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二目
然而黎却另一只手拦住了夏凡。
“她没想杀我,锁链刺得不深。”
不深?
这时他才注意到,锁链仅仅只没入掌中半寸,虽有鲜血涌出,却避开了筋骨等脆弱部位。锁链前段渐渐变红,仿佛它正在吮吸黎的血液一般。
而锁链的主人颜箐也没有呈现出进一步的攻击势态,她眼睛微闭,眉头时不时抖动,似乎是在感知着什么。锁链松开的那一刻,她长出一口气,双眼随之睁开,眼中的惊愕之情丝毫不比黎少多少。
“怎么会……她的孩子居然活下来了?”
“回答我!”黎一把抓住对方的衣领,咬牙重复了一遍,“木头发钗的主人在哪?”
青剑并没有将黎打飞出去,而是任由她来回摇晃数下后,才将有些扩散的目光重新聚集到黎脸上,“可是你一点都不像那人……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你们两个,都给我坐好!”夏凡忍不住上前分开两人,“黎,这发钗——难不成是你师父的?”
黎微微点头,“我一开始没有认出来,是因为它实在过于寻常,可是钗身上的那些印痕——”
夏凡顺着她的话看向发钗,只见陈旧的木棍上分布着几个细细的凹痕。
“那分明被我咬出来的牙印!”
“你确定?”
“我还记得,那时天性未泯,嘴里长牙时总想咬点什么……师父就将发钗取下,放到我的嘴中。”
但现在这钗子却在颜箐手中。后者亦是一名青剑,如果她就是黎的师父,黎应该早就认出来了才对。只能说此人和黎的师父有过相当密切的关系,不然拿不到这等贴身之物。“现在轮到你了。”夏凡沉声朝颜箐问道,“你跟她师父是什么关系?她师父如今在何处?”
“师父?”颜箐咧开嘴角,“原来她是这么跟你说的吗?也对,既然你们很早就已分开,你自然没办法知道自己体内流着怎样的血脉。”
血脉?
“不会吧……”夏凡忽然想到了一个可能,“你的意思莫非是——”
“没错,这根发钗原本的主人叫李梦芸,而你则是她的孩子。”颜箐直视黎道。
这句话让两人怔在原地。
居然还真是母女关系?
“你怎么知道,她的身上流着此人的血?”
“织锁为证。”颜箐展开双手,其袖口不断有铁索涌出,仿佛无穷无尽一般,而这些锁链在她身下交错成了一道均匀密布的网,“我的能力可以通过血液和气息,记录下每一类对手的应对方式,交手过的敌人越多,织锁也越强大。同时它会对进入警惕范围内的敌人自动产生戒备,在枢密府录部的地下中枢中,锁链告诉我,有一个本不可能出现的人,走进了我布下的网中。”
“而你此前从未和黎交过手。”夏凡恍然道。
“不错,一开始我只是下意识的想要盘问她的底细,但从锁链的‘记忆’中得知消息后,我才意识到黎的血气并不一般。”
这铁链的甄别范围居然还可以溯及血缘,枢密府的青剑果真都有不同凡响的能力。
“等下,”夏凡忽然想到了一个关键问题,“锁链需要血液才能记录信息,岂不是说你之前和李梦芸不是朋友,而是敌人?”
