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兴霸天
双方各有立场,各有分歧,但最终还是趋至心照不宣。
这就是高层间的政治默契。
可赵稹身在局中,显然看不明白,在太后眼里,他就是一个蹭功劳的吉祥物,还真以为自己是来一言九鼎的。
本来让这位宣抚使闹腾一下也没什么,等到京师那边得不到支持,他就会老实了,但现在却不行了。
狄进稍加沉吟,开口道:“给怀、永、肃、瓜四位知州去文书,让他们戒备麾下党项部族,倘若发现有行踪鬼祟之辈,不要轻举妄动!”
“如今李贼元昊麾下,没有兵丁,只有江湖贼人,想要动乱地方,唯有派出信使,挑拨离间,地方官府如果失去了对番人部族的信任,反倒正中其下怀!”
“再让僧人行走各部,宣扬一个消息——”
“李元昊正是党项李氏覆灭的罪魁祸首,李德明在京师内数度痛骂这个不孝子孙,触怒宋辽,葬送了祖宗的基业,对其深恶痛绝,支持李元昊,就是自绝于李德明,更要加害这位原来的大王,让他在汴梁遭罪!”
相比起其他长官云里雾里,狄进的命令,往往将来龙去脉,讲得清楚明白。
倘若这样的安排下,那些知州与州衙还敢自作主张,那就休怪他不客气了。
等到经略安抚司的上下官吏匆匆行动起来,狄进又招来机宜司的雷濬:“李元昊能在辽西得江湖子拥护,背后或许有‘组织’的支持,你根据这个思路,派几位熟悉江湖的谍探去往辽西,看看能不能投入李元昊麾下,得到具体线索!”
雷濬笑道:“请相公放心,机宜司内本就有不少江湖子投靠,他们那不是扮成江湖人,而是直接回归本来面目,保证真假难辨!李元昊不是想要用江湖人复国么,到时候让他的手下全是我们的人!”
狄进叮嘱道:“不要掉以轻心,人手贵精不贵多,只要有人能接触到李元昊,看一看这个立志复国的前西夏世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状态!”
顿了顿,狄进又道:“李元昊在辽西活动,与阻卜人或许有所交集,那边也可以用一用,榷场的开放可以提上日程,给铁器都不足的阻卜人一些甜头尝尝,但不要多,这伙鞑子千万不能对他们优待!”
“是!”
雷濬领命去了。
走出堂内的时候,他恰好与大荣复擦身而过。
大荣复入内,只来得及和雷濬颔首示意,就匆匆到了面前,声音里带着悲愤:“相公,我族的英雄……我渤海族的大延琳……没了!”
狄进轻轻叹息:“节哀!大延琳确实是一位反抗契丹暴政的英雄,他是怎么牺牲的?”
大荣复定了定神,凄声道:“一切如相公所言,萧孝穆之前是佯败,大延琳的起义军和高丽军组成的联军,号称二十万之数,要将辽军彻底赶出辽东之地,却惨遭火攻伏击……”
“兵败如山倒,单单是溃军互相践踏,就不知死伤了多少,大延琳带着不足一万的残兵败将,匆匆退回辽阳府内坚守,又遭身边的臣子出卖,辽军围城仅两日,辽阳府就破了……”
“大延琳不愿被辽军生擒,从城头坠下,但他身着登基时的袍服,尸体还是被寻到,押回中京,据说还要受极刑!”
狄进仔细听完,问了几个细节,知道这回是做不得假了,又提及另一方看似不起眼,实则在这场动荡里获取了大好处的势力:“大延琳的起义军败了,辽东马帮有最新动向么?”
“欧阳春的辽东马帮?”
大荣复一怔,缓缓摇头:“没听说过马帮如何,如今的辽东局势一片混乱,倒是还有一个消息传出!大延琳虽自尽,但平叛的统军萧孝穆也在战场中受了重伤,此后再也没有露面,加上之前连番败阵的影响,此番辽军虽然平叛,却是一场实实在在的惨胜!”
“惨胜么?”
狄进毫无惊喜之色:“希望真是惨胜吧!”
大荣复见证了这位的判断,纷纷得到应验,愈发信服,低声道:“属下也怀疑,这辽军惨胜的消息,是辽人故意放出,迷惑我朝,要不要赶紧通知大名府?”
狄进道:“自是要通知的,尽到应尽的责任,哪怕这个消息不为朝堂所喜,也不得不说!”
俗话说,旁观者清,当局者迷,现在就是如此。
他远在河西,对于宋辽的局势隔岸观火,反倒看得十分清晰。
但那些在辽北第一线,包括如今已经调走的刘平、任福、葛怀敏等众将,则又是另一番感触,恐怕已经对辽军平叛惨胜深信不疑。
因为这次辽东叛乱确实轰轰烈烈,从大延琳举起反旗,到如今兵败身死,足足持续了一年多。
全盛时起义军几乎占据整片辽东,其首领复国渤海,自立为帝,与高丽结盟,和辽军主力大大小小交锋十余次。
想想历史上的方腊起义,无论是规模还是持续时间,都不及大延琳在辽东的动静,结果将东南半壁折腾得一片凋零,哪怕宋辽的国情有所区别,这样的起义也会对朝廷的统治造成巨大的冲击,重创辽军是完全可能发生的事情。
现在狄进却要泼冷水,会有多少人愿意信他?还是觉得他如今得灭西夏,反倒盼着河北那边不要匆匆北伐,待得来日得入两府,再将光复燕云之功也收入囊中?
