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兴霸天
“如今河西之地,前唐归义军难以延续,甘州回鹘和沙州回鹘的地盘亦是不断被蚕食,苟延残喘,夏州政权已经基本获得了河西走廊的控制权,在与西域的交易上,占据了莫大的优势!”
“贵国是凭借大国的声名和号召,吸引西域使团前来,夏人则完全是占据地利,拥有着商业上的强大号召!成功地往来一趟丝绸之路,对于那些异域商人而言,就能赚到享用一世的庞大财富,自然吸引着他们铤而走险,前仆后继!”
河西走廊和丝绸之路的称呼,耶律隆绪还是首次听闻,却不难理解,眉头挑起:“依你之意,这背后还是夏人主使,莫非李氏父子准备侵吞我大辽疆域?”
狄进不答反问:“贵国境内,可有党项人?”
耶律隆绪摆了摆手,再度笑了起来:“狄三元果然言辞犀利,更是屡屡夸大其词啊,我大辽各族皆有,自是有党项部落的,与夏州李氏何干!”
狄进却知道,这位辽帝已经起疑了。
事实上他说的没错,与西域商人往来密切的,不是辽国就是西夏,西夏甚至还更加方便些,而辽国境内的党项部落,还真的被李元昊收买,这也是后来辽兴宗御驾亲征,攻打西夏的原因之一……
耶律隆绪对于西夏生出了疑心,反倒不再讨论那边,直接问道:“你能将赵安仁带回来?”
狄进道:“外臣愿意一试,口说无凭,终究要有实证!”
耶律隆绪颔首:“那就让萧枢密助你,如何?”
迎着那似笑非笑的注视,狄进心头一凛,但也没有故意避嫌,点了点头道:“好!”
耶律隆绪轻轻抚掌:“那朕便静候你这位外臣佳音了!”
五石散早就拿下,待得狄进退出殿内,内侍的声音高呼:“赐宋使狄进,宝甲一套、名驹两匹、金带、金盏、银二百两!”
狄进站定,再度作揖行礼:“谢辽主陛下!”
这就是官方的正式表态,对于之前袭击事件的慰问,至于袭击者到底是谁,辽庭会如何追究,耶律隆绪没说,狄进也不追问,双方维持一个心照不宣的默契。
待得狄进在内侍更加恭敬的姿态下,走出辽国大内,迎面却见一位衣着朴素的紫袍老者,翻身下马,正匆匆朝着宫内走来。
狄进目光闪了闪,故意上前几步,行礼道:“来者可是张公?”
张俭面容沉肃,却又不得不以国朝宰相面对外国正使的态度还礼:“狄正使!”
狄进的视线在他身上落了落:“久闻张相公贤相之名,只穿粗丝织成的绢帛,每餐只食一菜,俸禄有节余的都拿来接济亲朋旧友,修身治国,实为我儒学大家,佩服佩服!”
张俭面不改色:“狄正使过誉了!修身律己,重在自持,如此而已!”
狄进微笑拱手,不再多言,告辞离开。
待得双方错身而过,张俭的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脚下愈发加快,很快到了崇德宫外。
然而里面一位内侍却守在门口,淡淡地道:“张相公,陛下有言,他现在不愿受打扰!”
张俭沉声道:“劳烦中贵人入殿,老臣实有要事禀告!”
说罢,深深一躬。
内侍无可奈何,转身走了进去。
没有等候多久,内侍从宫中走出,态度愈发坚定:“张相公,陛下已知你来意,回府去吧!”
张俭此前一直面容平静,此时却如五雷轰顶,直接噗通一声跪倒下来,泣声道:“陛下!陛下!万万不可中了宋人的奸计啊!”
第373章 狄正使的宽厚仁义
“嘶!嘶!”
四方馆偏院,夏州正使李成遇缓缓醒来,五官挤在一起,嘴里发出痛苦的呻吟声。
他中的那一箭,可是猝不及防。
那一日箭突然飞来,直接穿过肋下,刮去一大片血肉,再往里面偏一点,就是穿心而过。
如此箭法,毫无疑问是那位从小就说一不二,但凡稍有忤逆,就拳打脚踢的兄长所为。
可问题是,这次兄长也失算了。
箭确实擦着身子而过,但包扎之后,他这些时日却是发了好几场高烧,整个人痛苦不已,身体虚弱得连床都下不来。
李成遇知道,自己怕是凶险了。
所谓“刀砍伤,剑刺死”,事实上古代的箭伤,往往比近身搏杀的劈砍更难处理,一方面是处理贯穿伤的外科医生太少,另一方面则是箭矢多回收利用,就算不故意浸泡在粪水里面,也满是细菌,比起常常要擦拭的短兵武器要脏得多。
这样的箭头一旦卡入肉里,必定会造成极为严重的身体刺激,肌肉痉挛,神经剧痛,还会在极短的时间内造成炎症反应,让人高度发热,并虚脱昏厥。
李成遇属于比较倒霉的,他的箭头并没有留在身体里面,伤口却也严重发炎,如果再高烧不退,人很快就会不行的。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呜呜呜!”
