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兴霸天
韩琦和文彦博的视线,则第一时间落在囚犯身上,前者微微点头,露出果然如此的表情,后者更是直接斥责:“琴瑟和谐,家事称美,骄横日久,祸必至焉,刘氏不修德行,凶手果是亲眷!”
韩琦有些无奈,这位好友总是口无遮拦,话是这个道理,但此等言语不是他们这种白身能随便说的,不妨等科举及第,有了官身后,再评价不迟。
文彦博又道:“你看那狄仕林,连开封府衙的判官推官都向他行礼致谢呢,看来此案确实是他出力最多!”
且不说后面有陈尧咨盯着,那位脾气火爆的顶头上司显然很是青睐这位年轻俊杰,即便是没有这层关系,王博洋和吕安道也否认不了此案的真正功臣。
所幸开封府衙也是全程参与,并且起到了重要作用,双方都能有所交代,皆大欢喜,他们自是不会吝啬一份姿态,齐齐拱手:“多谢狄郎君相助,破此要案,以君之大才,他日定名动京师!”
狄进自是谦逊还礼:“若无开封府衙全力缉凶,学生所著的公案话本将要蒙受不白之冤,进铭感肺腑,不敢贪望虚荣!”
“哈哈!”
眼见那边一团和气,谈笑风生,国子监的气氛顿时不好了。
偏偏一张俊美但可恶的脸还凑了过来,公孙策展开折扇,悠悠一扇:“早就跟你们说过,先别急先别急,现在如何?案情告破,仕林兄有了闲暇,我带诸位上前见礼?”
国子监众学子脸色铁青,转身就走。
如今对方正是气势最盛之际,贸然上前无异于自取其辱,就连自忖才华的王尧臣,都摇了摇头,选择离去。
文彦博则在离开时低声道:“你总觉得我口出狂言,易惹祸端,比之这公孙明远如何?”
韩琦苦笑。
“诸位别走啊!”
公孙策还假惺惺地挽留了几句,这才心满意足地转身,来到狄进面前,笑吟吟地一拱手:“仕林,幸不辱命!你看到国子监这群人难看的脸色没?当真痛快!”
狄进暗叹一口气,让狄湘灵带的话伱是半个字没听进去,苦笑道:“多谢明远为我解围,只是……”
“别!下面的话我不爱听!”公孙策直接打断,摆了摆手道:“仕林你是了解我的,便是没有这件事,我也和那些国子监的学子聚不到一块去,个个整日读书,却不知学以致用,偏偏还瞧不起实干之人,满身的酸腐气!”
狄进苦笑。
学生不学习还能怎么样,不是每个人都能在书院里就能碰到死人案件的啊……
且不论国子监,现在案件破了,这群学子哪怕再酸,名声上面是彻底扭转了,狄进行礼,诚心实意地道:“此番顺利破案,多谢明远相助!”
“此次受各方阻扰,我实则没能帮上什么忙,甚是遗憾呐!”
公孙策却叹了口气,情绪稍稍有些低落,然后微微一顿:“有件事情,我觉得有些奇怪,不知当讲不当讲?”
狄进目光一动:“事关案情?”
公孙策面色变得凝重,颔首道:“事关案情!”
狄进失笑:“明远莫不是考验我?既然事关案情,我若是因为此时已经缉凶,就不让你说,那我们这朋友也做到头了……”
公孙策凝重的表情一松,展颜一笑:“不愧是狄仕林啊,没能唬住你!”
狄进心里倒也有些惭愧,他很清楚,公孙策和尚未见到的包拯,是能为了真相不顾一切的人,而自己并不是。
这案子的真凶是秦氏和刘永年无疑,动机、手法、证人,甚至连原本准备栽赃胡娘子的凶器,都从婢女锦娘手里被搜出来了,如此铁证如山,再也容不得狡辩。
正因为有了这个底气,他才毫不迟疑,不然的话,真的会犹豫乃至权衡一番,毕竟此案背后涉及的可不仅仅是一场凶杀。
现在则很轻松地问道:“你还没有说事呢?”
