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兴霸天
“唉!”
“百工”见状,再度叹了口气,拍了拍这位的肩膀,起身离去。
待得脚步声逐渐远去,“杜康”却陡然抬起头来,冷冷地看了一眼他消失的背影,拿起酒壶倒了一杯酒,仰首饮下。
若官府真的要将大哥悬尸于众,他拼了这条性命不要,也要将尸体救出,入土为安!
……
半個时辰后。
“百工”来到一间宅院里,对着屋子恭敬地弯下腰:“禀告‘司伐’,‘杜康’对于伏击‘锦夜’,心怀愧疚,却也不敢贸然行动,只是借酒消愁,不断抱怨!”
“司伐”的声音从屋内传出:“妇人之仁,你近来盯紧他,切莫让他坏了大事!”
“是!”
“百工”领命后,顿了顿,忍不住问道:“‘天命神石’难道就这样放弃了么?”
他作为深度的参与者,十分清楚,围绕着这块天降的祥瑞,“组织”做了多少准备,甚至从青羊宫建立之时,就有谋划,后来不断完善细节。
“百工”有自信,相比起地方上那些糊弄人的祥瑞,这块神石绝对挑不出毛病来。
结果万万没想到,对方根本没有否定神石的真伪,直接把祥瑞预兆的目标,转嫁到了辽国那边,让他们的一应准备,全部落了空。
即便如此,“百工”也相信,“司伐”会带领他们重新闯出一片天,实现那个惊天动地的伟大图谋!
“司伐”的回答没有让他失望:“当然不会放弃,兴州城内的风言风语,影响不了真正的大局,汴京已被惊动,监军杨怀敏正在快马加鞭,往兴灵赶来,等到他抵达这里,就是将神石转交之际!”
“百工”精神大振:“太好了,让这个拥有监军之权的太监将祥瑞交上去,倒要看看谁敢阻止!”
“你莫要小觑了朝廷官员对于皇权正统的维护,肯定会有人阻止,甚至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他们敢杀内官!”
“司伐”平静的语气传出:“保护好杨怀敏,让他将神石平安送回京师,进献给太后,一切就将重回我等的掌控!”
……
“驾!驾!”
杨怀敏策马飞奔,一路疾行。
去年北上,他被任命为河东路经略安抚司走马承受并体量公事,代天子监督军内大小事务,当时的心情是激动不已的。
但现实扇了他一个大逼兜,西陉寨上辽人尸体堆成的京观,狠狠地震慑住了心神,想要拿捏狄青,却发现此人是官家的部将,最后又被迫在杨业的庙宇里祭拜。
一通下马威走下来,趾高气昂的监军成了点头哈腰的跟班,哪里还敢指指点点,剩下的全是唯唯诺诺。
后来杨怀敏实在受不住那窝囊气,自请回京复命。
而今,他又回来了。
即将面对的,依旧是那位三元魁首,经略相公!
“唉!早知如此,就该如任守忠般,一直留在大内,何苦费心费力地出来?”
“不过若是真的办好了这件差事,老奴在太后眼中,也是无可取代了!”
“狄相公……狄三元……狄进!雁门关上,你给老奴的耻辱,老奴终究要讨回来!”
当兴州城的轮廓出现在视线之中,杨怀敏勒了勒缰绳,放慢马速,侧头看向身后一众精锐的护送队伍,想着一路上军中将士敬畏的表情,觉得自己又行了。
上一次,他是为了国事,事情办坏了,没人庇护他。
可这一回,他是奉太后之命,前来细看那祥瑞的,谁敢给他脸,那就是与执政太后过不去,临朝称制十多年的太后,决不会饶了那等忤逆犯上的罪臣!
想到这里,杨怀敏顿时挺直腰,昂起头,在前呼后拥下,底气十足地进了城。
此时的兴州城,仍然很空阔。
能够容纳三十万居民的偌大城池里,大约只住了十多万人,而大多数党项贵人都藏在家中等着长头发,走在街上的多为宋军和汉人,反倒显得秩序井然。
杨怀敏见状,哼了一哼。
他如果不是回京,而是跟着河东路大军一路西至,那么灭西夏的功劳就有一份,这浓墨重彩的一笔,能让他的位次瞬间压过任守忠,成为无可置疑的大内第一人。
可惜啊可惜!
都是狄进的错!
恨意正自翻腾,前面一行人经过,杨怀敏视线落在为首的将领身上,眼中一喜,赶忙开口唤道:“呦!这不是葛太尉么!”
那人正是葛怀敏,闻言看了过来,面色微变:“杨都知?”
两位怀敏见面,葛怀敏心头歪腻,一个阉人,和自己取了同样的名,偏偏还得拍马相迎,抱拳行礼:“哪阵风把杨都知吹来了?我未能远迎,失礼失礼啊!”
杨怀敏则满脸堆笑,亲热地道:“葛太尉切莫折煞老奴,老奴是下人,哪能劳你这位开边拓土的名将相迎呐!”
葛怀敏表情舒缓了些,但依旧不失警惕:“杨都知来此是……?”