正默默垂泪,一连串脚步声传来,隐约还能听到副使野利仁忠的声音:“……正使……这边请!”
李成遇思维迟缓,一时间都没有反应过来,直到有人真的走了进来,到了床边,野利仁忠清晰的声音这才传入耳中:“二王子……狄正使前来探望你了!”
“狄……狄进……!”
李成遇迷糊地转过头,看了半晌,才看清楚床前站着的年轻使臣,眼睛猛地瞪大,突然精神了:“你……你怎么来了?”
此番宋夏共同使辽,很清楚彼此都是对手,当然想要压对方一头,李成遇在佛塔前为卫慕氏超度时,就得意地设想过,自己与这位年轻宋使见面的时候,要好好威风一回。
结果那时初入四方馆,他是灰溜溜从侧门进的,现在真正见面,更直接半死不活地躺着,目光再一转,发现叛徒卫慕山喜也站在人群里,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顿时涌起一股浓浓的羞愤:“你来做什么?”
狄进语气温和:“李正使,你我同为刺杀事件的受害者,我前来探望,是应尽之谊!”
李成遇咬着牙愤声道:“不劳阁下挂心……野利仁忠!请宋使出去!”
野利仁忠面露尴尬:“二王子,辽帝招狄正使入宫慰问,并赐重礼,此番狄正使也是一番好意,特来慰问!”
“啊?”
李成遇定定地看着他,片刻后才明白,对方为什么入西夏使团所在的院子,身为副使的野利仁忠不仅不敢阻拦,还一路陪同了。
宋人竟然得到了辽帝的支持?
辽国可是西夏最大的靠山啊!
如果是平常时期,他或许会一阵恐慌,天旋地转间,甚至瘫倒在地,但现在他本就躺在床上,只是两眼直愣愣的,半晌后呻吟着道:“看完了么?看完了你就走吧!”
“不急!”
狄进的语气固然平和,但也不客气,直接坐在床边,俯视着李成遇的眼睛:“卫慕夫人的遇害,是如今宋夏都关注的要案,李正使就不准备说些什么吗?”
李成遇本来确实准备了许多,可此时脑袋嗡嗡的,却是什么都想不起来,只能呻吟着道:“我伤重在床……狄正使……要趁人之危么?”
狄进轻叹:“我当然愿意再等一等,可此番两国使臣在中京城内出了这等事,辽主却是不愿意等的!”
以前都是西夏背靠大辽,没想到现在对方抬出辽帝,李成遇嘴里咕噜了一声,痛苦得险些晕过去。
狄进一句话就将他刺激得清醒过来:“卫慕夫人遇害,凶手必定非同小可,难道是阁下弑母?”
说罢又摇了摇头:“卫慕氏虽非伱生母,也是嫡母之尊,弑母这等天理不容的事情,阁下是不会做的!”
李成遇原本心都悬起来了,他就算死,也万万不愿意担上那样的骂名,听到后半句,心又落了回去。
狄进继续道:“西平王乃我国朝的纯诚功臣,更不会行杀妻之事!”
李德明在辽国那边的官职是尚书令,被封为大夏国王,在宋朝这边头衔更长,检校太师兼侍中、持节都督夏州诸军事、行夏州刺史、上柱国,并册封定难军节度使,夏、银、绥、宥、静等州管内观察处置押蕃落等使,加封“西平王”。
话说狄进最初险些把“西平王”听成了“平西王”,不过仔细想想,李德明确实没有让西北的局势平复,而是不断往西开疆拓土,直至占据整个河西走廊,称为“平西王”其实很恰当。
现在狄进说着久违的称呼,带着感慨与回忆:“西平王自从主动请降,归顺我朝后,一向恭顺守礼,我朝也愿意善待李氏,大中祥符元年,夏、银、绥三州大旱,发生大规模饥荒,先帝特意放开边境,任夏人买粮,度过灾情,兴灵地区已有近三十年有耕无战,从而得到了长足的发展……”
李成遇无从反驳,这确实是事实。
狄进淡淡地道:“结果夏人竟一口咬定,是我朝公孙使臣,害了卫慕夫人,这等忘恩负义,令人很失望啊!”
“不……不……”
李成遇赶忙否认,如今辽帝都支持宋使了,他若是再一味坚持原有观点,那真是自讨苦吃,愚不可及,马上道:“那只是误会……我们早就有言……只是疑似……疑似……”
“我也觉得是误会!”
狄进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宋夏之间,本该是友邻,可惜有些人为了一己野心私欲,要掀起战乱,破坏这来之不易的富足生活!”
李成遇脸色一僵,闭上了嘴。
狄进引荐:“无论如何,李正使都是受害者,这是我的护卫‘悟明’,医术了得,即便是在汴梁城内,也是数一数二的医者,让他为李正使开一副方子,先把这个热退下去!”