颜箐轻叹了口气,“正确的说法应该是先是朋友,后是敌人。”
第二百九十章 生而为妖
随着对方的讲述,黎第一次听到了自己师父……或者说母亲的过往。
她曾是枢密府最有潜力的一名青剑,如无意外,升任羽衣也就两三年里的事情。直到万景楼事变发生,一切戛然而止。
天子在楼中设局,决定斩除不属于自己那一派、且隐隐有了独立势头的方士。为了提高胜算,他还通过威胁、利诱等手段将一批持中立态度的方士绑定到自己船上,其中便包括青剑李梦芸。
一般手段很难控制住三品以上的方士,因为他们已经足够强大,但李梦芸在那时偏偏生下了一名孩子。
这个弱点使得她不得不站到了枢密府的对立面。
接下来便是枢密府最为血腥的一战。两边的高品级方士皆损失惨重,可以说颜箐、雨玲珑等人便是从这一战中脱颖而出,接替了前辈所空出来的位子。
最终结果以天子的失败而告终。
只因为他忽略了两点。
一是七星计划已经启动,不愿站在皇室这边的方士远比他想象的要多,而且这批知情者品阶不低,信念牢固,战斗意志要大幅强于那些被胁迫者。
二则是他要面对的不单单是启国枢密府,还有潜藏于上元之中,静静等待机会的他国方士。
至此一战后,天子不仅没有达到目的,反倒丢掉了忠于自己的感气者势力,气急交加之下大病一场,再也不复最初的傲气。
京畿枢密府亦因为这一战元气大伤,导致对地方枢密府的控制力骤减。
“你想说……我师父也死在这次事变中了吗?”黎沉着脸道。
“她是少数活下来的保皇派之一——尽管身受重伤,但并没有当场死去。”
“你刚才还说她是被胁迫的!”
“但她也确实杀掉了好几名方士,我能怎么办,求其他人放过她吗!”颜箐的声音也有些激动起来。
“那李梦芸之后怎么样了?”唯有夏凡依旧保持冷静。
“事实上……枢密府也很犹豫。因为这些方士能力都很不错,同时又不是真正忠于天子。只是他们的助纣为虐是事实,如果轻轻放过,恐怕会让支持七星的一派方士寒心。”颜箐抿了抿嘴唇,“最后的处理结果是将他们押往徐国,由七星之首玉衡使来审判。可惜……”
“可惜什么?”
“他们都没能达到徐州。押送车队在进入高国境内后不久就遭到邪祟袭击,据传无一人幸存。”
“邪祟?”夏凡敏感的皱起眉头,“这东西不是只在开国初的十几年里才横行遍野吗?你说的万景楼事变时,各国境内都已经安定了才对。”
“你说得不算错,但也不能算对。”颜箐略有些懊恼道,“即使是现在,启国一些荒僻地区和战场区域仍会有邪祟盘踞。当然,我们也怀疑过事情会不会如此巧合,还派人前往高国探寻,也确实找到了车队的遗骸。不过这时前后已相隔两个多月,除开发现现场有邪祟痕迹外,其他有效线索并不多。”
她微微吐出口气,“如今已过去这么多年,七星之势早已今非昔比,她就算回来,估计也不会有太多责罚……可问题是,李梦芸一直没有再出现过,这只能说明,她确实已经不存于世了。”
“我——不信。”黎难以接受道。
“你不相信,难道我就很容易相信吗?一个早应该死去的孩子,现在居然还能出现在我的面前!”颜箐缄默片刻,再开口时的语调软化了几分,似乎想要尝试安抚黎一般,“但血缘不会说谎,你体内流着李梦芸的血,所以你也应该接受现实。”
“我不明白,”夏凡打断道,“为何你认为她的孩子已经死了?”
“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天子行事历来狠辣,绝不会给手下方士回头的机会,加上行动失败,不管是迁怒也好、削弱枢密府也罢,他都不可能放孩子回到我们手中,那么唯一的选择就是除掉。”对待夏凡的提问,青剑的语气显然就没那么有耐心了,“事实上我们也暗中搜索过皇宫内外能够藏人的地方,结果一无所获。说到底,这都是李梦芸过于固执和愚蠢所致。”
“最有潜力的青剑……愚蠢?”
“难道不是吗?她明明有几种方法避免这样的事发生,她明明可以求助于枢密府,她明明可以——更相信我一点!”说到后面,颜箐不禁捏紧了拳头,“就算孩子被天子控制住,堂堂青剑难道就要任人宰割?只要她说出来,枢密府大可暗中策划一场营救,事变时也能相互演上一场,可她直到最后什么都没有说!这不是愚蠢是什么?”