有些事情,在没有做之前,就已经预知了结果,但即便如此,狄进依旧要做:“机宜司将战报汇总,交予大名府,我会同时写信,上交枢密院,再传信给夏公,希望他们至少能做到一点,未虑胜先虑败!”
大荣复面色立变,压低声音道:“如果那边不听,我们该怎么办?”
“但尽人事,不计天命,天命即在人事中!”
狄进毫不迟疑地道:“无论如何,河西都要做好准备,倘若北伐不利,我们要用手中的力量,守住这片来之不易的战果!”
第506章 宋军:优势在我!夏竦:感觉要完……
“唔!”
大名府的帅司中,夏竦缓缓放下书信,眉头紧锁。
最初威逼辽国,作势北伐,收复燕云,就是对方的提议,他原本还有顾虑,等到太后在垂拱殿内提出衮服祭祖时,再无迟疑,趁机上书。
事实证明,这一步很正确,北伐的矛盾被衮服祭祖的冲击分散,夏竦固然也遭到了无数的弹劾,可身为宰执,哪个身后没有高高摞起的弹劾奏劄,只要将这份功劳稳在手里,他就是两府独一无二的功臣。
但没等夏竦得意多久,事态就开始失控了,别说其他人,就连他自己都是一路被推着,来到了这个位置上。
平心而论,即便没有狄进的这封书信,夏竦近来的心中,也不免生出许多担忧和顾虑来。
宋辽之间的真正交战,是从宋太宗第一次北伐开始,到澶渊之盟签订,断断续续打了二十五年,而从澶渊之盟签订到如今的天圣九年,太平了也是刚刚二十六年。
但这份太平不会一直持续下去。
正如第一次北伐的前序,是太宗灭北汉一样,当年北汉北汉政权割据河东,作为辽国附庸,屏蔽燕云,太祖在实施先南后北的进军方略中,曾分兵攻取北汉,试图铲除辽的附庸政权,以便收复燕云,但每次进攻均遭辽援军阻挠而未果。
直到太宗继位后,太平兴国四年亲率大军攻北汉,先败辽援军,继破太原,才是大功告成。
北汉一灭,就攻燕云。
同样的道理。
西夏一灭,可攻辽国。
可也太急了些。
当年宋灭北汉,未及休整战力,太宗即令转兵北向,欲一举夺取幽州,结果惨败于高梁河。
而今宋灭西夏,同样未及休整战力,即调西军北上,与河北禁军合归一处,准备北伐。
岂非犯了类似的错误?
夏竦其实并不愿意如此。
他虽然不喜狄进,却很认同对方的战略眼光,屯兵河北,威逼辽国,是为了争取战略主动。
事实证明,辽人为了保住燕云之地,确实将援助西夏的军队撤了回来,这就证明辽庭怕了,既如此,宋廷完全可以在河北整军备武,不断做出威逼之势。
何况备战本就不止是钱粮,最关键的还是兵员。
夏竦到了河北后,亲自视察各营禁军,只觉得触目惊心,二十多年的太平,使得河北军的疲弊程度,远远超乎想像,别说与西北边军相比,连京营禁军都比不上。
这样的军队,接下来真要与西北边军合兵一处,那根本是拖后腿的作用,想要与辽人的铁骑交锋,必须要整肃军纪,大肆操练。
这个过程,往少了算,也得两三年,才能初见成效。
可朝堂的动作,却越来越快,漕司日夜不停地调集船只,各种粮草辎重北上,这显然是要速战速决的节奏。
只因辽国内乱的消息不断传来,主战派的呼声越来越高,而夏竦的忧虑也越来越深,直到这封信件上的假设,终于让他彻底下定决心。
“去将刘太尉请来!”
……
“拜见夏相公!”
刘平很快赴约。
这位五十多岁的老将满面红光,声如洪钟,依旧是威风凛凛的模样,只是相比起京师时在夏府宴饮时,还放浪形骸地带走美姬,此时威仪中带着自矜,已有了几分宰执重臣的气度。
夏竦同样以平等的关系论交,这位凭借灭夏的功绩,又有着进士的出身,基本预定了下一任枢密使的位置:“士衡,你我之间也不要见外,我此来是有一件要事,与你相商!”
刘平见到左右退下,连侍从婢女都没有,很不符合夏竦一贯的享乐作风,也郑重起来:“请夏公赐教!”
夏竦性情使然,当面得罪人的事情从来不做,将手中的信件递了过去:“赐教不敢当,这是河西来信,士衡不妨一览!”
