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兴霸天
这就很奇怪。
实际上,疯子并不是完全痴傻的,他们往往是因为某种刺激,从而出现了认知偏差,并且因此建立起一套不合常理,但属于疯子自己的行为模式,杨文才的表现,则并未展现出这种特性。
所以根据御医的观察,此人十之八九在装疯。
狄进更是这么判断的,此人别看只是文弱书生,隐忍和意志却是一等一的。
杨文才的成长经历,绝非一般的世家子弟可比,他身为嗣子,刚刚过继过去,继父就有了三个亲生儿子,地位有多么尴尬可想而知,在这样的家庭中成长,能不被赶出去,都已经很不容易,何况他还挣下了一大份家产,更是上一届并州的解元,解试第一名。
既如此,狄进送走陈御医后,又让下人统统退出,来到床边,对着痴傻的杨文才道:“当年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晋阳书院监院郝庆玉遇害时,潘县尉用他的推理,筛选出了三位嫌疑人,雷家三郎雷澄、郭家的郭承寿,还有你!”
“结果真正的凶手,却是郭承寿的老仆葛老,那刘昌彦是葛老走失的孩子,不过刘昌彦始终没有承认过,官府也没有将两人定为父子,不然刘昌彦就是罪人之子,连解试都无法参加了……”
“刘昌彦这回还应举么?”
杨文才全无反应。
狄进继续道:“正因为这起案子,我对于刘昌彦全无好感,以他自矜偏执的心性,想要高中进士,也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但此案还有一个疑点,与郝庆玉联手,要挟同窗的贼子,似乎在书院里不止一人!我那时要寄应开封府,临行时拜托你继续追查,现在你手中的那份名单,是不是就是当年案件的延续与收获?”
杨文才依旧念念叨叨。
狄进道:“你发现了对方的秘密,来京师寻我,证明了对我的信任,可惜我那时未归,但现在我回来了,你反倒有了顾虑,是不是那群贼子眼见秘密要暴露,在拷打你的同时,也对伱进行了某种要挟?”
杨文才不念叨了。
狄进凝视着他:“你在并州的家人……妻儿落入他们手中了?”
杨文才微微垂下头去。
狄进已经有了答案,轻叹道:“你现在‘疯’了,还能为自己保留一条退路,正常之下,知情不报,反倒是过错!但真要报了,贼人会害了你妻儿的性命,此番查证本就是你的功劳,却要背上这样的枷锁,很不公平……好好养伤吧,机宜司会尽全力救出你的家人!”
杨文才干瘦的身躯一震,张了张嘴,刚要说什么,狄进已经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臂:“等我的消息!”
说罢,往外走去。
身后的杨文才怔然片刻,默默弯下腰来,头触在床板上,叩了两叩,直到看守的护卫和下人重新返回,才重新嘀嘀咕咕起来。
狄进来到前院,刘知谦、大荣复和雷濬已经恭候多时,齐齐上前,眉宇间不免带着几分担忧之色。
杨文才的案件陷入僵局,这本就是一个难题,他们最担心的,是夏竦之前的行为。
堂堂参知政事,都放下宰执的架子,准备找個由头问责,可见机宜司如今的权势有多么火热,接下来他们真能挡住朝堂各方的觊觎么?
三人私下里商议一番,甚至考虑着,提举、提点的位置并不少,是不是分出些权力来,给那些原本有名无实的官员。
可又担心此风一开,各方愈发贪婪,到时候机宜司好不容易形成的上下用命的风气消失,如皇城司那般只知窝里斗,再也无法一致对外。
相比起他们的犹豫,狄进连片刻的思虑都没有。
无能的皇城司靠边站,新设的机宜司用来办实事,能有如今的局面,是他一手造就!
和对夏战争的提前开启一样,这都承载着狄进改写天下大局的理想,谁敢在这个时候争权夺利,谁就是他的敌人!
当然,划归到敌人,不见得马上就要针锋相对,正如之前雷濬压根不见夏竦的面,狄进已然有了全盘的计划,并不提朝堂之争,直接将杨文才的情况仔细讲述了一遍:“你们觉得此案中的贼子,隶属于哪一方?”
