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怪诞的表哥
能在圣人面前表演的机会一年比一年少,想参加,自然是要收钱的。前几日,他便特意让这些出色的内人见了家中母亲一面,让她们向家人讨要钱财。
“就按这名单安排。”
“喏。”
这边好不容易安排一个个才色双绝的内人抱着乐器去选拔,待黄晦回到前院,却听得管乐之声响起,竟是薛白已经在挑人了。
“薛郎这是做甚?如何让这些庸手污了薛郎的耳。”
“无妨。”薛白还是那与人为善的样子,道:“让黄内官挑的是角,我顺便再挑些乐师,哦,在你们这叫‘捣弹家’是吧?”
这会工夫,他了解得还挺多。
“这些人能有甚技艺?捣弹家老奴也已安排好了。”黄晦摇了摇头,心想没给钱怎么能上,道:“我们先挑角,再挑乐工……”
咚!
咚!
忽然有鼓声传来,打断了这位教坊判官的说话声。
众人转头看去,魏二娘正引着一个敲羯鼓的老妪前来。
那老妪满头银发,看似有七旬年岁,但实际年龄一定比李隆基小,因她的鼓声竟比李隆基还要有力。
她手艺已有些生疏,远没有圣人娴熟,但却敲出了一种……对这匆匆而过的人生的无尽盼望。
鼓声中有强烈的生命力。
“咚咚咚!”
听着这鼓,教坊中人俱感到了惊讶;王忠嗣转过头,觉得自己像是在长安城听到了战鼓;魏二娘愈发兴奋地挥手,嘴里骂骂咧咧。
薛白不由在想,这场戏,李隆基最拿手的一环竟是在最开始就被比下去了?
第165章 念奴娇
病馆中忙乱了一阵,有人大呼起来。
“碎了,我五脏六腑碎了!”
王准听老大夫说他伤得不算太重,忍着剧痛起身的第一件事便是给了对方一个耳光。
“庸医,我都痛死了。”
“郎君恕罪,可你终究只挨了一拳啊。”
“老东西一脚把苏五奴踹死了,而我挨了一拳,快救我命!”
病馆里另有一名锦袍中年倏然起身,惊呼道:“苏五奴死了?张四娘如何了?”
能接触到教坊女乐伎者非富即贵,王准见这竞也有个想弄张四娘的,忍痛转身看向对方,喝道:“你谁?”
“韦会。”锦袍中年人高声道:“京兆韦氏,圣人之堂甥、中宗皇帝之外孙、定安公主之子、正议大夫、茂王府司马。”
“尻。”
“我问你,我的四娘呢?!”
“尻你个啖狗肠,莫烦我。”
王准根本不将韦会放在眼里,了一口到对方脚下,这一动肚子又是剧痛,哼哼唧唧让人将他抬回家中。
他要去找王告状,即使不能弄死薛白,也得弄死那打人的老东西。
王已身兼二十余职,大部分时候就在王宅旁的议院务公,听闻儿子被打得半死,披着一身紫袍转回家中。
“又在外嚣张,终于惹到了你惹不起的人物?!”
私下相处,王准竟连在王面前都不嘴软,捂着肚子叫嚷道:“我凭陪圣人斗鸡的本事嚣张,阿爷有甚好不高兴?”
王铁皱眉,先让家中名医查看了儿子的伤势,方骂道:“你要嚣张,出了事莫找你阿爷。”
“薛白动我,我念这小子在圣人面前献了几次宝,才来提醒阿爷,否则我已弄死他!”
“你与他关系本不错,如何回事?”
“不知。”王准提起来就恼火,道:“我在教坊招呼鲜于二郎,倒没想真让他撬了张四娘,只想让苏五奴灌醉他,教这土鳖出个丑。娘的,忽然一老东西窜进来见人就打,将我的人全撂倒了,还打死了苏五奴,我根本不知如何回事。”
“黄晦如何说?”
“说让我治伤要紧,又说薛白圣眷正浓,让我先走,交给他来处置。”
“打人者是何相貌?”
