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兴霸天
护卫道:“远不及太子殿下!”
耶律宗真呵了一声,笑容陡然消失:“李元昊,在孤面前,还不露真容么?”
护卫伸手,将面甲揭下,露出一张满面风霜的脸来。
李元昊的脸型稍圆,并无那种刀削斧劈的凌厉之感,但双目冷酷淡漠,鹰勾鼻高高耸起,嘴唇略薄,刚毅的五官彻底冲淡了脸型的温和,带着几分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态。
而相比起还未发育完全,就初露几分魁伟之态的耶律宗真,李元昊只能算作普通身材,五尺有余,但整个人屹立在那里,又如同瀚海之中的坚石,受风沙冲刷而屹立不倒,有股千锤百炼之感。
同为太子,同为一方继承人,却因国力的绝对差距,一坐一立,而李元昊虽然在面对李成遇时,言明一切都要靠自己,辽人指望不上,可此时他的腰是微微弯下的,以示恭敬之态。
耶律宗真却不满意,脸色沉下:“你扮作使团护卫,来秘密见孤,是为了那件事?”
李元昊道:“是!”
耶律宗真厉声道:“那刺杀宋使,又是何意?”
李元昊道:“是宋人害死我母,宋使却要颠倒黑白,自是难以忍受!此人一死,我西夏使团危难自解,不可不杀!”
听了前半句话,耶律宗真脸色更加阴沉,听得后半句,才稍稍缓和:“还算有点实话,没有满嘴虚言!”
李元昊再度低下头:“不敢!我夏州自祖父抗宋时,就奉大辽为宗,我父也多得辽帝陛下援手,我自当遵太子殿下之命!”
“嗯!”
耶律宗真微微点头,西夏对大辽俯首称臣是理所当然,眼前之人还是有几分乖觉的,话题重新转回:“你方才所言,宋人害死卫慕夫人,又是何说法?别还是那些污蔑之言吧?”
李元昊沉默,看了看左右。
耶律宗真摆了摆手:“退!”
四周的仆婢统统退开,李元昊这才继续道:“我母久染头疾,疼痛难耐,贴身忠仆偶得一药酒,服用后竟病疾全消,引为奇药,谁知此后竟稍离不得,三日内必饮药酒,不然便暴怒癫狂,方知此药的祸害之处……”
说到这里,李元昊头昂起,双目直视过来,沉声道:“殿下也有此烦恼,不是么?”
耶律宗真终究年纪轻,城府不够,脸色已是变了,缓缓地道:“当年母后宫中的内侍赵安仁,扬言有前唐宫廷秘药‘底也伽’的配方,却因主药失传,无法炼制,孤见父皇龙体抱恙,一片孝心,便让赵安仁在府库中寻药,几经尝试,终于配制出了他口中可治百病的‘底也伽’!”
“见到父皇在马上狩猎的英姿时,孤心中的喜悦难以言说,可随后发生的事情,却犹如噩梦,孤从未见过那么暴躁的父皇,那所谓包治百病的西域奇药,根本是剧毒!剧毒!”
“赵安仁背后,一定有着一伙居心叵测之辈,利用了孤的孝心,要危害我大辽社稷!!”
李元昊听到这里,倒是露出抚慰之色:“太子殿下息怒!殿下一片孝心,辽帝陛下自是清楚,那赵安仁才是罪魁祸首,此人可曾拿下?”
“不必邀功!”
耶律宗真哼了一声:“孤没有忘记,是得你提醒,才能将赵安仁及时救出,现在藏到一个谁都找不到的地方,孤已派人严加审问,一定要将他背后的人问出来!”
“此事背后定是宋人指使!”
李元昊语气里流露出恨意:“他们通过些许恩惠,拉拢了我的母族,又要控制我的母亲,失败后将之毒害!”
耶律宗真却冷笑道:“宋使见到父皇后,认定此事的背后,是你们夏人在指使,因为你们与西域商人的往来更加方便!现在伱又说此事是宋人的阴谋,因为宋人要控制卫慕氏!来日你和宋使见面,是不是也要将这個罪名,扣在我大辽头上?”
李元昊道:“殿下明鉴,我夏州本就是小地,做此图谋又有何用?唯有宋人一心要夺我党项人的河西之地,又欲北上取贵族的燕云!自澶渊之盟后,宋人国力日盛,物产富饶,粮草储备,蓄势已发,不可不防啊!”