雷濬率先回答:“敢追来京师,又在距离开封府衙如此近的地方抓人拷问的,这显然不是寻常蟊贼,依下官之见,怕是党项李氏父子安排的谍细!”
大荣复对于西夏那边的了解不如辽国,跟着点头:“下官也觉得这等凶恶之徒,绝非寻常贼子!”
刘知谦则有些疑问:“可根据目前的线索,这些贼子都是汉人,上次那批被‘无漏’利用的则是党项好手,李氏父子难道早早收买了这么多汉人,为他们窃取情报?”
“不见得一定要收买,只要有利益往来便可!”
雷濬解释道:“西夏里面有亲宋的部落,如卫慕氏,我宋境内也有亲西夏的势力,如明珠、灭藏、康奴三个番人大族,而许多宋朝商人更是靠着西夏的青白盐获取暴利,自然而然的,他们也会给西夏通风报信,却不认为自己是谍细!”
刘知谦想起了前线的奏报,也马上反应过来,皱起眉头:“这确实麻烦!”
宋辽是敌对的关系,互相打了几十年,哪怕签订了澶渊之盟,依旧没人会将两国当成真正的兄弟,对宋人百姓而言,帮辽人办事,傻子都知道担着天大的干系,那是给辽人当细作,官府知道要抓起来砍头的。
但西夏就没有这般敌对态度,或许明眼人看得出来,这个地方政权壮大下去,早晚也得开打,却因为侥幸之心,再加上地方官府的纵容,完全不像对待辽人那样泾渭分明。
狄进更是语出惊人:“不仅是商贾,你们还要防备士子!”
三人愣住:“科举士子?会投靠夏蛮子?这……这不太可能吧!”
狄进道:“你们觉得不可能,是陷入了一个误区,之前辽国没有这么做过!可那恰恰是因为辽人不需要,他们有燕云之地的汉民,通过科举培养出了大量的文臣,根本用不着我朝这边郁郁不得志的士人,但西夏十分渴望,党项人在河西之地武功卓绝,却缺乏文治,所以在对待士子的态度上,党项李氏会比辽人更加求贤若渴!”
“原来如此!”
三人仔细想想,神色愈发严肃起来,雷濬更是立刻道:“晋阳书院?”
狄进道:“不错!此次杨文才一案,晋阳书院的嫌疑极大,我怀疑里面早有人与西夏暗通款曲,互相往来!”
大荣复道:“可我听说,这个书院里面招收的都是地方富家大户子弟,这些学子即便科举不成,也不至于给西夏人卖命吧?”
狄进道:“常理而言,他们不会如此糊涂,但有的人会因私废公,何况反过来想一想,如果李氏父子有意招募我朝文人,从何处入手呢?这等学府不是一个好目标么?”
刘知谦沉声道:“这等书院的学子见识不凡,交友广阔,无意间透露出的消息,都可能为西夏所用,对边关造成影响,不得不慎啊!”
雷濬抱拳:“下官愿回并州,救出杨文才的家人,再将图谋不轨的贼子统统抓出!”
他本就是并州本地人,兄长雷治帮助父亲雷老虎经商,弟弟雷澄则在边境为将,此番出马,当仁不让。
“好!”
狄进点了点头,却又看向刘志谦和大荣复:“你们也去!宋夏边境的情报,哪怕再是筛选后,快马加鞭送往京师,也终究不比当地及时,到了前线,全力配合刘平将军,打一场漂亮的首胜!”
刘知谦和大荣复抿了抿嘴,欲言又止。
他们不怕去前线吃苦,却担心京师无人坐镇,会被朝堂上其他人窥到可趁之机,到时候前线卖命,后面拖后腿,这种事情历朝历代都有,不是第一回发生,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不过接下来,狄进一句掷地有声的简短话语,让三人精神大振,再无后顾之忧:“我会在朝堂上,为你们争取便宜行事之权!”
第399章 赵祯:朕觉得给仕林的支持力度还不够大!
“夏竦、范雍、刘平离京了?”
“离京了!本以为会有官家亲自斟酒,群臣相送,没想到他们不动声色地离开,直接往西北去了!”
