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兴霸天
狄进再扫视一遍其他胥吏,没有一人敢与他有丝毫的眼神接触,淡淡地问道:“偌大的帅司,就你们两位官员么,剩下的机宜文字、书写文字,还有勾当公事呢?”
韩纲低了头,又觉得心有不甘,听了这一问,硬梆梆地道:“剩下的人,都调走了,狄相公也该问一问机宜司,他们可要去不少人!”
刘光顺一惊,赶忙解释道:“狄相公容禀,机宜司身负要责,确实将人手调了不少去,一位书写文字,两位管理庶务的勾当公事,也在其列!”
“即便算上那些,还是编制不满,还有缺额!”
狄进暗暗摇头,算是深刻体会到,“澶渊之盟后,宋朝忘战去兵,武备皆废,只余西军可用”,这段后世的评价具体表现出来,到底是一副什么样的光景了。
试想连军队都武备皆废,忘战去兵了,与军事直接相关的部门,又能好到哪里去?
经略安抚司管的是一路军事,在二十多年前,辽国虎视眈眈时,河东路的编制是数一数二的,麾下有着大量的人手,军队、堡垒、补给、道路、情报、器械,各种各样的军务,能在最短时间,送到位于并州的治所帅司中。
现在……
基本废了。
河北那边的情况估计也差不多,唯一重视的也就是莅临边境的雄州。
难怪雄州知州,是许多名臣都担任过的重要履历,压力确实大。
但相对的,雄州那边的属官与吏员都是精干,再看看这里,稍微知道上进立功的,恐怕都想方设法调走,剩下的就是熬资历的废物。
幸亏早早就有了机宜司,不然只靠这群歪瓜裂枣,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任谁来也得坐蜡。
“才这么点人手,怪不得没一個人出城,一群混日子的,确实不要指望他们有什么主见……”
“背后策应的,是韩纲么?”
“这个人办不到,是知州韩亿。”
狄进在心里做出判断。
通过三言两语,他就基本确定韩纲是个只靠父辈恩荫的无能之辈,这样的人做不了主,让经略安抚司摆出消极抗命姿态的,必然是并州知州,龙图阁待制韩亿。
再回想了自己入仕为官后,经手的人事,尤其是之前在三司判官上掀起的贪腐之案,狄进初步断定,与韩亿没有结过仇怨。
明明没有交恶,对方却要为难自己,那就是单纯地不认可。
这很正常,别说狄进现在还没当宰相,就算入了两府为宰执,甚至当了首相,在宋朝的政治环境下,照样有一大批不认可、不服从的官员。
至于具体原因,比如他过于年轻,哪怕立了再多功劳,那些讲究论资排辈的官员就是不服,比如后来的王安石过于执拗,章惇过于霸道等等。
哪怕不以他们举例,近乎完人的范仲淹,都有许多反对的官员,任何事情都有两面性,国策更是有利皆有弊,真要挑刺,不可能挑不出。
至于出发点,有的是利益上的冲突,有的则是观念上的背道而驰。
前者还能有限度的合作,后者则各执一词,都觉得自己对,恰似新党旧党的党争一样,愈演愈烈,最后彻底将朝堂撕裂。
所以一旦确定与韩亿并无私怨,对方只是不认可他后,狄进就决定下手了。
撤换此人!
这种身居要位的老臣,是真的会坏事的,绝非杞人忧天,历史上富弼出使辽国,跟辽兴宗谈判时,就被宋廷上的官员背刺,险些功亏一篑。
所以若是宰执,就赶出政事堂,黜落外放,若是当地知州,就移开郡守,免得关键时刻从背后捅上一刀,对方还自我感觉是为了国朝好!
当然,换掉韩亿只是第一步,继任者是谁,同样要考虑,不能换掉一个不对付的,调来另一个更不默契的。
“一旦将韩亿挪走,新任的并州知州,完全可以兼任河东路兵马都部署,经略安抚缘边招讨正使,为我的主官。”
“由于如今的局势一触即发,人选除了资历和能力外,必然是要熟悉河东局势,在此地有过执政经验的,一如范雍之于陕西!”
