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兴霸天
因此江德明稍有忧虑,但若说慌乱,是绝对不可能的。
只是想到还算精干的江怀义,本来自己身体残缺,培养一下族中后裔,是寄予厚望的,没想到这侄子没有福分,倒是有了一丝伤感……
眼见位高权重的江都知神色不对,在场的内侍们愈发紧张起来,当一阵匆忙的脚步声传来,讲解的内东门勾当终于错了一个字,吓得脸色惨白。
但江德明只是威严地瞪了对方一眼,视线就掠了过去,看向来者。
来者是皇城司勾押贾显纯,江德明的心腹,此时神色如常,来到面前,躬身一礼:“都知!”
江德明知道,肯定是发生了大事,却转向众内侍:“将来你们中难免会出几个掌管各司的,现在记错了,受了罚,还能改,来日做错了,那可是要掉脑袋的!”
内侍声音整齐地道:“谨遵江都知教诲!”
江德明摆了摆手,这才不紧不慢地往外走去,拐了个弯道,确定后面不可能听见了,才冷冷地道:“说!”
贾显纯道:“都知,开封府衙调查有了突破,一个时辰前,横街仁爱堂的温大夫向府衙投案自首,言明秦氏这些年的病都是由他所治,而那病症却是假装,配合药物让人显得脉象无力,身体虚弱……”
“装病?”
江德明目光一凝,内侍的斗争经验可比外面的人丰富多了,马上道:“这女子是正妻,装病对她毫无益处,除非是要防亲近之人害她……那个小妾?还是刘崇班?”
贾显纯道:“开封府衙也要推测,如今又提审了那个婢女锦娘,她已经交代,是正妻秦氏收买的她,将那部传奇话本作为线索,透给刘库使……”
江德明立刻道:“有没有用刑?”
贾显纯很是遗憾:“没有。”
江德明不觉得诧异:“这是防着咱们呢!如此说来,秦氏的嫌疑大增……”
贾显纯低声道:“小的担心,秦氏身体病弱,终究做不出那等事,万一是……”
江德明侧过头,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嗯?”
贾显纯被这一眼看得浑身发寒,抬起手就给自己的嘴一巴掌:“小的多嘴!小的多嘴!”
江德明这才转回头去,语气里竟瞬间多了几分泣声:“圣人痛失子侄,今日头疼的病又犯了,咱家看着恨不得代圣人受痛,可又如何有那资格呢,唯有圣人安康,朝局才能安定啊!”
贾显纯深感佩服,也心领神会。
太后的圣体是绝对不能再受外界打扰了,所以太后喜欢的真相,才是真相,太后不喜欢的,都是假的!
所以外戚刘氏,绝对不能传出妻杀夫,子弑父的丑闻!
贾显纯开始想办法:“这个温大夫,似是体弱多病,咳嗽不止,恐怕挨不过开封府衙的牢狱之灾。”
江德明脚步慢了下来。
贾显纯心头一紧,清楚这位都知并不满意,眼珠转了转道:“这个温大夫当年治坏了一个病人,那人恰好也关在开封牢狱中,仇人见面,趁着狱卒不备,今夜刺死了庸医!”
江德明脚步恢复正常。
贾显纯也松了一口气,躬了躬身,就准备去安排了。
不料江德明突然问道:“国子监如何了?”
贾显纯赶忙回答:“很顺利,众学子本就对河东路出身的狄仕林颇多嫉恨,作了许多诗词,却一首不及那一曲新词酒一杯,偏偏这狄仕林深居简出,竟是不参加任何文会,此次他写的话本传奇涉及要案,哪有不墙倒众人推的道理?如今名声已是越来越差了!”
江德明淡淡地道:“这个并州士子恃才傲物,不遵圣言,以话本教导行凶,难怪众士子如此厌他,此人德不配位,可以让学子向博士进言,移去此人的国子监学籍!”