书房之中,听了儿子吕公弼略带疑惑的禀告,吕夷简淡然道:“对夏之战,胜败难料,官家即便想要大张旗鼓,太后也不会应允的,待得前线传回捷报,再庆贺不迟!”
单就这份心态,吕夷简和太后是完全一致的,似夏竦这种身居参知政事,还想着拓边立功,在吕夷简看来,就是愚蠢的行险之举。
兵凶战危,瞬息万变,焉知功过?
相反身在中枢,俯瞰天下大局,才是两府重臣需要做的。
想到这里,吕夷简脑海中就不禁浮现出一个人:“狄仕林在做什么?”
吕公弼道:“他在三司和馆阁之间走动。”
吕夷简手中的笔稍稍一顿,点了点头:“近来政事堂中的三司奏劄,倒是较以往勤了不少,看来是受这位的影响了!”
吕公弼奇道:“此人还懂税收治弊?”
“没人生来就懂,不懂可以学,三司涉及财务大权,岂能轻慢?”吕夷简强调了一句:“这才是正途!”
吕公弼目光闪烁,迟疑着道:“父亲大人,有件事孩儿不知当讲不当讲?”
吕夷简看了看这个儿子,了然于胸:“又是机宜司的事?有人求到你头上了?”
“是!”
在这位面前,吕公弼从来不敢隐瞒:“王家的女婿邱素,看上了机宜司提举之位,减两年磨勘,一年任满即可!”
吕夷简毫不迟疑:“婉拒了他,你别掺和!”
吕公弼其实就觉得父亲不会同意,却又有些抹不开妻子那边的面子,低声道:“父亲大人,兖州时,我们让京东路提刑官洪迈颜面丧尽,前程尽毁,他是王氏门生,此番也该稍加安抚!”
“无谓之言!”
吕夷简淡淡地道:“王相当年对老夫恩重,王氏门生若有才干者,老夫自会举荐,然托公报私之举不可为之,如洪迈、邱素这等无能之辈,登临高位,便是积祸,你只想着安抚旁人,却不为自己族中的延续考虑么?”
吕公弼心头一凛:“是孩儿的错!”
吕夷简不止教训儿子,还稍稍思忖片刻,开口道:“机宜司之争,真正的关键不是外朝,还要看宫内!王家若是再来请求,你便这般答复,其他勿要理会!”
吕公弼目光闪动,首先想到的是太后与官家,但这两位的注意力都在西北大局上,似乎不会过于关注机宜司,那么宫内的还有谁?
“内侍省都知,勾当皇城司公事的任守忠?入内内侍省都知杨怀敏?”
……
宫内静室。
任守忠和杨怀敏对坐,身前各有一杯清茶,心腹内官则在外面候着,给予两人一个绝对安宁的交谈环境。
江德明、阎文应时期,入内内侍省都知和勾当皇城司是绑定在一起的,是为真正的大内总管,但接连倒下去两位,刘娥痛定思痛之下,将宫内大权一分为二,任守忠管理前省南班,兼着皇城司的差事,杨怀敏则管理更加重要的后省北司,却又与皇城司无缘。
一山不容二虎,大内里面有两位实权内官,下面的人该如何站队?
不可避免的,任守忠与杨怀敏的关系转入对立,都想在太后和官家面前露脸,以便争取到更大的话语权,确实起到了互相监督的制衡作用。
直到现在。
两人对坐品茶,还是杨怀敏更沉不住气些:“任都知,圣人和官家随时会唤杂家,咱们也别耽搁了,说亮堂话吧!听着宫内的口风,你希望在机宜司的三名提举中,至少一人由我们内官担着?”
任守忠清苦的脸上不动声色:“那不是我的提议,下人鼓噪而已!”
杨怀敏撇了撇嘴,有些不屑于面前这位的装腔作势:“咱家倒是觉得此法不错,外臣与圣人、与官家可不是一条心,机宜司便是不归皇城司管辖,也不能一位内臣都没有呐!”
既然对方说的这般直白,任守忠知道自己必须展现诚意了,不然这好不容易的交流就得不欢而散:“杨都知所言不无道理,咱家也觉得,黄德和足以为监军!”
“是啊!现在却都被搅和了,祖宗之法,岂可擅变?前线开战,岂能不以内官为监军?”
