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神探志 第77章

作者:兴霸天

  吴景急不可耐地转了两圈,只能叹了口气:“那就再等等……再等等……”

  “把烛火点起来吧!”狄进道:“等待之时,大家不妨坐下闲聊一番,我还有些事情想问你们。”

  吴景闻言勉强按捺住,重新坐了下来,除了迁哥儿机敏地站在窗边,侧身观察着外面的动向,其他几名武僧也都坐了过来。

  房间内亮起烛火,众人聚在一起,狄进道:“我是并州人士,五台山位于忻州,就在并州之北,同属河东之地,而越是临近北方,接近宋辽交际之地,恐怕是非越多吧?”

  吴景点了点头:“是啊!近些年来辽人扰边的不少,还有些辽国的贼子特意来山上出家,想要扮成僧人入宋境为谍细,被我们识破后乱棍打死!民间更是艰苦,不时有孩子上山,只为出家……”

  狄进问:“孩童上山?是家人信佛么?”

  “不是崇佛……”吴景叹了口气:“穷苦人家之子,实在养不活,就放在山腰,祈求山上庙宇收留,有的就被野兽叼走了,有的被僧人发现,带入院中,但这些孩子先天体弱,大多都活不下来,就葬在后山的一片坟地,也没个坟头,只祈祷他们来世能投个好胎……”

  铁牛瓮声瓮气地开口道:“如俺们这般活下来的,也都成了武僧,十多岁就得下山卖命!”

  其他几个师兄弟也都低头叹息。

  任何一个群体都分三六九等,僧人亦是如此,在很多肥头大耳,盆满钵满的和尚背后,也有无数努力挣扎求存的出家人。

  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这些人其实不能算和尚,只是沙弥,因为没有度牒,没有正式的佛门身份,寺院也不养闲人,所以最终只能沦为武僧,靠着武力卖命来讨生活。

  狄进则想着那些送上山为求活命的孩子,缓缓地道:“所以令师才立志做一位小儿科大夫……”

  “是啊!师父的医术完全是自学的,因为没有人给孩子治病,他就不断地翻看医书,一有空闲,就翻山越岭,去采摘草药储备起来,我儿时就曾被师父背着去山间采药,而我的这四位师弟,若无师父调养身体,一个都长不大!”

  吴景在回忆的过程中,眉宇间充满慕儒之色,然后又诚恳地道:“公子,你千万不要因为我的所作所为,就误解我师父的为人,他是一位慈悲为怀的好人!”

  狄进沉默。

  铁牛闷闷地道:“大师兄也是好人!大师兄杀人,是被乞儿帮的恶人骗了!”

  “杀人就是杀人,把罪全部推到别人身上,那是小人所为,该认的就得认!”吴景脸色沉下:“那贼军汉董霸一看就知是横行霸道的主,死了活该,但陈知俭为人良善,也是好人,我杀他全为一己之私,待得恩怨了结,正该为他偿命!”

  此言一出,四名师弟都目露悲切,最小的悟本眼眶更是红了:“大师兄是为了我们……”

  吴景手掌一挥:“我是大师兄,该是我做的,自然要由我来做,这些话休要再说!”

  四位师弟固然悲痛,却不敢反对,只能闭上了嘴。

  狄进看得出来,或许这四名武僧小时候,确实是被孙洪治好了病,有活命之恩,但后来带他们成长的,是如兄如父的悟净,所以这位大师兄的地位其实更高些。

  吴景训斥完毕后,也立刻道:“让公子见笑了!我这四位师弟虽说谈不上温良,也绝非恶徒,还望此案过后,能得公子收留!”

  这话不止一遍说了,只是相比起最初在大相国寺的殿宇中,双方完全处于交易的状态,你给我真相,我为你卖命,现在则多了几分情谊。

  吴景真心觉得跟着眼前之人前程远大,也非那等薄情寡性,视手下性命如草芥,随意舍弃的达官权贵,对于四位师弟来说,跟着此人会是一个很好的选择,才会如此安排。

  狄进没有立刻应下,反倒开口:“我让伱帮我做三件事,还记得么?”

  “当然记得,两件完成了,还有一件未做!”

  吴景哈哈一笑:“也该现在做了,不然等真相大白后,便要去开封府衙,倒是欠下了这个承诺……公子请说,但凡我能办到的事,绝不会有半分迟疑!”

  狄进道:“我怕你会迟疑,甚至不会按照我的要求做……我要你接下来三天内,就吃住在这间屋子里,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要外出,你能办到吗?”

  吴景的笑容一滞:“这是为何?”

  “因为接下来三天,就是此案最为关键的告破阶段,而一个带着强烈仇恨情绪的人参与进去,可能会让案件的结果功亏一篑!”狄进正色说完,又立刻反问:“你们信我能查清真相么?”