刘平接过信件,看完后皱起眉头,显然并不赞同:“狄相公所虑,未免有几分夸大,萧孝穆受了重伤,只是军中传出的消息,若是伪装了偷偷南下入燕京,设下圈套,倒还能办到……”
“然契丹人在辽东旷日持久,上下疲惫,惨胜应是做不得假的!”
“不然的话,难不成这耗时日久的平叛,就是为了引我朝北伐不成,万万没有这般用兵的道理啊!”
夏竦提醒道:“辽东军疲惫,镇守燕云的八万辽军,却是养精蓄锐!”
刘平笑了:“我军可是有二十五万之众,钱粮充足,甲胄齐备,徐徐推进,燕云本就我汉家男儿之地,一旦败了北虏,岂能不迎附王师?此番北伐,优势在我啊!”
夏竦无奈,唯有正色道:“老夫与仕林所见略同,还望士衡慎重!”
“哦?”
刘平有些动容。
他并不知道,当年夏竦是准备舍弃他的,甚至有心不让他起复,在刘平眼中,夏竦和狄进一直是举荐信任自己的恩主,如今这两位居然提出相似的见解,都不看好北伐?
刘平早已不是当年在无忧洞内一味冒进,身败名裂之人,在与西夏的交战里,他处处谨慎,步步为营,将宋军的优势发挥到极致,才有了银夏地区势如破竹的连番大胜。
可此时此刻,他左思右想,却还是难以被说服:“不是老夫不愿听从两位相公的见解,实在是这等战事,需上下用命,气势如虹,若是我命诸将步步深思,畏首畏尾,原本的几分优势也会荡然无存,何况……”
刘平也不是只会打仗,说到这里,问出了关键:“倘若两府催促,传了军令来,该如何应对?”
夏竦沉默下去。
这才是问题的关键。
如果由得夏竦作主,这一战完全可以往后拖延,等到万事俱备,再挥师北伐,但他现在点燃了火焰,却控制不住这把火。
到时候万一辽军如狄进信中所言,再故技重施,先佯装战败,引诱宋军深入,前线战报回归,朝中收复燕云之心急切,催促前方进军,又该如何?
难道抗旨不遵?
“唉!”
心中权衡了许久,夏竦终究没有那份担当,也不愿意用自家的前程,去验证这番猜测,叹了口气后,缓缓地道:“欲思其利,必虑其害,欲思其成,必虑其败……”
刘平听懂了,又没有完全听懂:“夏公之意是?”
夏竦轻叹:“倘若前线战事不利,我要确保,不被辽人破三关,反攻我河北境内!”
刘平脸色沉了沉,有些不悦地道:“夏公尽管放心,当年太宗两度北伐,也没有让北虏破了三关,我等岂会沦丧大宋国土?”
太宗北伐,尤其是第一回,在高梁河让契丹铁骑难以望其项背后,辽景宗不甘,遣燕王韩匡嗣等率军反扑,进攻河北,结果宋军临战改变太宗所授阵法,大败辽军,歼敌万余。
辽人不死心,又率军攻雁门,杨业与潘美南北夹击,再败辽军。
辽人还不死心,辽景宗亲率大军进攻瓦桥关,宋军又以南易水为障,设防御辽,后辽军三路出兵,攻满城、雁门、府州,皆被宋军击败,只得悻悻罢手。
如果摒弃对铁骑的恐惧,仔细衡量宋辽之间的交锋战绩,其实能够明显看出,双方的差距并不大,哪一方主场作战,就有了巨大的优势,足以击败远来入侵的对手。
所以刘平固然没有自大到,认为自己就能一战收燕云,但灭夏的战绩依旧给予了他充足的信心,只看战果有多大。
至于被辽人反扑,攻陷三关,没有那种可能。
夏竦却真慌了。
如今的河北军,和当年杨业、潘美率领的河北军,真的大不一样啊!
倘若前线一溃千里,让辽人反扑过来,想要这群二十多年不上阵的禁军顶住压力,让辽人无法趁胜追击扩大战果?
别到时候辽人势如破竹,破了三关不说,直接打到大名府下,连他的安危都无法保证!
但这些话,夏竦也没有跟刘平说,选择稍作安抚后,送走了对方。
一是再说下去,也无法改变这位老将的心态,二者即便说动了刘平,刘平也不能解决实际存在的问题。
“事已至此,唯有这個办法,即便狠狠得罪了宫中的那一位,老夫也得给河北备下一条退路!”
夏竦回到桌案前,咬了咬牙,亲自磨墨,写了一封书信,唤来最亲信的忠仆:“你速去河西路兴州,将这封信亲手交予宣抚使赵稹!”
……
“太猖狂了!太猖狂了!他们竟敢这般对待一任宣抚使!”
砰的一声,赵稹的手重重拍在桌案上,面容铁青。
来到兴州已经十日了,别说狄进的面,就连其余九州知州都没有一个来拜会他,好似都忙得不可开交。
赵稹也听过,许多官员在京师做官久了,到了地方后水土不服,会被当地的官吏联手架空,连外放的宰执都有先例。
但这么明目张胆的架空,还是闻所未闻的,你们至少也要装装样子啊!
关键在于,如此一来,宣抚司也建不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