杨怀敏越说,脸色变得越阴沉,最后更是咬牙切齿地道:“这些文臣,欺我等太甚!”
与前唐的太监相比,宋朝太监的权力本就大降,但原本再怎么说,还有皇城司,还能外出监军,耀武扬威。
现在可好,机宜司的成立,让皇城司权力骤降,现在对西夏的战略里,更有一条令他们惶恐。
那是御史中丞晏殊首先提出,后来又在《定边十策》里面落实的,罢内臣监兵,不以阵图授诸将!
官家的阵图不授予倒也罢了,真要罢了内臣监兵,可就断了一条内侍的晋升之路。
正如文臣外放知州,积攒功绩后,回朝更能得到重用,内官外放监军,亦是天子信任的体现,如果能好好贯彻天子的意图,回宫后自然能水涨船高,不然只在禁中苦熬,那晋升就太过漫长了。
同时这还是一条获罪后重回中枢之路,历史上任守忠由于极力巴结刘娥,在刘娥驾崩,仁宗正式掌权后,就把这個内官贬出去,但他却靠着监军得力,重新回宫,讨好仁宗,后来仁宗驾崩后,转而巴结曹太后,又舍弃曹太后投靠英宗,在各个掌权者中挑拨离间,反复横跳,最后前朝的宰执们看不下去了,司马光、韩琦、欧阳修、赵概联手,直接越过英宗,将任守忠彻底贬谪,没过多久就病死了。
现在任守忠没有那等权势,却同样要为自己考虑,没有谁愿意外出之路都被堵死,一辈子只能在宫墙之内小心翼翼地侍奉各个主子,所以皇城司被夺权他忍了,但监军被裁撤,就实在忍不了!
至于罢内臣监兵,是为国家大局,为前线战事考虑?
他一个没了根的宦官,理会那些作甚!
眼见杨怀敏的怒火同样达到顶峰,任守忠开始添柴:“杨都知,此事还要从长计议,机宜司背后站着狄三元,此番《定边十策》也是狄三元所献,那位可是深受圣人和官家的信任,你千万不能跟狄三元对着干啊!”
杨怀敏怒了:“咱家没想跟他对着干,是他不放过咱家呐!江德明、阎文应,可都是这位入了京后的事情吧,现在是不是要轮到咱俩了?”
任守忠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想要敬而远之,但现在远不了了,就希望别人上:“那杨都知准备怎么办?”
杨怀敏能被太后选中,执掌入内内侍省大权,也不会做火中取栗的事情,冷冷地道:“伱应该说,我们准备怎么办?到这份上了,阁下还想置身事外?”
“当然不会!”
任守忠不慌不忙,取出一封信件,推了过去。
杨怀敏接过信件,打开扫了一遍,眉头扬起:“原来任都知早有准备,有了外臣出面,我们再在太后耳边吹吹风,让他们去和那位三元魁首斗去!”
“正该如此!”
任守忠清苦的脸上终于露出笑容,举起茶杯,称呼表字:“敬嘉溢兄!”
杨怀敏呵呵一笑,也以茶代酒:“敬稷臣兄!”
“干!”
……
“任守忠与杨怀敏私下密谈了近半个时辰?”
就在前后两省的都知,敲定了同盟,准备开始行动之际,官家的寝宫外,张茂则站定,听着亲信的禀告。
他年纪固然小,但作为从小服侍官家长大的内侍,任谁都知道,只待官家亲政,张茂则必然能上位掌权。
于是乎,在大内总管一分为二,大伙儿跟着站队,却有些既不愿意选任守忠,又不想跟着杨怀敏的,干脆朝着张茂则靠拢过去。
张茂则也没有胆怯地将他们拒之门外,反倒平静地予以接纳,加以安排,很快宫内的大小事宜也瞒不过他。
但张茂则并未为了一己之私,而是时不时地说给官家听,事无巨细,原原本本地禀明。
此时亦是如此,在确定完消息无误后,张茂则就走入寝宫,来到正在看书的赵祯身侧,低声道:“官家,方才任都知和杨都知,在外省偏殿密会,屏退了其余宫人,不知谈论了什么……”
“不知谈论了什么?能让两位都知密会,近来还有何等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