公孙策道:“不是什么大事,那个温大夫突然自首,颇为古怪,我便特意去牢中见了他,通过交谈,发现此人身体很差,不断咳嗽,但神情颇为冷静,不像是那种被一吓就什么都交代的人……而进了牢狱,又后悔的人不在少数,毕竟与秦氏通奸,卷入这等大案,等待他的也是绞刑了,此人却没有半点歇斯底里之相……”
“哦?”
狄进听着也微微皱起眉头。
他还真的没有见过这个给当今太后侄子戴绿帽子的奸夫,甚至听狄湘灵的讲述,姐姐也没有见过,是她的江湖手下出面办了事,将关键的通奸线索吓了出来。
所以对于此人的印象,就是一个被吓破胆,什么话都往外撩的奸夫,但根据公孙策描述,又有些不对劲。
狄进不怀疑公孙策的判断,这位看人还是挺准的,正目露沉吟,公孙策倒是主动解释:“或许此次秦氏的杀夫之举,彻底打破了他心中对昔日挚爱的美好念想,人也就变了!”
狄进没说什么,两人聊着聊着,已经回到老桥巷,远远就见林小乙等待巷子口,翘首以盼。
公孙策笑道:“你这小书童倒是对你忠心得很,不比我的那位,恐怕如今正在家中偷懒呢!也罢,这几日也是虚惊一场,今晚可要庆祝一番,不醉不归!”
“好!”
各自归家,林小乙听到案情解决,亦是如蒙大赦,又低声道:“公子,十一娘子在书房等了有一会了。”
狄进微微点头,来到书房后,就见狄湘灵拿着一沓纸张,递了过来:“托忠义社帮的忙,那五间宅子的原主查到了。”
“忠义社倒是颇有手段……”
狄进眉头微扬,看向手中誊抄的房契信息,一张张过了遍。
说实话,这些宅子的过户,至少是五年前的事情,更长些说不定都是十年前的大中祥符年间发生的,单凭区区房契,已经很难发现什么,此时寻来,纯粹是好奇心发作。
正如公孙策也没觉得那位温大夫有什么大的问题,但心底有些疑惑,说出来才舒服一样。
然而在看到第四张房契的时候,狄进的目光在原来的业主名字上落了落,突然停住。
一瞬间,刘从广之死后每个人的表现,不同视角下的每一个细节,在脑海里迅速过了一遍,结合公孙策对于温大夫的疑惑,狄进吁出一口气:“此案的背后恐怕还有蹊跷!姐,你帮我去一处地方,迟了恐怕会来不及!”
第108章 真相
“二弟,作兄长的也不瞒你,你的新嫂嫂,三书六礼都已下了,续弦的李家也是开封大族,嫁妆丰厚,这彩礼是万万不能亏了,不然丢的是我刘氏全族的脸面呐!”
“大哥,你别怪小弟我说话直,如今五弟出事,杀人者又是那孽种,李家同意不同意嫁女还是其次呢……倒是那赌坊催逼,实在等不了了!利钱每日都翻,让我着实心痛啊!”
“那你还去赌?父亲在时,都打断了你的腿,你怎么就改不了呢?钱财还是交由兄长我保管,每月给伱便是!”
“呵,你去小甜水巷挥霍,也被父亲怒骂,你怎么就没改了呢?一人一半,绝不可能统统被你霸占!”
刘府正堂,刘从德和刘从义对坐,上演了一番兄友弟恭。
显然,五弟刘从广一家彻底完了,那被对方霸占的家财,终于能回到他们两人手中。
但接下来又有矛盾,刘从德仗着是大哥,准备多拿些,甚至将之全部据为己有,省得烂赌的弟弟挥霍了去。
而刘从义自是不愿意的,父亲临终前指定小五管家中财物,他无法反驳,现在指定的继承者没了,怎可能再让老大全权作主?
就在两兄弟争吵不休,声音越来越高之际,宅老小心翼翼地走入堂中。
两人第一时间看了过去,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道:“五弟那里有多少宅铺田地,能折合多少钱财?”
宅老苦着脸道:“不知……只有几箱备用的铜钱……房契田契商铺都未寻到……”
“不可能!五弟有那么多店铺财产,怎会一样都找不到!!”
