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兴霸天
忠贞去了哪里?
口口声声的大义又去了哪里?
但相比起刚才的怒意训斥,这番抱怨,赵祯是不会诉诸于口的,哪怕身边都是亲信内侍,也要咽在肚子里。
张茂则显然很懂主子,轻柔的动作也安抚着情绪,让赵祯很快平静下来。
沉默片刻后,这位官家开口道:“夏公何时入宫?”
张茂则回答:“还有半个时辰!”
这说的是夏竦回京述职,昨日的朝会之上,这位经略相公将战事详细描述了一番,让众朝臣都有了更加直观的感受。
赵祯想到此番捷报连连,更是擒获了李德明这等心腹大患,烦恼散去,不由地露出笑容:“献俘大典,实乃我朝盛事,当论功行赏,犒劳三军啊!”
若论重要性,李德明只是一个地方政权的领袖,不如太祖太宗时期灭的那些国家,但自李继迁反宋起,党项李氏一直在边地兴风作浪,又得辽国庇护,有识之士都知道,西夏早晚是心腹大患,如今灭之,连酋首都被擒至京师,当真是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
所以李德明一入京师,就被妥善安置起来,太医轮流诊断,确定了此人是早年沙场征战留下的暗伤,加上多年的辛劳成疾,最近再被接连失败刺激,身体才支持不住。
想要治好是没可能的,也没必要,但用珍稀药材吊着命,拖个一年半载,以太医院的水平是能办到的。
这就够了。
就算不能像前唐的颉利可汗那般,活捉到长安后,为大唐天子献舞,至少要让李德明在献俘大典上,能够有力气叩首谢罪,向国朝表明自己的悔恨之心。
不过赵祯也听说,似乎太后那边准备将献俘大典往后挪一挪,与二月谒庙一同举行,向列祖列宗告慰,除此边地大患。
如果那时宋军攻克兴灵,让河西之地重回中原怀抱,那就更是无上的荣光。
后世的史书上,这是他为天子时的功绩,无可抹去,但终究不是亲政时的伟业,赵祯欣然之余,又难免有些遗憾。
这般思忖着,内侍前来通禀,太后请官家往垂拱殿议事,赵祯起身,收拾心情。
等到抵达殿内,安然坐下的,已是着绛纱袍,戴通天冠,正襟危坐,不苟言笑的官家了。
太后垂帘,坐于另一侧,母子俩齐平。
一位位腰金曳紫的臣子,步履稳健,鱼贯而入。
如今位列两府宰执的是,首相王曾、次相吕夷简、枢密使杨崇勋、参知政事薛奎、枢密副使陈尧咨、枢密副使赵稹。
另有御史中丞晏殊、三司使王曙、权知开封府陈尧佐,虽非宰执,却也是朝堂重臣,可于殿内议事。
以前的老人不必说,两位新面孔中,杨崇勋身材高大壮硕,亦是老当益壮之辈,但相比起来,刘平显得威风凛凛,年过半百,依旧能上阵冲杀,而这位就有些大腹便便,满脸富态之相。
而年龄最大的其实是赵稹,在场的宰执都是五十岁左右的年纪,唯独这位已是近七十岁高龄,但仪容庄重,须发还是半黑半白,看上去精神奕奕,极不好惹。
年纪在这里,就是一大优势,赵祯心里厌恶,也不能对这种老臣冷眼相对,那是要逼死人的,唯有眼眸低垂,视线直接略过对方,落在对脾气的陈尧咨身上,这才觉得舒心了些。
不舒服的不止赵祯一人,当群臣坐定,最后走进来的夏竦一副风尘仆仆,疲倦模样。
他一方面是要展现自己此去西北的辛劳,另一方面这几日,也确实被府中的赃物案弄得焦头烂额。
“秦顺儿是保不了了,与弥勒教扯上干系的古物不能交出,必须销毁!”
“只是证人太多,不好掩饰,不仅府内,府外还有人来往,那吕公孺在城外别院,与十八郎君交好!”
“是吕夷简要阻我前程么……不!若是吕夷简,不该这般明显,派出自己的儿子来……莫非是王曾,应付不了吕夷简的咄咄逼人,有意挑拨离间……还是狄进,逼得我要速速提出威逼辽国的决议,不可拖延……”
夏竦的脑海中不断浮现出两府宰执的利益纠葛,心绪翻腾,无法平静。
这看上去只是一件小案,可事实上,在如此敏感的时期,查弥勒教查到他门下来了,是能阻他回两府的!
现在的参知政事只有一位,正因为此前张士逊去了东南,夏竦去了西北。
两位宰执为天下大局,自请出京,这可和贬黜出京不同,总不能人家那边走着,这里就择人进位,堵死了回两府的位置。
所以原本就是由参知政事被贬外放的晏殊,没有重回中书门下,能力出众、老而弥坚的陈尧咨,也还在枢密院坚守。
但如果夏竦在这个时候,陷入弥勒赃物风波中,被御史弹劾个几轮,错过重回两府的重要关头,就怪不得旁人了,是他自己修身不正,持家无方。
如果单纯是这样,夏竦倒有应对的法子,关键在于,他还有争功燕云的计划。
夏竦斜了眼坐在不远处的杨崇勋,这个颇为草包的武臣,原本是谋划的关键。
张耆同样没有真才实学,但谨慎低调,难以利用,杨崇勋却是一点就爆,可以用他来冲锋陷阵,自己坐收渔利,但现在却有些来不及了……
“真要由老夫来承担那巨大的风险么?”