  武僧齐齐点头,吴景脸色固然变了,但也恳切地道:“此案若无公子,根本难以在三年后再度回归京师百姓的眼中,更何况得府衙全力追查!开棺验尸后,也正是见到公子的验骨之法,案子有告破的机会,这知晓秘密的闲汉,才会去那些权贵之家要挟,最后中毒,落在我们手里!我自是信公子的,但是……”

  “没有但是!”狄进断然道:“实际上,毋须等此人醒来,我已经知道他敢于要挟太平坊贵人的秘密是什么,而接下来,我也会告诉你们!”

  换做之前,吴景会大喜,此时却心头一沉。

  就算再当局者迷,他也意识到,如果这个秘密只是关系到谁是杀害师父全家的凶手,眼前这位神探毋须说这么多,更不会拿出最初的三个条件,让他等候在此地不要外出……

  所以这个秘密,是自己根本无法接受的?

  看着脸色剧变的吴景,狄进默默等待。

  一场持续了三年的为师复仇,期间不择手段,伤害无辜,这样偏执的人绝不好糊弄,不能拐弯抹角,也不可自作聪明地蒙骗,所以他必须做好这些铺垫。

  而确实有了这些前序,吴景面色阴晴不定,接连数变后,终于缓缓吐出一口气,沉声道:“请公子明言!”

第133章 幼子幼女夭折之谜

  当狄进摈弃了一切情绪词汇,以最直接的论点和佐证,将他目前所分析出的情况详细地讲述了一遍,屋内已是一片死寂。

  吴景并没有尖叫,也没有说不可能,只是愣住,整个人的眼睛都不眨了,若不是眼睫毛还在轻轻颤抖,就好似凝固成了一座雕像。

  终于他的眼睛过于酸疼,下意识地闭合了一下,然后就如梦初醒一般,呻吟起来:“孙家上下那么多人,全都不是师父真正的家人?那我每年去他家中拜访时,师父为何从来没有说过?”

  问完之后,吴景就知道答案了。

  孙洪怎么说的出口呢?

  武僧羡慕孙洪还俗,拥有了幸福的家庭,美满的生活,却不知背后是何等的心血与屈辱。

  而这一切还不能言说,否则会害了这些徒弟,当然也不能拒之门外,否则会引发嫌疑!

  “怪不得师父好几次都有些催促我早早离开的意思,大师兄,我没敢对你说……”

  “四郎,我偷偷教四郎习武时,还奇怪师父为何不教,明明他最擅长教稚子练武,筑牢根基……”

  “从来就没有孙家,从来就没有灭门案……原来是这个意思!竟然是这个意思!”

  由于有了铺垫,众人隐隐知晓真相会出乎意料,但真正听完后,一时间居然没有愤怒,反倒神情茫然,涌起一股无力感。

  追查了三年的所谓灭门真凶,居然是他们的师父?

  但又不是真正的灭门真凶,因为所谓的孙家根本是假的,从上到下都是一场幌子。

  那到底该怪谁呢?

  怪那些有钱有势就可以为所欲为的贵人?

  怪那些不知感恩的“妻妾子女”?

  还是怪他们这些武僧生来命贱?

  “不!凶手是那些摆弄我师父的狗官权贵!”

  而吴景的思路明显更加直接,很快就从浑噩中恢复过来,拿起挂在边上的佩刀,就要往外冲。

  狄进毫不意外,横跨一步,拦在面前。

  吴景目眦欲裂:“你不要拦我!我要去杀了那害死师父真正孩子的凶手,屠了那些权贵满门,是他们把我师父逼到这個绝地,他们才是真正的凶手!!”

  狄进凝视着他:“你办不到!你闯入那些戒备森严的府宅之中,或许能凭着一时勇武,不要性命,杀上一群护卫和两三个贵人,但那些被你所杀的贵人,不见得与此案有关!”

  “反倒是事情闹大了,京师上下的注意力被转移,无人再关注案件的真相,真正有责任的恶人就能躲在后面,安然脱身,这就是你苦苦追寻三年后,最终想要的结果?”

  “伱到底是真的想为你的师父讨回一个公道,还是仅仅满足于自我感动,觉得自己只要豁出一切,就是报了师恩?”

  吴景嘴唇颤抖,一时间被怼的说不出话来,而四个师弟里面最小的悟本也拉了拉他的衣袖,以哀求的声音道:“大师兄!大师兄!”

  “我……我……”

  吴景身子哆嗦半晌,猛地拜倒在地,连连叩首:“公子!我师父还活着,他老人家一定还活着,求你救救他……杀了那些人的罪名,由我来顶!由我来顶行不行?”

  其他四名武僧也齐齐跪下:“我们都愿顶罪!”