“比牛都壮,身高有六尺好几,一张黑脸真他娘糙,撂着两道疤在上面,两鬓花白,皱着個苦大仇深的臭眉。”
王鈇问道:“方脸,剑眉?”
“是。”
“王忠嗣与薛白混在一块了?”王铁沉吟道:“唾壶还敢与我说杨党没拉拢王忠嗣。”
“唾壶嘴里能有一个字是实话?阿爷能信他?”
王准说话时也皱着眉,总觉肚子难受,在榻上打滚,痛呼不已。
“我脏腑坏了!阿爷给我作主……我有犯什么错了?我只想灌醉鲜于二郎,王忠嗣打碎了我的脏腑!”
王看着儿子这可怜巴巴的模样,心头火起。思来想去,没有御前告状,而是吩咐备驾往右相府走一趟。
急着对付王忠嗣的是右相,禀明此事,一则是利用右相府出头,二则也是与右相修好。
刚刚穿了紫袍,暂时需要稳一稳这官位,他眼下还是不能与右相府决裂了。
这一路过去,王锚还想到了一桩小事。
当时卢杞被贬,真不是他命御史台安排的,他查来查去,最可疑的是卢杞之父卢奕,说白了就是卢家不愿在右相门下效力。
但此事虽说过了,右相似乎还是怀疑他。
当然,目前这事还是隐在心里的,王铁依旧待李林甫十分恭敬。
“右相,你看此事……下官是否借机给王忠嗣上点眼药?”
“这又想起自污了,潦草,粗鲁。”
李林甫沉吟着踱了几步,作了判断,道:“也知会胡儿一声。”
这事可大可小,有理大可告状,告赢了给圣人一个罢王忠嗣的由头,告不赢,他自有办法让圣人觉得王忠嗣有心机。
教坊。
薛白有些后悔没把李季兰、李腾空带来选角。
他带来的人,王忠嗣对音律不感兴趣,打完人就在檐下坐着闭目养神;杜五郎只对凶案感兴趣,瞪着大门等人来捉王忠嗣,准备挺身而出。
好在,颜家兄弟能帮些忙。
颜泉明低声道:“我打听过,教坊使孔纬不通音律,闹出过听不懂《浣溪纱》的大笑话。果然,教坊中有才艺者未必能出头,你当仔细挑选。”
“是。看出来了。”
颜季明才从鼓声中回过神来,道:“吕妪的羯鼓打得真好。可我看了戏文,能用羯鼓之处不多,薛郎当选些善弹琵琶、筝的乐师。”
这点薛白倒是听李腾空说过了,但对于他而言,能看出要用什么乐器也很厉害。
“十二郎还懂音律,帮忙选拔一下吧。”
“有兴趣。”颜季明赧然,挠头道:“但音律之事看天赋,我天赋太差了,君子六艺,只会五艺。”
这显然是自谦的言论。
接着,颜季明抱起琵琶,依着对戏文的感受弹了一曲,完全弹出了薛白想要的清丽华美之感。
“抛砖引玉,请诸位艺师表演。”
薛白见了,拉过还在探头探脑的杜五郎,道:“看十二郎的君子六艺,你呢?”
“人生而不同嘛。”杜五郎掰着手指,“我勉强也有六艺。”
“你跟我走。”
“衙门人还没来呢。”
“不急,没那么快。”
这边让颜家兄弟帮忙挑选乐工,薛白叮嘱宁可多挑些回去慢慢筛选也不能错过了人才,他则由黄晦引着去选角。
相比起选乐工,选角就显得香艳许多。
穿过一道仪门到了内人们居处,路边皆是清一色的美娇娘,身披鱼纹彩锦,婀娜多姿,正在路边清歌曼舞,一派优雅端丽景象。
“啊。”
杜五郎跟在薛白身后,眼睛都不知往哪看才好,时不时摸一摸鼻子,生怕流出鼻血来,出个大丑。
黄晦见状,得意洋洋,一路引着他们到了歌台前坐下,拍了拍手,唤他精挑细选的内人们出来展示才艺。
“初选我要的很简单,能像许合子那样高歌即可。”
“都能,都能。”黄晦笑道:“不知薛郎要挑几人?老奴听闻该有七八人吧?”