眼见对方的心腹上前为自己把脉,李成遇下意识地想要抽回手,但最终还是忍住,眼神愈发茫然。
平心而论,他之前受那位兄长鼓动,觉得西夏如今兵强马壮,国力强盛,再向宋人伏低做小,每年进贡,实在不是党项男儿所为!
但如今半死不活地躺在床上,宋人正使明明有了辽庭的支持,可以大肆凌辱,却依旧平和以待,心中突然很不是滋味。
待得道全诊脉完毕,退下去开药方,狄进再度询问案情:“卫慕夫人乃西平王的正妻,亦是我朝诰命夫人,太后每年都与之书信往来,现在她惨遭毒害,死得不明不白,此案绝不可能就此罢休,李正使既知真凶非我宋使,而是另有其人,可有线索提供?”
李成遇抿了抿干枯的嘴,低声道:“大娘遇害时,我并未入府!”
换成以前,他说不定就称宫殿了,但西平王只有王府,并不能称宫,对于这個细节倒是守住了。
狄进道:“卫慕夫人平日里与何人结怨?”
李成遇道:“大娘不理政事,平日居于府中,往来最多的也就是卫慕氏的族人……你不如问一问卫慕山喜!”
狄进不厌其烦:“无妨,每个人所见的都有不同,案件的细节就是这般汇聚起来的,李正使仔细回忆回忆,在卫慕夫人遇害之前,还发生过什么别的事情么?”
“别的事情……别的事情……”
李成遇脑子混乱,开始碎碎念:“大娘送了我娘一套蜀锦织就的衣服,我娘十分喜爱……大娘送了我娘一瓶药酒,说有奇效,我娘喝了却觉得恶心……大娘抱怨过药酒,药力没有以前的好了,她的头疼病又复发了……”
狄进目光微动:“卫慕夫人常用的药酒,是谁提供的?”
李成遇呻吟着:“卫慕山喜不知么?”
卫慕山喜在人群里上前几步,茫然摇头:“下臣不知!”
李成遇额头滚烫,眼睛都要睁不开了:“那我……更不知!”
狄进见他实在支持不住了,这才站起身来:“李正使好好休息吧,告辞了!”
李成遇迷迷糊糊着,竟然还没有失礼:“慢走……野利仁忠,替我送……送狄正使!”
双方全程没有提及李元昊,好似都不知道那个人。
但双方都心知肚明,真正的矛盾,就在那个人身上。
待得狄进一行离开,野利仁忠取来道全开出的药方,请示道:“二王子,要按方抓药么?”
李成遇头疼得已经要昏睡过去了,拼尽最后的力气道:“快去抓!给我喝药……喝药!!”
……
三天后。
偏院屋内,陡然传来婢女欢喜的声音:“来人啊!二大王退热了!退热了!”
野利仁忠很快奔入,卫慕山喜也跟着走了进来。
李成遇在他们的搀扶下,缓缓坐起身,眼神恢复清明,吁出一口气,涌起一股险死还生的庆幸感,喃喃低语着道:“大宋确实宽厚仁义,兄长……兄长错了!”
第374章 当狗有什么不好!
“让卫慕山喜进来,我亲自跟他谈谈!”
回到主院,狄进坐下,吩咐道。
很快卫慕山喜被领入正堂,态度并不紧张,躬身行礼:“下臣拜见狄正使!”
狄进打量着他,一言不发。
卫慕山喜此前一直跟潘孝安联系,刚刚又见到这位狄正使对待李成遇都十分温和,姿态多少就有些松弛,但堂内先是一静,待得他抬起头来,正好对上那道仿佛能洞察人心的目光,表情顿时僵硬下来,颤声道:“狄正使?”
狄进对李成遇和善,是因为对方半死不活,又经历过巨大的打击,处于人生的最低谷,而对待卫慕山喜,毋须恶语相向,也不能给好脸,淡淡地道:“你是帮凶么?”
卫慕山喜本就紧张,闻言更是大惊失色:“下臣怎会是帮凶!下臣万万不敢呐!”
狄进道:“既非帮凶,为何要隐瞒自己所知的事情,为凶手遮掩呢?”
卫慕山喜连连摇头,汉话又结巴起来:“下臣……下臣真不知道,夫人常用的药酒,是何人提供……还望狄正使相信!”
“不仅是这点,关于卫慕夫人的许多事,你都没有细说……”
狄进沉声道:“为亡者讳,我能理解,但现在是追查凶案,丝毫隐瞒就可能铸成大错,你也是卫慕一族里有头有脸的人物,难道就不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
“下臣不该!下臣不该!下臣知道的……都说!都说!”
卫慕山喜终于明白了,以手背擦拭了一下额头的汗珠,开始竹筒倒豆子。
他确实不是特意隐瞒,但身为卫慕一族的成员,又是卫慕夫人的族弟,有些话就不太好说,比如卫慕氏早年饮食无节,恣酒纵欲,患上了头疾,发作起来头晕目眩,才渐渐隐居于王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