  狄进没有迂回,直接道:“你们也知道,这不可能!”

  “悟净,这是我第一次称呼你的法号,不是为了说服你,而是你方才的一番话说得极好!任何人做事都要付出代价,且罪责只有自己来担,你杀了陈知俭,即便是有乞儿帮的丐首诱导,但在作案的过程里,你全程是清醒且毫无外力逼迫的,这样的行为,就必须对杀人案负责,你该去开封府衙,给陈公一个交代!”

  “同样的道理,你师父孙洪如果真的选择为了他的亲子亲女报仇,将其余三十多人杀死,且不说律法与道德会如何审判这种行为,这也是他的责任,没有别人顶替一说!你便是自作主张地揽到身上,你师父就真的愿意么?”

  吴景双拳握紧,伏于地上,许久许久后,抬起头来:“那你接下来准备如何处置此案?抓我师父归案,给京城百姓以交代,告诉所有人,灭门案就是家主杀了全家,让他们不要再害怕了?”

  狄进摇了摇头:“不!这只是欺下媚上而已,于法理道义,皆无意义!你有一句话我也认同,此案的根本源头,还是那些炮制出‘孙家’这个畸形存在的达官权贵!”

  “他们不仅将自己的外室扮成他人妻妾,将自己的儿女扮成他人的子女,还做了很多恶举!如果幼子幼女真是你师父唯二的两个孩子,到底是怎么夭折的?那具多出来的尸体,是不是发现事情即将败露,派出谋害你师父的人?开封府前任推官袁弘靖是怎么失踪的?是谁出面压下了这起案子,让它成为了无首迷案?”

  “这个人,我要将他揪出来,然后定罪!但也只有这个人会被定罪,牵连不了太多!”

  狄进很清楚,普通人尚且法不责众,更别提现在这个众,还全部住在太平坊中。

  即便此案的风波席卷京师,得上下关注,他能够借机一查到底,但也不可能真的将桌子完全掀了。

  所以与其抱着让所有涉案权贵都倒霉的天真想法,唯有瞄准行径最恶劣,谋害稚子、冤杀推官的那一户,才是可实践的操作。

  旁观者清当局者迷,作为当事人的吴景自然接受不了,他恨不得所有与案件有牵连的统统受到惩罚,至不济也要颜面扫地,但在狄进的逼视下,终究咬着牙道:“那我们要做什么?”

  狄进来到床边,看着这个中毒昏迷的闲汉:“此案风波极大,最终审案时,必然要由开封府衙公开审理,给京师百姓一个交代,那就需要铁证如山!物证已经发掘了一部分,比如袁弘靖藏起的笔录,比如开棺验骨的异常,但终究不是决定性的,关键还在人证……他就是人证!”

  “孙家原先的宅老很可能是此人的至亲,那位宅老相当于公主府的都监,用来监视你们师父的一举一动,不让他越界,与那些贵人的外室发生关系,同时雇佣守口如瓶的仆婢,不让发现不妥的下人泄露秘密。”

  “但宅老又严于律人,宽以待己,卖力地约束别人的同时,将秘密泄露给了自家人,以致于让这闲汉知道,那几家权贵都与这起大案脱不了干系,而三年前的旧案重提,贵人是不想惹得一身骚的,再加上烂赌成性,恐欠下巨债,铤而走险之下,才会上门要挟。”

  “现在身中剧毒,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可以说也被逼得绝了退路,这案子拖不得,必须尽快让此人出面作证,但他能说出多少有用的证词,是不是会被有心之人找到破绽驳斥,就很重要了!”

  道全开口说道:“我这几日定将此人的身体调理好,保证将他交到开封府衙时,可以开口说话,成为证人!”

  最小的悟本则明白了另一层意思:“请公子放心,我们会教他如何证明自己说的是真话,不被那些贼人颠倒黑白!”

  “好!”

  狄进满意地点了点头,看向铁牛和迁哥儿:“你们俩人也别闲着,之前跟丢的无忧洞江湖子,守一守他的踪迹,一旦有发现,立刻禀告。”

  俩人先看了看大师兄,见他没有反应,才低声领命:“是!”

  而眼见狄进的目光最后转了过来,吴景面色数变,终于颓然地放下刀,缓缓地道:“好!这三日我就留下此处,哪里也不去便是,但三日之后,希望公子能给我一个能让那些权贵付出代价的指望,如果朝廷根本不愿意动他们,我也只能舍了这条贱命,血溅五步了!”

  ……

  开封府衙。

  当第二日清晨,狄进将吕安道带入一间屋子,关起门来,将目前的进展说出,后者也听得脸色剧变,沉默良久。

  终于,这位推官回过神来,颤声道:“倘若真是这般,明明是孙洪杀的人,那些贵人却要害死袁弘靖,仅仅是为了掩盖这件丑事?”