或许是恶其余胥,一想到自己的侄子在并州生死未卜,如今并州却举荐了这个才子寄应开封府,江德明就本能地感到厌恶,对方恰好还涉及到了太后关注的案子里,自然准备将这碍眼之人打落尘埃。
不过江德明可比刘从广之流头脑清晰多了,并没有因为对方未参加科举,取得功名而轻视,反倒借由皇城司调查了许多,越调查,越是警惕。
这位并州才子在当地的词作,一曲新词酒一杯,连晏相公都在家中大为称赞;
这位寄应开封府,是受河东提刑官杜衍举荐,而杜衍目前虽然还是地方官员,但他的刑名能力,接连在各地洗刷冤情,连太后都是有所耳闻的,未来定会调入刑部,进入中枢;
这位入京途中在封丘境内,解决了一桩奇案,被害者正是权知开封府陈尧咨的亲侄子,陈尧咨此人本就护短,对其自然极为照顾,此次甚至入宫向太后进言;
综上所述,这个狄仕林别看连个举人都还不是,但前程远大,即便是现在,也并不好对付。
不过没关系,宋朝的内侍升到一定级别后,就转入外朝,受枢密院管辖,江德明这正六品的都知,自然是要与朝中诸位官员打交道的,他年老成精,深知要对付读书人,先得摧毁对方的文名。
功名能够决定官职,但文名更加关系到未来的前程。
有了士林中口口相传的好名声,哪怕如今地位再卑微,终有一日也能青云直上,或登临高位,或为一代大儒,人人敬重。
反之则是人人唾骂,即便是进士,稍微找个由头也贬到南蛮之地吸瘴气去了,棺木能千里迢迢地运回中原,都算你有本事。
我朝确实不杀士大夫,但也有的是手段,炮制那些不懂官场争斗的士大夫。
如今这狄进既然卷入了案子里面,就没有让对方全身而退的道理,贾显纯看出了上司的厌恶,顿时将这件事牢牢记在心中,出了宫城,就带足人手,朝着老桥巷而去。
对方确实够能忍,一直待在家里面,但皇城司真要定罪,呼一口气都是罪过,还怕没有栽赃的机会?
然而他刚刚抵达巷子口,就见一位心腹匆匆而来,急切地道:“头儿,俺们的人被开封府衙拿住了!”
贾显纯奇道:“禁军露了行迹?”
心腹道:“不,是逻卒。”
皇城司明面上是隶属于禁军体系的机构,掌宫禁宿卫,但真正的权力来自于刺探监察,这方面的人手就是京师的逻卒和各地的察事,这些才是真正好用的嫡系。
贾显纯闻言皱起眉头:“他们又做什么事了?”
那心腹苦着脸道:“这次真没做什么事啊,不知怎的,就被府衙拿了,要定偷盗之罪!”
贾显纯怔住,片刻后尖叫起来:“岂有此理!岂有此理!都是咱为他人定罪,今日有人敢污蔑咱皇城司?”
第104章 狄进正式出马!
“搞定!二十三个逻卒,以前都是犯了事的闲汉,这次进府衙牢狱,够他们喝一壶的!”
狄湘灵飘然而入,拍拍手掌,仿佛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这皇城司也就如此嘛,我还没有动用多少人手,他们就倒下了!”
“姐姐威武!”
狄进由衷称赞。
不单单是拿下这些外围盯梢的皇城司成员,还有江湖人手的组建效率。
话说在并州阳曲之时,他还想着要认识一下狄湘灵的江湖人脉,籍此拓宽自己的交际面,但后来由于出了朱儿那档事,得杜衍举荐寄应开封府,就没了机会,否则正常的话,他如今还在家乡备考秋天的解试,怎会来到京师?