狄进目光微动,已经有了合适的上司人选,再开口道:“此番对夏的战略规划,由太后、官家、两府相公定夺,也会征求经略司之见,责任重大!”
“有了战略规划,再到具体实行,则由各州钤辖、都监分担,然前方局势瞬息万变,需得机宜、书写、勾当公事随时候命,出谋划策,每一个职务都至关重要,肩负着河东的大局,国朝的安定!”
“如今机宜司调去了人手,司内人手紧缺,我意备征各州将领,前来司内应命,你们意下如何?”
刘光顺满是恭敬姿态,唯唯诺诺,时不时应个声:“是!”“相公说的是!”“太对了!”
韩纲万万没想到,也就是几句交谈中,这位就准备拿下自己的父亲,连继任者都想好了,听着这番话,嘴角则露出一抹冷笑,回答道:“狄相公所言甚是!”
不愧是三元魁首,漂亮话真会说,但别以为他听不出来,这讲白了,就是发现帅司没人可用,要从其他部门调人呗!
确实,经略安抚司有“机宜文字”辅佐军务,也有“备征将领”听候支配,但前者属于司内的编制,后者却是临时调派的人手。
所以规矩是规矩,一般来说,经略相公轻易不会直接征调地方将领,真要下达军事部署,一道命令传达前线即可,如果一定要调派其他部门的人员,则代表着自己手下无人可用,这在官场上是一件很尴尬的事情。
对方尴尬,韩纲当然暗自高兴。
但狄进下一句话,就让他高兴不起来了:“我今晚会在并州驿站休息一晚,明日赶往忻州,你们将备征将领的合适人选初步定下,明早交予我!”
两人一怔,刘光顺小心翼翼地道:“狄相公,这人选由我们举荐,是不是……”
狄进淡淡地道:“这本就是机宜文字的分内职责,我此前询问伱们山川地势、番人部落、辽夏动向,你们一问三不知,现在各州将领,难不成也不知?”
刘光顺赶忙闭嘴,不敢吱声。
韩纲则梗着脖子道:“可马上就放衙了,狄相公明早就要,未免太过仓促,我们实在难办……”
“难办?那就别办了!”
狄进声音终于冷下:“我麾下从不要虚度时日,畏惧怕事,只知推诿责任的无能之辈!”
“你!”
韩纲面色立变,即便是对下属,官场上也很少有这么训斥的,刚准备据理力争,突然想到此人有便宜行事之权,真要惹怒了,让他们两个滚蛋,确实是能够办到的。
真要那般,灰溜溜地调去别的地方,必然是履历上的污点,前程也就基本毁了……
于是乎,他不得不把话咽了回去,胸膛里的气一路向下,在身后委委屈屈地放了。
对于两人的反应,狄进不再理会,一夹马腹,直接朝前而去。
车队也重新启程,朝着驿馆而去。
显然,为了争取时间,他是真的过家门而不入,连狄家都不回了。
“送相公!”“送相公……”
刘光顺在后面高声行礼,韩纲同样有气无力地唤了声,恨恨地目送对方的车队消失,朝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堂堂经略相公,手下无人可用,神气什么!”
“咳咳!”
刘光顺眼皮子狂跳,赶忙看向身后,吩咐道:“你们退下吧!”
“是!”
胥吏们巴不得如此,懒懒散散地行礼,甩着膀子离开了。
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你们上面的大官斗去,反正怎么惩戒,也落不到他们这些小虾米头上。
眼见这群人离开,刘光顺凑到韩纲面前,低声道:“狄相公如此恼怒,此事恐怕难以善了,还望大公子速去请教韩公!”
“你什么意思?”