说到这里,李元昊又叹了口气:“可惜我父仁义,无论我多少次劝说,他都不愿起兵反宋……”
耶律宗真听了此言,一时间倒也有些同病相怜之感。
李元昊劝说其父李德明起兵反宋,李德明不愿意,他何尝不是希望父皇攻宋,父皇也不愿意,一心要遵守盟约?
耶律宗真自从懂事起,见到的就是一个强盛富饶的大辽,再了解到祖辈的功绩后,不可避免地有了“一天下”的想法,首先要做的,就是“谋三关”,拿回当年被周世宗夺走的关南之地,无论是战是逼,一旦宋人真的失去了关南之地,那更方便契丹铁骑长驱直入,纵横富饶的中原,真正做到统一天下!
一想到这般前人未有的丰功伟业,年轻的耶律宗真就觉得热血沸腾,努力定了定神,声调还是止不住扬起:“莫说那些无用的话!你认定此事是宋人在背后指使,可有证据?”
李元昊断然道:“没有证据,也毋须证据!恕外臣斗胆直言,即便赵安仁将幕后的宋人指使招供出来,宋人难道就不会矢口否认,认定这是贼人污蔑么?辽帝陛下若是选择不信,又当如何?贵国真的会对宋问罪开战?”
耶律宗真不得不承认,对方说的有道理。
是战是和,终究还是看执政者的决定,如今大辽朝堂上,主和派的声音为什么要远远大过主战派,正因为辽帝是主和的态度,群臣当然多有附和!
心中的不甘越来越盛,耶律宗真语气也变得凌厉起来:“那你说这些,又准备做什么?”
李元昊毫不迟疑地道:“杀宋使!”
耶律宗真并不意外,却又皱起眉头:“上次你有这个机会,却失败了,现在宋人有了防备,你还怎么杀?”
李元昊道:“我确实大意,未曾想到这宋使也有不俗的武力,更身穿内甲,防备极严,然刺杀之事,不止于此,太子殿下没有忘记,贵国副使在宋人殿内也中了毒吧?”
耶律宗真面色变了:“你要孤在大殿中下毒?你莫不是疯了?”
李元昊立刻道:“自然不用太子殿下亲自派人,殿下可知‘金刚会’?”
耶律宗真有些茫然,微微摇头。
“‘金刚会’是昔年萧太后派入宋地的契丹勇士,专为刺探情报所用……”
李元昊将“金刚会”的情况大致介绍了一遍:“他们的首领在汴梁,就是被这个宋使狄进设计擒住,更被当时使宋的辽使萧远博出卖,在辽帝陛下面前搬弄是非,以致于辽帝陛下已然放弃了‘金刚会’,此前有人联系了西夏使团,希望通过外臣,向殿下表明他们的效忠之心从未动摇!”
“父皇错了,这等忠良,岂能弃而不用?”
耶律宗真心中感叹,立刻道:“好!‘金刚会’若能办到此事,让他们用心地去做,孤来日会重用!”
李元昊行礼:“有了太子殿下此言,外臣就放心了!”
耶律宗真答应了这件事,心头既是激动,又有些许的惊惧,深吸一口气:“去吧!不要让孤失望!”
李元昊躬身一礼,饱含着蕃属对宗主国的敬畏:“是!”
待得在内侍的引领下,走出了这座别院,他重新戴上面甲,轻轻扭了扭脖子,眼神变得冰冷刻骨。
他最恨低着头跟人说话,但每次这么做时,又会谨记这种卑躬屈膝的耻辱感觉,为的正是不断激励自己,必须要发愤图强,带领夏州的党项人真正崛起,不再仰人鼻息而存!
现在是时候了!
宋人的小皇帝,至今还是个躲在太后庇护下的废物,辽帝昔日雄才伟略,如今也是垂垂老朽,太子年轻气盛,却不免志大才疏,两国白白掌控着辽阔富饶的疆域,实在浪费!
李元昊握拳。
如自己这般大好男儿,生于天地之间,岂能郁郁久居人下,当立国称帝,征讨四方,直至放眼天下,再也没有一个人,能让他低下那颗高贵的头颅!
第378章 最好的挑拨就是如实相告
“难道太子将人救走后,藏在了皇宫里面?怪不得马帮也找不到!”