此言一出,兄弟俩从刚刚的互相防备,瞬间变得一起气急败坏,倒还是刘从义反应更快些:“定是在胡氏那个贱妾手里!她能逃得掉,是重金收买了下人……速速抓人!”
刘从德沉声道:“搜遍整个京师,也要把人给我抓回来!”
似乎是功夫不负缺钱人,不多时一位下人兴冲冲地禀告:“找到了!胡氏在双桂巷的一座宅子里!”
……
“还真的在这里!”
双桂巷的宅院,狄湘灵直入前堂,就看到一道面容依旧美艳,但换了一身朴素穿着的女子,静静地坐在堂中,抚摸着身边的桌椅。
这座两进的宅院,正是之前的五张房契里,最小的那一户。
但即便如此,在京师这样的地段,没有万贯也绝对拿不下来,并且往往是有价无市。
能拥有这样一套宅子的汴梁人,基本都是祖上传下来的,现在这一辈根本买不起,既然是祖上的宅子,那除非家中出现特大变故,否则怎么也不会变卖了。
但这十多年间,这座宅院却被挂入了牙行,频频出租,至于房主从未露过面,只是定期收租。
不过近几日,那租房客却被驱离,所幸牙人赔了一笔钱,倒也满意离开,而牙人同样莫名其妙,是那神秘的主家,要求速速空出这里的宅子,也不知作何用处。
现在狄湘灵知道了用处。
她看着胡娘子眼神里透出无比怀念,轻抚堂上的家具,开口道:“这间宅院,以前是你家的?”
胡娘子一惊,猛地抬起头,先是要去拿身后之物,但见到狄湘灵孤身一人,又听了熟悉的声音,神情才放松下来:“原来是柴房外的姐姐……小妹见礼了!”
狄湘灵倒也不在乎对方的年纪比自己大不少,却称呼姐姐,点了点头道:“你不必紧张,我不是刘家的人,也不会对你如何,只是有几个问题要问你!”
胡娘子眸光流转,微微一笑:“我大概能猜出,姐姐是为何而来,请问吧!”
狄湘灵道:“这间宅院是怎么回事?原业主胡展堂是你的什么人?”
胡娘子道:“那是我已经过世的父亲。”
狄湘灵沉声道:“他为何卖了这套宅院?”
胡娘子幽幽地道:“为人陷害,借了贷钱,无法偿还,不得已变卖……”
狄湘灵道:“后来呢?”
胡娘子缓缓地道:“先父曾言,以前太宗皇帝本要扩建皇宫,为了不强拆民宅,都选择了作罢,可奇怪的是,为什么他击鼓鸣冤,却无人理会呢?先父不知,还未出京师,就投河了……”
狄湘灵沉默下去。
胡娘子的表情很是平静,并没有流泪,但语气里有种深深的悲恸:“一切就为了这座宅院,那是我全户最为值钱之物,同样也害得我父身死,我母病亡,我的两位兄长怒而返回京师,就再也没有回来……若非我相貌上佳,族叔也不会收养我,带我回京,让我嫁入高门为妾,收受一大笔彩礼,或许是上天注定,看中我的竟是刘家人!”
狄湘灵脸色沉下:“你家破人亡,是刘氏干的?”
然而胡娘子摇了摇头:“不全是!大中祥符八年,刘美任南作坊使、同勾当皇城司,他收受了一人的好处,最终得了五套宅院,其中就有我家中这套。”
狄湘灵算了算年份:“那是十一年前的事情了。”
胡娘子亦是有些恍惚:“是啊!十一年了!至今我也没查到当年收买刘美的人是谁……不过刘从广常说,他的父亲刘太尉是個好官,在外监军时,遇见士卒有病,皆给医药,亲自安抚他们,在京为官时,也不阿附宦官,为文臣所称赞……”
“起初我很愤怒,刘美既然是好官,为何要与那些恶贼同流合污,后来奴家才明白,那时这位太尉想必也是身患疾病,再看看家中的三个儿子,不得不为了刘氏后代考虑!”
“在明白这点后,我就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了……”
狄湘灵道:“让刘氏背上妻杀夫,子杀父的骂名,以告慰你一家在天之灵?”