夏竦笼了笼袖子,将那份奏劄往外推了推,眼中闪过一丝迟疑之色。
就在众人心思各异之际,西北的论功开始了。
正如之前赵祯所言,此番攻克银夏,生擒敌酋,自当论功行赏,犒劳三军,如此才能激发前线士气,让他们一鼓作气,再取兴灵。
陕西四路,河东三州,各个文武官员的功绩都被列出,夏竦时不时予以细节补充,很快一份长长的名单就整理出来。
一场战事,多少晋升,足以抵消十数年磨勘,令朝臣都不由地羡慕起来。
当然,这是在辉煌的大胜之下,如果是惨败于西夏,阵亡将士的父兄妻子,拿着旧衣纸钱招魂,号泣在经略相公的马首前,那又是另一番场景……
现在喜气洋洋,众臣抚须微笑,与有荣焉,直到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
赵稹开口:“太后容禀,老臣上书弹劾右班殿直狄青,至今未得回应,此等妄开边衅的恶徒若不严惩,反于西北得功,是否要让军中人人效仿,再效唐末藩镇之乱?”
赵祯一怔,脸色顿时沉下。
但未等他开口,刘娥已然道:“河东路经略安抚司走马承受并体量公事杨怀敏,昨日已回京,老身问过他雁门关外的战况,狄殿直挫敌锋芒,扬我军威,有功无过,赵枢副可向他仔细询问清楚!”
“这……太后……老臣领旨!”
赵稹怔了怔,一时间有些措手不及,但感受着那珠帘后的目光落在身上,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
赵祯松了一口长气,无论如何,大娘娘还是照顾他的感受的。
而就在他端坐的姿态不那么紧绷之际,太后初定了封赏名单,又接着道:“谒庙献俘,皆在二月,礼官的劄子老身看过后,稍作改动,新的程式劄子,请诸位卿家一览!”
这是应有的程序,群臣只当走个过场。
首相王曾先接过劄子,起初目光平和,但看到某一段时,眼睛突然瞪大,反复看了几遍,似乎发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内容。
吕夷简一直关注着这个对头,敏锐地察觉到不对,可等他接过劄子,看到那里时,哪怕做好了心理准备,手掌也颤了颤。
如此传了个遍,所有宰执的神色都不对劲了,但不等他们发问,刘娥主动开口:“谒庙献俘大典,老身着衮服,众位卿家以为如何?”
殿中君臣勃然变色。
以为如何?
以天子服祭祖,是准备临朝称帝啊!
不过他们终究是经历过大风大浪,宦海沉浮的宰执,惊怒之余,又觉得不对。
先帝初丧,官家年幼之际,太后都恪尽母道,坚决不行武后之事,如今官家春秋已盛,临朝称帝更不可能成功了,那是逆天下人心而行!
晏殊反应最快,徐徐起身,温润的声音响起:“此番谒庙献俘,礼服部分,太后恐有疑虑,恰好臣前些日重读《周礼》,还记得王后六服一项,‘王后之六服:袆衣、揄狄、阙狄、鞠衣、展衣、缘衣。’”
刘娥淡淡地看着:“晏中丞博文强记,难怪官家最喜听你讲学!”
晏殊面色微变,但还是躬了躬身道:“衮服谒庙有违祖制,望太后三思!”
刘娥道:“这不是还有献俘么?老身临朝称制十年,每日批阅众卿奏章,处理国家大事,此番行谒庙献俘大典,衮服更显庄重!”
薛奎忍不住了,直接起身,语气激愤地道:“老臣斗胆,敢问太后,以天子之服谒庙,是以何等身份面对祖宗?又以何等身份面对先帝?”
刘娥平静地看着他,不动怒反驳,也不出言辩驳。
对视片刻,薛奎瞪大眼睛,气血上涌,自己反倒有些摇摇欲坠。
直到他快要站不稳了,刘娥才平和地回答:“老身以衮服拜见祖宗,难道不能是将十年临朝称制的功过,告于祖宗先帝得知么?薛卿不必激动,先坐下吧!”
薛奎却不坐,喘着粗气,躬身到底,一字一句地道:“老臣望太后三思,以天子之服谒庙,万万不可!”