不过按理来说,京师会更难施展的开,毕竟明面上的江湖大势力,就有忠义社、乞儿帮和盗门,京师近百万人口,鱼龙混杂,卧虎藏龙,想要在这里占据一席之地,太难了。
之前狄湘灵每日都外出忙碌,狄进知道她是为了帮到自己,但觉得就算以姐姐的能力,最少也要半年才能初见成效,没想到这么快就有了可靠的帮手。
先是逼迫奸夫温大夫乖乖去开封府衙自首,让官方获得一条关键线索,然后借由推官吕安道带人前来通知最新进展的机会,巧施妙计,把守在外面的皇城司逻卒逼出栽赃,借开封府衙关人进去。
“不过这也就是宋朝的皇城司,明朝的锦衣卫也有隐藏身份执法的时候,但他们如果被抓了,马上就能展露身份,而这些皇城司逻卒身上都不干净,敢露身份,指不定就被陈公装作不知情,直接弄死了……”
江德明或许觉得自己已经够威风了,耳目遍及京师,想偷听隐秘就偷听隐秘,想煽风点火就煽风点火,但狄进作为后来人,实在觉得这个特务组织够可怜的。
锦衣卫哪还需要在外面守着,早就冲进来抓人了,罪名什么的现场写,后世电影里面有的桥段是艺术化加工,有的还真就不及古人当权者的嚣张,那才叫真正的强权,践踏公理,无所顾忌……
现在这江湖与庙堂的小小配合,就能让外面的皇城司手忙脚乱一段时间,狄进重新衡量了对方的威胁程度,倒也没有膨胀,反而沉声道:“皇城司在朝局高层上不得台面,但在京师民间威风惯了,确实没想到会被人反过来污蔑,此次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但很快会重整旗鼓,我准备趁着对方措手不及的时候,直接去刘府,破了案子,一锤定音!”
狄湘灵有些担忧:“有把握么?”
“现在去,把握相对最大!”狄进道:“越往后拖,越是对我们不利!”
狄湘灵颔首:“那成!我帮你盯着皇城司,必要时拿下他们!”
“不!现在开封府衙的温大夫反倒是首要,这個人是关键,不能被灭口!至于皇城司……”狄进沉声道:“不到万不得已,姐姐不要出手,此次只是小小的交锋,真正你死我活的是朱氏一案!”
狄湘灵有些担心:“万一皇城司恼羞成怒,对你下手?”
狄进笑道:“如果他们那么做,反倒是好事,所有文人士子都会站在我这边的!就怕他们使阴险手段,不敢直接出面干扰我,却去挑唆利用国子监的学子,让文人之间互相撕……姐,你给公孙策带个消息,让他帮我拖延一下那边的人……”
说到这里,狄进有了另一种担心,又叮嘱道:“对国子监学子的时候,让公孙策不要太嚣……别太让人下不了台!”
狄湘灵失笑:“听你说过这个人,恐怕他的性子是很难改的,我把话带到吧!”
……
与此同时。
狄家待客的前厅,吕安道正在听着手下的禀告,片刻后点了点头:“将这些闲汉押过去吧!”
对于这群刚刚落在手中的家伙,对方不承认自己是皇城司的逻卒,他也不知道对方是皇城司的手下,大家心照不宣。
只是当狄进走进来,这位推官的目光又多了几分深意:“狄郎君,对于案情可有新的想法?”
这本是例行询问,未料狄进直接道:“吕推官,太后此前有言,我必须留在府上破案,但如果已经发现了真相,是否可以进入刘府,指证真凶?”
吕安道的神色顿时凝重起来:“狄郎君,你一旦踏出这间宅子,就必须将此案彻底破了,不然太后那边,恐难以交代!”
狄进当然清楚,现在出马就没了退路,但他小胜了皇城司一步,却不能被动地等待敌人继续出招,而是必须快刀斩乱麻:“我明白!”
“好!”
吕安道立刻道:“我们走!”
于是乎,在外面贾显纯还在跳脚的时候,屋门打开,一行人走了出来,被簇拥在中间的,正是一位大袖襕衫,眉毛锋利秀挺的士子。
“狄仕林!”
贾显纯下意识地避到一旁,一眼就将注意力落在对方身上,然后意识到了什么,面色沉下:“不好!这家伙莫非要去破案了?开封府衙掌握了足够的证据么,此人敢逆着圣人的意破案?唔……”
虽然还不愿意承认,但贾显纯清楚,一切仰仗主子意思的,是他们这些做着见不得光的事情的幸进之徒,而不是这些走科举之路,为人做事堂堂正正的士子。
相反越是有权贵压迫,越是有太后乃至官家以权压人,越会激发起这些文人士子的反抗欲望,并且在事后获得巨大的声望回报……
所以这一刻,贾显纯眼珠子转了转,准备遵守都知的法子,以文人斗文人:“去!马上去国子监,告诉那些士子,狄仕林出来了,就要去太平坊刘府,让这些士子将他堵在刘府之外,不得分身……伱们则抓紧时间,去开封府牢狱,速速将那个大夫处置了,手段粗糙些就粗糙些,只要人死就行!”