韩纲不高兴了,难道他是只靠父亲的无能之辈么,咬牙切齿地道:“他恼怒又如何?不还是在找借口为难我们么?难不成能不分青红皂白,就将我们的差遣除了?”
刘光顺苦笑:“大公子,我们没必要跟狄相公硬顶啊……”
县官不如现管,如果不是韩亿任知州,他也没必要巴结韩纲这个纨绔子,之前韩纲打招呼时,刘光顺就不愿意和那位风头正盛的经略相公对着干,但仔细想了想,以自己的能力,就算巴结过去,对方也不见得能看得上,还是将韩家这条线牢牢稳固再说。
可现在见面后,他才发现,自己低估了对方的强势,高估了韩家的威势,别说韩纲了,就算是老而弥坚的韩亿,恐怕都不是这位圣眷正隆的小辈对手,稍有不慎,自己更是会沦为第一个倒下的炮灰……
在刘光顺苦口婆心的劝说下,韩纲终于应下:“行了,你不必多言,不就是要各地将领的名单么?我们今晚拟定便是!记住,一定要论资排辈,万万不能让那些年轻之辈幸进!河东各州,有谁能担当对辽……对夏的重担?”
刘光顺仿佛没有听出来话语里的阴阳怪气,缓缓地道:“丰州兵马钤辖康德舆,字世基,其父曾奇袭李继迁,擒其母妻,立下大功,若论对夏贼,他是最合适的,只不过……”
“这个人选好!”
韩纲还没听完,就眼睛一亮,急急地问道:“这位康将军年长么?是何性情?”
刘光顺道:“康将军已过不惑,为人……为人峻急,极有主见!”
那就是刚愎自用,不听人言,韩纲抚掌:“好!就他了!”
刘光顺的脸色变了,张了张嘴,但终究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康德舆的父亲确实参与了大败李继迁的地斤泽之战,亲手擒了李继迁的母亲卫慕氏和妻子,立下大功。
但虎父犬子,天圣二年康德舆奉命出使夏州,赐李德明冬服,当时夏人问他,当年那个大战灵武的康将军,是你的先人么,康德舆畏惧夏人报复,居然说不是。
这件事传回后,多为人所不齿,若不是后来枢密使曹利用赏识康德舆,举荐他迁内殿崇班、河阴兵马都监,这个人的仕途就到此为止了。
不过康德舆既然得了枢密使的赏识,时来运转,此事就成为了一件不太好言说的过往,如果刘光顺将这番过往讲出来,传入康德舆的耳中,那立刻结下死仇。
所以刘光顺不愿意讲,但举荐这么个人,又害怕担责任,眼珠转了转,低声道:“大公子,还是回去请教一下韩公吧!”
“知道了!”
韩纲不耐烦地回了一句,翻身上马:“走了!”
目送对方离去的跋扈背影,刘光顺脸颊肌肉抽搐了一下,恨不得也朝地上啐一口。
不比人家有个好老子,他没有背景,只是在这清水衙门苦熬,盼着积累够资序,调去一个富裕的军州,多攒些钱财,让家中子侄来日有考中进士,光宗耀祖的一天。
怎么就这么难呢?
且不说那边的感慨,韩纲最终还是回到了州衙后堂,到了父亲面前,将所见所闻和准备举荐的人选说明。
“丰州康德舆?”
相比起冒失的儿子,很快幕僚转出,将详细情况禀告,韩亿闻言露出厌恶之色:“此等不认其父的武人,难当大任,岂可举荐?”
韩纲怔了怔,有些下不了台了,嘟囔道:“可论资排辈,河东各州的兵马钤辖,就属他最合适,我们如果不荐,既得罪了康将军,又被狄……狄待制抓住了把柄,岂不是正如对方所愿?”
儿子这话一出,韩亿也不禁愣了一愣。
论资排辈,康德舆还真是最合适的,如果他反对康德舆,那似乎就没道理反对狄进资历不足,为经略安抚副使……
沉吟半晌,韩亿沉声道:“狄待制将此事安排给你们两人,确属应当,然举荐人选,是要担责的,尤其是这等对外的关头,丰州康德舆恐难当大任!”
