免不了有这個毛病,他出阵图的同时,让群臣也踊跃献阵图,最后连晏殊都看不下去了,上奏“请罢内臣监兵,不以阵图授诸将”……
在这样的优良传统下,刘平攻无忧洞的战术,自然也是先上报,经过了层层审核同意,再最终执行的。
所以哪怕在场的众人不愿承认,但也不得不承认,从制定战术那一刻起,朝堂高层就都犯了轻敌的大忌。
眼见宰执沉默,刘娥继续开口:“方才机宜司已将幸存禁军的供词呈上,还原了整场围剿的细节,诸位卿家看一看吧!”
内侍将供词奉上,众臣传递,很快明白了详细始末。
官军惨败有两大原因。
其一,无忧洞贼人派出人手诱敌,一接触到官兵就佯装败退,刘平接连几次都发现贼人一触即溃,以为此前的攻心之策完美奏效,贼人全无斗志,接下来便是屠戮,为求除恶务尽,竟托大到分兵深入,结果惨遭围堵,反被各个击破;
其二,就是禁军的战斗力确实太低了,哪怕刘平从五千禁军里挑选出了尚且精锐的一批,也仅仅是矮个子里拔尖,与二十多年前真正与辽人厮杀的宋军相差甚远,平日里疏于操练,又是兵不知将,将不知兵,一旦发现中了贼人的奸计,士气顿时崩溃,在刘平绝境拼杀之际,根本没有多少禁军跟随这位将领,形成有效的冲杀阵形,反倒慌乱逃窜,首尾难顾,彻底葬送了生机。
眼见众臣看完,刘娥再度开口:“此战刘平虽有大过,亦不乏勇武,着御医入刘家,为刘平医治!”
“太后仁德!”
这当然不是不论罪,而是先保住刘平的性命,毕竟此人杀敌从未退缩,更无降敌之举,朝廷自然也不能亏待。
展现态度后,刘娥的语气陡然森寒起来:“无忧洞必须剿灭,众卿之意该当如何?”
她的目光落在张耆身上。
曹利用去后,张耆就是唯一的枢密使,这位老者一时间冷汗涔涔,却又不得不开口:“依老臣之见,当再择良将,选精兵,不可妄进!”
这等于废话,刘娥心中有些失望,但也知道此人全靠自己提拔上位,等他接手枢密院时,国朝已无战事,本就不能过多期望。
然而接下来以王曾为首的中书所言,比起张耆好不到哪里去,甚至更为保守。
倒不是他们想不出什么剿匪良策,关键在于再精妙的战术,终究要落到执行的一步,京营禁军的战斗能力能否当得起这个执行力度,就成了大问题,有前车之鉴在,谁也不敢提出激进之法。
第一次败了,两府已是难辞其咎,如果再败,朝廷真就颜面尽失了!
但一味保守,难免又有些矫枉过正,刘娥却也无奈,只能暂时作此处置:“严守无忧洞出入口,安定京师人心!”
众臣领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