狄湘灵目睹着一道身影从太子别院而出,一路弯弯绕绕,警惕地观察行人,最终入了皇宫侧门,眼睛亮起。
自从狄进那边传来消息,她就耐心地盯住太子的手下,终于有了重要发现。
仔细想了想,狄湘灵找准时机,身形轻盈一闪,循着墙根,翻入宫内。
汴梁的皇宫,她不会贸然潜入,一旦被发现,禁军弓弩招呼,武功再是高强,也难免饮恨当场,但这中京城作为辽人新建的都城,宫城的守备远远不如汴梁的皇宫,只要不往深处去,接近辽帝皇后那些关键人物,就不会有碍。
如果太子真的将赵安仁关在皇宫里,也不可能往深处去,必然是在边缘地带看守。
果不其然,待得狄湘灵翻入宫中,前方太子亲信的步伐也慢了许多,显然不担心这里还会有外人跟踪,最终拐入了一片下人所居住的屋舍前,敲了敲门。
门一开,里面一股血腥味就飘了出来,太子亲信皱了皱眉头,飞速闪了进去。
狄湘灵随即出现在门边,竖起耳朵,隐约听到几句交谈:“……还没有……?”“快打死了……”“殿下……一定要问出来……”
她以前不通契丹话,但自从发现契丹贵族的富裕超乎想像后,为了未来的事业考虑,这段时间也开始补课,学习的速度固然没有狄进快,却也能懂一些口语的交流。
此时听了个大概后,狄湘灵没有轻举妄动,寻了个角落,默默等待。
足足等了一个多时辰,太子心腹从屋内走了出来,手上也沾了血,用布帛擦拭着,怒哼道:“看好他!万万不能有失!”
跟着此人一路回到太子别院,狄湘灵才悄无声息地离开,第一时间到了四方馆,说明了刚刚的情况。
狄进了然:“果然是辽国太子!这位派人将赵安仁救走,藏在皇宫西南角的屋舍里面,也在日夜审问,想要找出幕后的指使者!”
狄湘灵道:“赵安仁倒是挺能撑的,先被萧远博的手下用刑,现在又被太子的人审问,就是不交代?”
狄进道:“此人的钱财早已被转走,应该到了家人手中,他现在一旦开口,不仅自己的命依旧保不住,还会连累家人……不过极刑之下,很少有人能撑得住,那就衍生出另一种可能,赵安仁知道的也不多,他根本说不出什么,行刑者却以为他是嘴硬,反复折磨……可惜我不能亲自审一审他,不然的话,应该就能判断到底是哪一种情况!”
狄湘灵准备动手:“我去把人劫出来吧!不难!”
“我知道姐姐出马,肯定能办到,但太子能把人藏在宫中,我作为使臣,让人去宫内劫人,一旦被抓住把柄,就是大事!”
狄进赶忙劝阻,又仔细解释道:“这件事既然涉及到了太子,很是敏感,我们没必要在一個明知机会不大的线索上,付出过大的代价,反倒影响了接下来的追查!”
“原来如此!”
狄湘灵点了点头,又期待地道:“那辽帝知道真相后,会不会废了这个太子?”
“不会!”
狄进毫不迟疑地摇头:“且不说这位太子并无那等以下犯上的大逆想法,当时进献药物应该是一片好心,就算他真的图谋不轨,辽主有碍于其他几个皇子年龄太小,更加不成气候,也会捏着鼻子,让这位长子继承大宝!”
狄湘灵奇道:“既如此,太子为何要藏起赵安仁,直接交给辽帝便是!”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狄进道:“我们认为太子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只要向辽主认个错,不会有影响,但站在他的角度,却不希望这个过错被揭露出来,成了污点,而想要挽回一个错误,往往就要用更多的错误来弥补,以致于一错再错!”
狄湘灵皱眉:“可照这么看来,六哥儿做了这么多事,岂不是没有什么收获,反倒是帮辽帝父子扫清了隐患?”
没有看到辽国天翻地覆,不开心!
狄进笑了笑,低声道:“想要辽国内乱,哪有那么容易?辽帝是雄主,太子所做的这些,不见得瞒得过他,却始终隐瞒,直到被外人发现了,才不得不放开追查,心中或多或少对儿子是有些失望的!而太子在一味遮掩的情况下,最终还被揭破真相,心理也会产生影响,父子之间到底是消除了隐患,还是芥蒂更深了,可还难说呢!”