眼见韩纲要开口,他抬手制止,目露坚毅之色:“所幸备征将领不止一位,这份名单由老夫来拟,值此国朝危急时刻,老夫身为并州知州,责无旁贷!”
第437章 狄相公的经略布局
并州驿馆。
狄进正在写奏劄和信件。
奏劄的内容,是辽夏动向,河东局势,呈交中书。
书信的对象,则分别是吕夷简、陈尧咨和公孙策。
狄进此番任命,朝堂的效率可谓雷厉风行,因为辽国和西夏异动,争分夺秒,容不得慢慢商议定夺,他是担任了救火之责的。
所以来到河东后,他也早早传信机宜司,让大荣复前来候命,将信先传向雁门关外的辽军将领萧惠,争取到前方的缓冲时间后,再来解决内部的矛盾。
与此同时,两府还在激烈讨论,河东路经略安抚正使的人选。
以王曾为首的一派老臣,极力反对狄进的任命,但现在任命已经下达,更改是不可能的,不过由于他是副使,还能争取正使之位。
正使必定是资历深厚的年长臣子,此人到底持怎样的态度,会不会愿意支持狄进在前线的策略,朝廷给予的便宜行事之权,此人有没有担当魄力,都是关键。
狄进写给吕夷简的信件,就是围绕此事展开。
当然,他的目的藏于字里行间,很是隐晦,表面上依旧阐述的是前线辽军的动向,统军萧惠的性情还有河东帅司的人手短缺……
这位宰相从来不是志同道合的伙伴,而是一位可靠而又脆弱的盟友,各取所需时可靠,一旦达成了自己的目的,随时会翻脸不认人。
所以狄进还要就朝廷与地方局势做出分析,吕夷简终究是老成谋国之辈,自会有所决策。
一封信足足写了半个时辰,待得最后一个字落笔,等待墨汁干涸,狄进都不禁吁出一口气:“经略相公还是不够啊,我若为宣抚使,哪里还有这些事?”
真正能够统领一路军政大权的,实际上是宣抚使。
名字中带了个“宣”字,体现的就是“代天传诏”,这個职位由唐朝后期开始出现,到了宋朝不常设,最初是巡视地方、存问官吏百姓,后来演变为一路或数路的军事统帅,抚绥边境、宣布威灵、统兵征伐、安内攘外皆为其责。
比如庆历八年,参知政事文彦博任河北宣抚使,镇压贝州弥勒教王则之乱;皇祐四年,枢密副使狄青出任宣徽南院使、荆湖北路宣抚使、提举广南东西路经制贼盗事,一举平定侬智高之乱;北宋末,童贯以太尉为陕西、河东、河北宣抚使,握有朝廷内外军政大权,连金攻辽,后被辽大败……
这才是货真价实的路一级最高长官,军政一把抓,比起经略安抚使、转运使的权力范围,要广得多,辖内州县各级官员,都得听候调遣。
但这个位置真的太重要了,狄进如果已经入了两府为宰执,那么他再去地方平叛或者面对敌国威胁,一路宣抚使是完全没问题的,现在怎么也轮不到他来担任河东宣抚使。
甚至他准备举荐的人,或许能为河东经略安抚使,但依旧不够资格担任河东宣抚使。
既然没有官方上的一把手,那么剩下来的权力分配,就要看各自在地方上的影响力了。
韩亿别看只是并州知州,但资格很老,素有威望,有鉴于并州的战略重要性,这个位置上的人如果不是一条心,狄进无论是北上雁门,与辽人谈判,还是西去丰麟府三州,与夏人交锋,就都如芒在背,十分力得留下三分,以防不测。
稍作感叹之后,狄进再度提笔,同样以字斟句酌的谨慎态度,写好了对陈尧咨和公孙策的信件。
“咚!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