  狄进道:“就目前看来,大方向上便是如此。”

  吕安道的表情和武僧类似,都有种莫名的恍惚与悲哀,涩声道:“那我们还能为袁弘靖正名么?”

  他甚至不问能否报仇定罪,只问能否让好友不再蒙受不白之冤,家人不再凄苦度日。

  显然在吕安道看来,与那一群权贵斗,根本没有丝毫胜算,即便是太后说要一查到底,也绝对不可能仅凭一案,将那些人全部定罪的。

  狄进的信心依旧坚定,掷地有声地道:“当然能为袁推官正名,不仅为他正名,我还要拿下那个罪魁祸首!”

  换成别人,吕安道只当对方少年意气,胡吹大气,但面前这位的话语,却让他的眼睛里隐隐亮起了光:“仕林,你准备怎么做?”

  狄进道:“我现在怀疑,害死孙洪亲生子女的,和污蔑袁推官焚毁案卷,制止案子进一步查下去的,是同一人,而这个人手中至少有三条人命,如此行径其实就与别的权贵形成了本质性的区别!别人是道德败坏,顶多遭到唾弃,这个人却是肆无忌惮,穷凶极恶,天子脚下,首善之地,出了这等事,以后开封府衙还要不要查案,是不是一旦涉及达官贵人,判官推官都要遇害?”

  吕安道明白了,猛地站起身来:“不错!不错!这等事百官都忍不了,那些贵人也会趋吉避凶,我们只找首恶,其他人见无事,也不愿继续惹得一身骚,反倒会舍弃此人,定罪就有了可能!”

  毫无疑问,这个操作性极难,并且定了罪后,如何处置又是另一回事,但终究是一种希望,吕安道也振奋起来,走了两步,凝声道:“接下来怎么查?”

  狄进道:“两条线索。”

  “第一,查孙家每一笔钱财的流动,孙洪只是小儿科大夫,家中上下的开销用度,其实都不是他在支出,背地里到底是谁在支付这笔钱财,就可能指向主导此事的权贵。”

  “第二,孙洪是小儿科大夫,却不会接生,而那些权贵的外室,接生时肯定会寻经验丰富的稳婆,这样的人在京师也不会太多,把有十年以上接生经验的稳婆寻来,我要询问孙洪幼子幼女到底是怎么夭折的!”

  吕安道立刻点头:“好!我马上安排人手!”

  正如狄进想的那样,有些事情适合狄湘灵和吴景去查,江湖手段百无禁忌,不用顾虑太多,而有的则需要开封府衙出面,那样效率更高,毋须偷偷摸摸。

  比如现在,孙家当年的支出用度,就要向各个铺子派出人手,从三年前的账本查起,看似繁杂,但府衙出面,自有各方配合,不敢不从。

  至于稳婆,那就更快了,还未到正午,马车就停在府衙前,四个稳婆被带了过来。

  三个较为年轻的稳婆,扶着一位年岁大的老妇走下,老妇头发都花白了,眉宇间却隐隐有些傲气,吕安道介绍时倒也有几分尊敬:“这位是楚婆婆,做了三十多年的稳婆了,京师中的富贵人家,不少都是请她接生的。”

  楚婆婆也不谦虚,有些漏风的嘴里,透出几分对于自己职业的骄傲:“不敢!不过老身接生下的孩子,确有数千,走在街上,有些富家子弟,还要恭声唤一声楚婆婆呢!”

  狄进知道,年岁大了,往往就喜欢怀念这辈子的丰功伟绩,何况对方真要接生了这么多孩子,那确实是一件善行,拱手道:“那小生也唤一声婆婆。”

  楚婆婆有些干瘪的脸上顿时露出笑容:“解元公这一声,老身还真的受不起,以后解元公家若有孩子要出生,定要寻老身,老身便是年岁大了,自己不好再接生,带出来的徒弟,个个也都是传了手艺的,稳得很呢!”

  狄进客气了几句,进入正题:“榆林巷的孙家,是婆婆接生的么?”

  楚婆婆道:“前几年是老身接生,后来便是老身的徒弟了,她们每个都给孙家接生过!”

  狄进看向这位老稳婆带出来的徒弟们:“那孙洪最小的儿子和女儿,是谁接生的?”

  众稳婆看向一人,一位大约三十岁未到的年轻稳婆有些胆怯地上前:“是奴家……”

  楚婆婆生怕这位解元认为女子年轻,没有能力,补充了一句:“这是老身的儿媳,接生也没出过错!”

  没出过错,当然不代表每次都能让产妇把孩子顺利地生下来,但对于稳婆而言,能够不出过错,就已经很了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