辽圣宗耶律隆绪雄才大略,在位时励精图治,是辽国力的巅峰,到了辽兴宗耶律宗真,就差得远了,眼高手低,败了不少其父留下的底子,辽国力明显走了下坡路,关键是还给他的儿子耶律洪基挖了一个皇太叔的大坑。
而狄进此行的目的,就是在维持宋辽和平的基础上,给辽国再多挖几个坑。
宋辽两个大国的局势牵一发而动全身,是不能贸然发动战争的,但都希望对方国家的内部乱一乱,外部多树几个敌人,这个时候便要看外交使臣的能力了。
狄进就始终拿捏着分寸,既不做完全超出使臣范畴的事情,又能让对方十分难受:“太子心腹鬼祟入宫的行为,指明了赵安仁的下落,我们既然发现了,就如实相告!至于具体怎么拿人,又该怎样处置太子,当然是由那位辽主下决断!”
……
“陛下驾到!”
随着内官尖利的声音,辽帝耶律隆绪从帝辇走下,一眼就看到皇后萧菩萨哥率众跪于宫前,今年四十六岁的她,修身养性,眉眼柔顺,皮肤光滑,楚楚动人,看上去仅有三十出头的模样。
眼见妻子跪在冰冷的地上,耶律隆绪第一反应是心疼,上前几步,将人扶起:“快起来!快起来!”
萧菩萨哥低声道:“妾身有过,请陛下降罪!”
耶律隆绪轻声道:“把合住哥放了?”
合住是萧远博的契丹小名,身为萧太后的侄子,论亲属关系,和辽帝是表兄弟,而萧菩萨哥也是萧太后的亲侄女,同样是表兄妹,闻言有些赧然:“放回去了……”
耶律隆绪牵起妻子的手,朝着殿内走去:“你们下去!”
目送帝后并肩朝着殿中走去,皇后宫内的下人如蒙大赦,萧菩萨哥则歪着头,小心翼翼地道:“陛下知道了?”
“药是太子献的,朕早就知道,那孩子是一番好意,朕不怪他!”
耶律隆绪淡然道:“此次本是想为难一下宋人,那位年轻的使臣很厉害,合住哥去了一趟汴梁,也不知被此人捏住了什么把柄,事事听从,如今又看出了药物的端倪,朕就想拿他一个错处,也阻一阻此人来日在宋的仕途,结果还是被他查到了赵安仁的所在,原原本本地告知……”
萧菩萨哥对宋使没什么兴趣,但听到那个污蔑自己的内侍名字,顿时生气了:“赵安仁在哪里?”
耶律隆绪道:“杀了!朕当时饶他一命,本来想看看他身后到底是什么人,结果又惹出了这番风波,自然不能留!”
遍体鳞伤的赵安仁已经闭眼,也是一种解脱,同样也意味着线索断了,不免令辽帝失望。
当然更失望的,还是太子在整个事件中的表现,不过太子毕竟年少,耶律隆绪还是选择了原谅。
不原谅又能怎么办呢,其他儿子连十岁都不满,更无法指望……
耶律隆绪回过神来,温和地道:“一切都没事了,下次合住哥入宫,你给他赔一杯酒,他也是忠心耿耿,到这般地步都没有想着污蔑旁人,而是入宫向你禀告,得安抚一下忠臣!”
“好!”
萧菩萨哥点着头,依偎进夫郎怀里:“是妾身的错,早知陛下什么都知道,还顾虑那些作甚?”
耶律隆绪趁机道:“朕知道你是念着太子,想要保护他,可强留人在宫中是下策,你该用一用别的法子……”
“不会了!妾身以后不会这么做了!”
萧菩萨哥却不乐意听这些,既然事情过去,马上将烦恼抛之脑后,眉开眼笑地直起身来,伸手拉起耶律隆绪的袖子:“陛下,妾身前几日又将九龙辂改了改,带你去,看看合不合心意!”
耶律隆绪有些无奈,但看着她轻快的步伐,又不禁露出了笑容:“合心意的!一定合心意的!”
萧菩萨哥撇了撇嘴:“陛下都不来看一看,就这般敷衍么?”
“好!好!来看!来看!”
耶律隆绪赶紧跟着她到了后殿,那一辆辆华美的车舆一字排开,正色评价了一番。
萧菩萨哥这才满意,笑吟吟地坐在车辇上,轻轻晃着腿,嘴里吟唱着雅乐。
耶律隆绪温柔地看着这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