听了这一问,胡娘子再度笑了起来:“敢问姐姐,我是凶手么?”
狄湘灵沉默少许,回答道:“你不是。”
胡娘子笑容更胜:“是啊!我不是凶手!我什么都没有做,只是读了一部公案话本,告诉了婢女一些感想。”
“那婢女锦娘,是秦氏早就安排在我身边的,整日通风报信,早就被我发现,我忍了她整整两年!”
“终于,她做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情!”
狄湘灵想着这妻妾之间的明争暗斗,亦是有些发寒:“秦氏自以为天降妙计,能够神不知鬼不觉地污蔑你,却不知道是你故意让她污蔑,倒是刘从广……妻妾都想他死,真是凄惨!”
胡娘子轻叹:“我恨刘家,起初也恨夫郎,但后来渐渐的,我觉得他也挺可怜……”
“他的性情越来越暴虐,其实是知道了秦氏与外人通奸,郁结于心,而只因在梦里说了真相,我却没有丝毫瞧不起他,他就对我特别好,藏有房契的盒子,谁都不知放在那里,他却告诉了我……”
“有时想一想,如果秦氏一直不动手,最终真的死了,我能扶正,是不是该忘掉爹爹,忘掉娘亲,忘掉大哥二哥,专心做一位刘氏的娘子……居然会有这般想法,我真是一个自私的不孝女啊!”
狄湘灵沉默,并没有鄙夷,反倒生出了一丝怜悯。
“但最终,秦氏还是动手了!”
胡娘子说到这里,一时间也不知是庆幸多还是失望多,只是来到堂前,抬头看向天空:“夫郎若有在天之灵,也不该让那凶手得逞,但他会保佑我么?至少遗留下的钱财,他绝对不愿意被那盼着他出事的大哥二哥,和亲手害死他的妻女所得吧?我也不求太多,只想着拿回这套宅院的房契,不让它继续落在刘家手中!”
“怪不得你会那么做……”
狄湘灵想起,胡娘子当时拿了五张房契,却将这间宅院的房契塞在床缝里面。
本以为是此女谨慎,留个后手,现在才明白,胡娘子那时已经知道,贴身婢女锦娘背叛,自己带着房契是不可能跑出去的。
所以她故意带上四张房契,其实是想要保住这面积最小,却于她最重要的宅院。
但有一点,狄湘灵依旧不理解:“你翻看了《苏无名传》,很清楚秦氏杀夫后,绝对要污蔑于你,可如果此番没有……没有开封府衙明察秋毫,你真的被污蔑了,那秦氏杀夫,刘永年弑父的真相,岂不是永远不会为外人所知?你做这些,意义何在呢?”
胡娘子道:“外人会知道的!因为与秦氏通奸的温大夫,愿意将这桩丑事说出去!”
狄湘灵一怔:“温大夫怎会被你收买?”
胡娘子叹息道:“温大夫也是个苦命人,秦氏这些年让他帮着装病,却又不敢有半分亲近,反倒特意打压他在医馆的地位。”
“以温大夫的医术,本不至于仅仅是一个小小的大夫,但现在养家糊口,每日操劳,刚过不惑之年,已是一身病痛,更是连日咳血!”
“医者却不能自医,温大夫说自己的时日无多了……而我愿意将一部分钱财留给他的家人,他便承诺在合适的时机,将自己与秦氏的奸情揭露出去!”
“两个一心求死的人,是能办到许多事情的!”
听到最后一句,狄湘灵想到狄进让自己来的目的,声音低沉下去:“你要寻死?”
胡娘子取出一个精致的盒子,里面摆放着一沓一沓的纸张,似乎是田契地契房契,但仔细看上去,却发现只是誊抄,并非真正的巨富。
她缓缓地道:“这一年来,我已经暗中转让了一些铺子,将钱财散去,但刘美当年为保刘家延续,准备了太多,一时间根本无法处理出去。”
“而现在,只有我这个受宠的妾室,与这些契书一起葬身于火海,刘家才会彻底绝望,不再寻找刘从广的遗产,我承诺的那些钱,方能没有风险地交予到那些人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