“老奴日夜兼程,穿过这茫茫沙漠,好不容易赶来这里,自是宣读旨意的!”
杨怀敏说着,笑容突然一收:“泾原路都总管葛怀敏,接旨!”
葛怀敏即刻下马:“臣领旨!”
“闻大军克服兴庆,天人有感,兆发灵心,化一方奇石,有祥运绵长,超于千里之瑞,当进献此物,不容有失!”
杨怀敏一板一眼地将这段拗口的话背了出来,语气里满是得意:“这是太后他老人家亲口所言,葛太尉可明白?”
且不说那位经略相公狄进,前线三位执掌兵权的统帅里,刘平、任福都是脾性刚烈之辈,尤其是刘平,进士出身的官员对于内侍一向看不上,背后有着满朝文臣的支持,也完全不惧内官。
相比起来,葛怀敏家世背景不低,标准的武人勋贵出身,父亲是太尉葛霸,岳父是盟约功臣王超,连襟是御史中丞晏殊,但为人性情是最好拿捏的。
杨怀敏本就准备从此人入手,现在路上碰到,更是天赐良机,故而迫不及待地宣读旨意,就等着拿捏住一位要员。
然而葛怀敏的反应却出乎他的意料,闻言并没有立刻领旨,露出为难之色:“杨都知容禀,臣等实在不知,太后在京师居然听闻了此物,但就在昨日,辽国已经派来了使臣……”
杨怀敏怔住:“辽国使臣?如今我宋军聚于河北,欲与辽人开战,怎的还会有使臣来兴灵?”
葛怀敏笑道:“杨都知此言差矣,澶渊之盟一日未破,宋辽依旧是兄弟之国,听说那位辽国太子的生母,元妃娘娘闻得此物后大悦,特意派来了使臣,就为了要将这党项祭司开掘出的石头带回去呢!”
第494章 一块石头引发的邦交冲突
“哒哒哒——”
杨怀敏迈着小碎步,几乎是一路小跑地闯入府中,迎面就见到狄进带着一位有几分面熟的辽人臣子,有说有笑地朝着厅堂而去。
他咬了咬牙,压抑住怒火和惧意,开口唤道:“狄相公!”
“杨都知?”
狄进神情惊讶:“你怎么来了?”
而那位辽人官员也打量了过来,双方面对面,杨怀敏才认出,这位确实是熟人,正是驻守雁门关时,三番五次代替萧惠出面的使臣刘六符。
“两位早就见过了,不用我介绍,杨都知远来,正好为你接风洗尘,请!”
狄进微笑着将他们带入堂中,侍从鱼贯而入,将美酒佳肴端了上来。
谈不上多么丰盛,但食物确实迥异于中原,多有西域特产。
如今兴灵地区反抗的部族被一一肃清,宋军只要再往西,一路开赴天山脚下,就能将河西走廊完全纳入疆界,重开商路。
当然,真要重开丝绸之路,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历史上青唐吐蕃的地盘很小,国力却在地方政权中不容忽视,就因为自五代开始,各种战乱基本毁掉了河西走廊的交通,后来党项李氏又在灵州道上抽取重税,盘剥太狠,许多西域商人不得不改道,从青海湖畔绕行,由此反倒造就了青唐吐蕃的富庶。
现在青唐吐蕃还未成立,那条路同样是战乱不休,宋军夺取河西的消息一经传出,回鹘商人闻风而动,第一批抵达兴州城,向城主府进献了许多西域特产,如香料、宝石、美酒等等,以示诚意。
此时刘六符品尝着美酒,便举杯笑道:“贵国重回玉门关,再复商路,想来下一步就是开拓西域了,仕林兄青史留名,真是羡煞我等啊!”
狄进也举起酒杯:“旁的事情,在下会谦虚一二,然恢复汉唐旧疆之志,正是我等心中所愿,这就承起颂兄吉言了!”
“哈哈哈!”
听着两人爽朗的笑声,杨怀敏颇为惊疑。
夏竦提出《平燕十策》后,太后虽未完全同意,却也让枢密院调派禁军,屯兵河北,粮草辎重不断调集。
如此一来,激发了主和派的强烈反对,不知多少老臣认为战事一开,河北将有数百万人流离失所,生灵涂炭,故而整日捶胸顿足,上书以求廷议,同时弹劾夏竦的奏劄,雪花般的递上去。
在那边剑拔弩张的关头,西北的一位经略相公,一位辽庭使臣却坐在一起,其乐融融,好像之前的冲突都没有发生过?
没道理啊!
不过听着听着,杨怀敏也琢磨过味来。
刘六符的笑容是一种试探,对方口中的开拓西域可不是单纯的恭维,宋廷如果不仅仅满足于河西走廊的回归,更要将影响力重新渗透回西域,让西域诸国不再认辽为中国,这同样是冲突。
不过依刘六符的言下之意,辽国可以在此做出让步,默许宋人扬威西域,更准确的说,是默许以狄进为首的这支宋军继续开疆拓土,获取功绩。
狄进的笑容也是一种回应,但他满足的,就不仅仅是重开河西走廊,在西域扩散影响了,而是志在恢复汉唐旧域。
何为汉唐旧域?