“可否多挑些,一边调教一边选。”
“当然可呀!”
不想,黄晦竟是大喜,拍掌道:“薛郎想挑几个都行,多多益善。”
于他而言,名额愈多,筛选的次数愈多,收的钱自是愈多。
其实《西厢记》原本的主要角色就四个,崔莺莺、张生、红娘、崔夫人,薛白虽让李季兰改编了一折崔莺莺出家为道士的戏,也只是多添了一个老坤道。但薛白有意把人选都带回去给李季兰、李腾空过目。
一个个美丽乐伎上台,凡薛白看着不错的说一个“可”,杜五郎拿着册子便记下一个名字。
过了一会,薛白皱了皱眉,倾身道:“老旦还是得从方才那些低层宫人里选。”
“本来这里就是选莺莺与红娘……”
歌台上走上一名浓妆少女,长相美艳,开口竞是技压群芳,歌喉了得。
薛白再不懂行,这种明显的水平差距还是能听得出来,不由问道:“这是何人?”
黄晦反而有些为难,踟躇道:“这是……庞三娘。”
正此时,有乐伎见庞三娘引起了薛郎的关注,忙娇呼道:“请薛郎莫被这‘卖假脸贼’骗了!”
“如何回事?”
黄晦只管收钱,没顾得上细看名单,这才出了差错,忙赔笑道:“薛郎勿怪,这庞三娘确已年逾四旬,不过,歌喉却是了得,今日表演一番,不挑她便是了。”
“年逾四旬?却是看不出,还请唤她上前相看。”
很快,庞三娘走到薛白近前,看得出她妆容颇重,衣着华艳,但竟看不出年老,犹如少女一般。
“奴家拜见薛郎,歌舞一道,奴家自诩不俗,恳请薛郎给一个机会。”
薛白问道:“冒昧了,可否请三娘卸了妆容我一观?”
庞三娘有些惊恐,美目圆睁,看向黄晦,眼中显出失望与无助来。黄晦则以满含威胁的目光瞪了她一眼,喝道:“还不快去!”
接着,黄晦躬身向薛白赔笑道:“老奴疏忽了,混进来这般一个恶脸婆,也因这庞三娘擅妆,瞒过了老奴。”
“哦?”
“薛郎有所不知,老奴初到教坊便听闻她的名字,到她屋中请她,怡逢她未化妆,老奴问她庞三娘子何在,她却说庞三是我外甥女,待次日化了妆来,老奴还说昨日见到她阿姨了,着实被她戏耍了一通。其变状若斯,大胆若斯,刁妇也!故而教坊人呼她为卖假脸贼……”
庞三娘对着铜镜卸了妆,显出一张带着皱纹的脸。
其实她保养得宜,在这个年纪的妇人中亦属年轻美貌,可惜,她想要的那份前程永远无望了。
圣人爱歌舞百戏,给了她们这种平家女子一个光耀门户的机会,如裴大娘、公孙大娘、许合子,名扬天下。
她自恃才貌,以为能从五千名乐工中被选为内人,就能从外教坊到内教坊,再到梨园弟子三百人之一,再成为十家之一。结果,眨眼之间,青春已逝。
这些年,她化妆,拼了命地到权贵府邸表演,挣钱,贿赂教坊使,终于有了名气,但她心里明白,众人都只是看笑话,看她这个卖假脸贼觉得有趣。
遇到今日这种真正能到圣人面前表演的机会,纵使黄晦先前贪婪地吞噬了她一笔又一笔的血汗钱,到头来也只会嫌恶地让她滚开。
她也明知道抹不掉这一缕皱纹,却还是傻傻地把所有钱财都给出去。
“奴家……拜见薛郎。”
庞三娘走到了薛白面前,再拜,不敢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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