“是!”
在追查案件真相的道路上,双方都在赶时间,只不过一个是正向一个是反向。
而无论哪个方向,京师内若论最闲的一群人,保证有国子监的一席之地。
“狄仕林现身了?”
当皇城司的消息通过某位士子的口传开,众学子沸腾了。
平心而论,一曲新词酒一杯,确实是越品越是回味无穷,可千古留名的佳作,但话又说回来,这个年代的佳作,实在太多了。
就不说诗,单单是词,柳三变的《雨霖铃慢》横空出世,那股缠绵悱恻,凄婉动人,将别情写到了极致。
“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骤雨初歇。都门帐饮无绪,留恋处,兰舟摧发。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念去去千里烟波,暮霭沈沈楚天阔。
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太美了!
可见本朝最不缺才子,再加上文无第一,再厉害的诗人词人,也不可能独领风骚。
本来你做一篇名作,大家传唱点评,诗会应和,花花轿子人抬人,也就过去了,总归记得了你的才华。
结果这位进了京后,直接不露面算怎么回事,若不是后来查到学籍,还以为就没来开封府呢……
当然,真要是那种一心苦读的倒也罢了,可前有封丘破案,被同在客栈的行商大肆宣扬,后有不畏权贵,让刘氏子弟当众出丑的美名传出,连武将勋贵都知晓,这对比之下,毫无疑问是轻慢国子监,众人哪个受得了?
所以此时一得到消息,众士子迅速涌出,有鉴于城内街道拥堵,骑马能维持风度,却耽搁时间,干脆步行,浩浩荡荡地朝着太平坊而来,正堵在开封府衙去刘府的一处要道上。
到了地方后,他们摆开阵势,开始高呼能与对方一战的杰出者:“王伯庸!!王伯庸!!”“韩稚圭何在?”“宽夫兄!正要兄台出面!”
当先一人走出,身姿潇洒,此人叫王尧臣,字伯庸,今年二十四岁。
其后又有两位士子,带着几分无奈之色,被硬生生推了出来。
一位叫韩琦,字稚圭,今年十九岁;一位叫文彦博,字宽夫,今年二十一岁。
这三人,韩琦本就是国子监学子,王尧臣则是应天府出身,学籍后转了来,文彦博则是同样受官员举荐,寄应开封府,其中公认的文采书法第一的是王尧臣,韩琦和文彦博也皆是少年俊杰,一时翘楚。
相比起柳三变踌躇满志的“定然魁甲登高第”,结果却四度落榜,愤慨离京,倒是留下了上面那篇千古名作,这三位是在国子监博士的评价里,登第近乎是十拿九稳的才子,国子监平日里也有些不服的,但现在要一致对外的,当然是摆出最强阵容。
然后就是等待。
一刻钟,两刻钟,眼见着要往半个时辰去了,众人不禁焦急起来:“到底是谁报的信?这狄仕林到底来不来?”
有人眼珠滴溜溜转动,就要往后缩,所幸就在这时,街头出现了一位骑在高头大马上的身影,宽袍广袖,头系幅巾。
“此人定是狄仕林!”
众人眼前一亮,即便再有偏见的,也不得不承认对方容貌俊美,卓尔不凡,一派富贵模样,单从气度上,确实是能写出那动人佳作的俊杰。
王尧臣抱着求教交流之心,率先上前,刚要拱手行礼,就听后面一位学子突然叫了起来:“不对!不对!此人我见过,是那个庐州公孙策,傲气十足,口出狂言!”
确实如此,来者明知故问:“在下公孙策,字明远,不知诸位在此,等的是谁啊?”
不少士子脸色一沉,有的干脆喝道:“狄仕林何在?他要躲我们到什么时候?”
公孙策展开折扇,微微一笑:“狄仕林奉太后之命破刘府凶案,待得他擒得真凶,自会来见诸位,在此之前嘛,我知道诸位很急,但请诸位先别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