燕云十六州,是必须要拿回的!
再北的疆域,也犹未可知!
所以渐渐的,刘六符的笑容就有些僵硬起来,酒是一杯接着一杯喝,脸上终于泛出了潮红,然后嚷嚷起来:“打就打,谁怕谁,举国之战,看看你我两国,哪个先撑不住!”
“呵!刘詹事醉了,扶他下去休息!”
狄进轻笑一声,挥了挥手,让辽人的亲卫入内。
待得刘六符跌跌撞撞地被抬了下去,狄进视线转了过来,却接着话头道:“举国之战,哼!即便是辽国军队,擅长打草谷,物资粮秣皆从敌人那里抢来,要从幅员万里的疆土中,动员出足够的兵力,依然得用上两三个月的时间,不然的话,萧匹敌部也毋须提前撤走,辽人就想打么?杨都知,我所言是否在理?”
杨怀敏一个激灵,好似回到了雁门关外那尸体堆积的城头,下意识地道:“相公所言在理!”
狄进微笑:“倒是因缘际会,雁门关外,是我们与这位辽国的汉臣刘六符谈判,如今又是我们三人,而经过这次的接触,我已经基本肯定,辽国并未做好全面战争的准备,此番遣使来河西,是为了和平!”
杨怀敏知道自己失态了,可气势一旦衰弱下去,一时半会哪能回得上来,只能干笑道:“若无相公神威,攻灭西夏,辽人哪会服软?”
“错了!辽人祈求和平,却也不会服软!”
狄进摇了摇头:“辽国确实没有做好全面开战的准备,但我军一旦越过界河白沟,踏足涿州之地,他们会倾尽一切来战!”
“两個原因!”
“第一,燕云于契丹也是绝不可失的要地!”
“第二,辽东大延琳反叛,如果辽庭这个时候退缩了,那不仅是渤海遗民,奚族、阻卜、女真乃至汉民,都会反!”
“我之前在三司任职,看过全国的账簿,当时还未与党项开战,想要为河北和河东提供足够的粮秣和资材,就已经显得勉强,更别提现在……”
“想必朝堂之上,已经有不少老成持重的臣子,提及这点了吧?”
杨怀敏迟疑着道:“是……是的……”
顿了顿,杨怀敏知道不能跟着对方的节奏走,强行扭转话题:“狄相公倒是把老奴问住了,老奴只顾得上宫内的事情,不敢议论前朝政务,盼着办好了差事,速速回京,将河西的捷报啊,都禀告给圣人呢!”
将太后的尊称抬出来,狄进也打住了话头,微笑道:“是啊,我还未问,杨都知此来何事?”
杨怀敏赶忙道:“圣人听闻,兴州出土了一件天降奇物,恰是我朝收复河西之际,如此天人感应,祥运绵长,乃吉兆,命老奴将此物带回京中!”
“天人感应……”
狄进闻言笑了笑。
事实上,别说天子了,就连士大夫都不信天人感应一说,正经的儒门中人都清楚,这不过是一件用来震慑皇帝,遏制皇权,使之不可胡作非为的工具而已。
当然在很多时候,哪怕不信,天人感应也可以作为借口,用来攻击政敌,扳倒宰执。
而此时太后的旨意,同样是运用了这个理论,将兴州的大捷与神石的出土结合到了一起,聪明地将女主当国的预兆暂时剥离,也没有一上来就称之为祥瑞。
这就让人无从辩驳,难道太后想看看宋军大捷后,在当地出产的一块奇石都不行?那就是公然抗旨了!
狄进当然不会公然抗旨,他的理由堂堂正正:“杨都知来晚了些,辽国的元妃不知从何处听到了这个消息,将之视作祥瑞,这倒是有些难办……”
“为何难办?”
杨怀敏脸色沉下,态度变得强硬起来:“狄相公,兴州已是我大宋的疆域,难道兴州所产之物,还要看辽人的脸色么?”
“然而这块‘天雨铁’从天而降的时候,兴州还在夏人手里,那位祭司则要将此石献给辽国的元妃,从这点归属上,辽人讨要并不过分,我朝是礼仪大邦,非那等化外夷民不讲规矩!”
狄进说到这里,语气变得严肃:“当然,你我同属宋臣,我自是不会与你争辩,只是此物既为两国的贵人所争,它就不仅仅是一块石头,更代表着两国邦交!”
杨怀敏同样不想争辩,作为身体残缺的阉人,他完全可以不讲道理,声音顿时尖利起来:“这怎么扯到两国邦交上去了,狄相公,你这话也太危言耸听了!”
“是不是危言耸听,不是伱我说了算的,而是如今的对峙,已经让战事一触即发,倘若两国开战的最后导火索,是因为一块石头,那载入史册,岂非贻笑后人?”
狄进抬起手,直接中止这场交流:“杨都知不必再说了!太后下旨时,并不知辽国会遣使索求,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将此事回禀宫中!”
“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