殿内的气氛瞬间变得压抑。
王曾和吕夷简身为宰相,乃百官之首,面容极其肃然,不敢贸然开口,加剧冲突;
陈尧咨没那么多思量,显然支持薛奎所言,如果薛奎再被喝止,他就要起身接替;
杨崇勋则有些懵了,眼中透出一股清澈而愚蠢的光芒,好似刚入官场的新人;
一向以太后马首是瞻的赵稹,则变得阴晴不定,太后别的决断他都愿意支持,唯独这等事情太过出格,他也不敢附和。
而真正的主角不是臣子,无疑是皇权受到威胁的赵祯。
这位年轻的官家面容僵住,震惊之余,也清晰地察觉到,大娘娘的目光稍稍一斜,在自己身上落了落。
他很清楚,如果是一位成熟的官家,面对这个剑拔弩张的气氛,需要居中调和,应该这么说:“谒庙的礼仪程式,年年都会有变动,献俘更是本朝首例,宰执礼官各引经据典,争论一阵子,实属正常,不必急于一时定夺!”
反正答应是绝对不能答应的,违背礼制,显得孱弱无能,让朝野上下看轻了天子,但直接驳斥一位临朝十年的执政太后,不仅损了皇家威严,更有忘恩负义的不孝之嫌。
人家把你养大了,位置坐稳了,就不需要老母亲了,到时候有理也变得没理,甚至被有心人利用,弄得朝野震荡,两败俱伤。
所以最好的应对,是一个字,拖!
先拖着,探明这位大娘娘的真实用意,再逐步寻找解决之道。
偏偏这一次,哪怕明知道正确答案,赵祯的脾气也上来了。
狄青被弹劾,太后故意放任,高高举起,轻轻放下,拿捏够了后,又趁着活捉了夏王李德明,提出衮服祭祖的过分要求,这无疑是在不断逼迫群臣,同时试探他这位官家的底线。
赵祯自忖,亲娘李太妃回归后,他已经凡事顺着这位大娘娘,哪怕心里想想,表面上也从未有暗示群臣要早日亲政,还要如何?还能如何?
“国朝讲究的是名正言顺,朕倒要看看,你怎么穿衮服!”
就在赵祯笼在袖子里的手缓缓握紧,心中决定强硬到底之际,风尘仆仆的夏竦站了起来,说出一句在场君臣都没有想到的话:“老臣有《平燕十策》进献,欲破北虏,取燕云,望太后与官家御览!”
第482章 太后的威慑有时候比皇帝还管用
“朝堂真热闹啊……”
狄进依次看完三封从京师急送入军中的信件,吁出一口气。
这三封信,一封是公孙策与包拯的联名信,一封是王尧臣的书信,最后一封则是大荣复的禀告。
包拯和公孙策在信中着重的是案件,江南弥勒案的后续,与夏竦门客秦顺儿的牵扯,顺藤摸瓜地拿住了一群为非作歹的贼子。
夏府对于这群人没有丝毫包庇,但对于赃物也拒不交代,推得一干二净。
狄进知道,夏竦急了。
官场争锋,尤其是到了最高位时,往往是不进则退,而这种进,还不仅仅是看资历、能力和功劳,因为放眼左右,都不会差,有时候反倒靠的是三分运势和七分守势。
夏竦在对西夏上,错过了运势,而现在他若是再被家中门客连累,抓住把柄,破了守势,让别人先将两府宰执的位置占住,那就完了。
所以夏竦在一个极为巧妙的时刻,出了头,提出北伐燕云的建言,堪称石破天惊。
当然,惊的不止是这件事,还有太后要在二月的谒庙献俘大典上,穿天子衮服,祭祀祖先。
很难说对辽开战,衮服祭祖,这两件事哪件更严重些,但毫无疑问,这两件大事一起落下,群臣被砸得昏昏沉沉,始料不及,朝中已是吵翻了天。
王尧臣的信,主要说的就是这些,信中惊诧不已,甚至有些惶恐,担心朝野动荡。
狄进倒不慌。
他很清楚,刘娥在历史上也曾以衮服祭祖,但时间上确实不太一样。
历史上是明道二年二月,刘娥身着帝王衮服,在宋朝太庙,祭祀太祖、太宗和真宗三任皇帝。
作为妥协,她将帝王衮服的十二章图案,减去了象征忠孝与洁净的宗彝、藻两章,同时没有佩戴帝王的佩剑。
而刘娥崩逝是什么时候呢?
明道二年三月。
也即是说,她是在大限将至的前一个月,做了这么一件极为出格的事情。
与其说是争权,倒不如说是把当年不敢做的欲念丢出来,全了这份念想。
刘娥想不想当女皇帝?
到了她这一步,肯定是动过这个念头的。
不过武则天为女性执政者,树立了一個前所未有的榜样,也同时把后人的路给堵死了。
后来的执政太后再厉害,都只能执掌皇权,而不可能称帝。
所以刘娥在临死前,全了这个念想,那时满朝臣子固然也有激愤反对的,两府宰执却忍耐下来,这位刘太后在史书里的评价也不差,“有吕武之才,无吕武之恶”,至于狸猫换太子那类民间戏曲的黑一黑,就避免不了了。
但现在不同。
现在是天圣九年,刘娥的身体还算康健,并不似明道二年那般重病在身,久治不愈,这个时候衮服祭祖,就是真的要再进半步了。
十年临朝称制,是天子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