“不……你根本就不了解她。”黎摇摇头。
“我曾和她并肩战斗那么多年,有什么不了解的。她被押送前宁可给我这支发钗,也不肯开口求我替她说情,简直是——愚不可及!”颜箐顿了顿,“当然,我也同样愚蠢,居然没看出她的反常。”
随后她望向狐妖,“虽然不知道你是如何逃过一劫的,但你不仅活了下来,还成为了感气者,这或许正是另一种缘分。当我的徒弟吧,我平时从不收徒,但你是例外——我会把自己所知的一切传授给你,包括你母亲掌握的术法在内。”
“我拒绝。”黎毫不犹豫道。
“为什么?”颜箐大为意外,青剑主动要求收徒,别的方士求都求不到,居然还有人会不答应的。
“枢密府不是我的归宿,我已经找到想待的地方。”
“别开玩笑了,身为方士,还有比枢密府更合适的地方吗?”颜箐急切道,“莫非你在担心李梦芸曾与枢密府为敌?放心吧,我们没有罪及后代的习惯,我保证你不会受到任何不公待遇,如果有人敢欺辱你,我一定让他后悔终生。”说到这里她还特意扫了夏凡一眼。
“如果欺辱我的是枢密府本身呢?”黎不为所动道。
“什么……意思?”
她抬起手,捏住了自己的布帽外缘。
夏凡心中一惊,刚想要劝阻,却看到对方投来了一个不必担忧的神情。
接着她轻轻一扯。
布帽落下,黎一头柔软漂亮的黑发顿时洒落下来,同时,那双毛茸茸的硕长耳朵也缓缓竖起,暴露在两人面前。
颜箐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已故友人的遗孤,竟然是一只妖?
第二百九十一章 母亲的选择
“另外,我也从来没被天子控制过。记忆里关于她所剩不多的部分是一片靠山脚的竹林……”黎缓声说道,“那里鲜有人烟,也不见宫廷院墙,除了一处石窟和一间茅屋外,什么都没有。”
“没、没被天子控制?”颜箐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然后呢……”
“她跟我生活了一段时间,教授我说话、术法,但从来没提及过自己。在她口中,我只不过是恰好被她在山脚下捡到了而已。”
两个人虽然还在交谈,但一旁的夏凡已将警惕拉到了最高点。
枢密府对倾听者的抓捕还能解释为一种掩护,可对妖的敌意那绝对不是伪装出来的,万一青剑有所异常动作,他只能选择强留下对方了。
不过颜箐却像是陷入到了一种失神的状态中。
她茫然的望着黎,眼睛的焦点却没有落在黎身上,而是仿佛在遥望更远的地方。对于青剑而言,这大概是防范最为松懈的时刻。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猛地一震,口中喃喃有词,“原来如此、原来竟是这么回事!没错了……也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得通,她为何会那么做……”
颜箐的语气中有恍然、有明悟、有失落,但更多的是悲伤。
“傻子……你真是傻子啊……”
“所以她不可能把我托付给你。”黎垂下眼睑,“恐怕在她看来,生下妖这件事都是奇耻大辱,那段日子不算长却也不算短,可她始终没说过自己的来历,甚至没让我叫过一声师父,更别提娘了。”
“我偶尔能感觉得到,她心中有种矛盾在纠缠,只是那时候不太理解人类的心,因此并未多想。后来我才明白,她并没有那么喜欢我,压抑在她心底的是厌恶与排斥,大概她也曾想过,是否干脆将我扔到野外不再理睬吧。”
“我一直不明白,她为何有这样的矛盾还要每天抽时间来陪我、传授我知识。我想将她从枢密府中解救出来,除了报恩外,也是想解开这个疑问。不过如果真像你所说,我是她所生,倒也能够理解了。”
“你说得没错,我是不够了解她,但你何尝不是如此!”颜箐用力拍了下桌子,“既然你从未被天子控制过,她依旧要参与这场事变,这其中的缘由难道你还不明白吗?”
“……什么意思?”
“李梦芸为了彻底隐藏你,选择了牺牲自己啊!”
黎怔住。
“对,就算是青剑,就算是杰出如她,也肯定会为自己的孩子是一只妖而感到惊慌失措、惊惧不定,但她还是把你当成了心血骨肉,这点毋庸置疑!”颜箐握住自己有些微微颤抖的手,“否则无法解释她为什么会从头到尾不发一言,将所有罪责都默认接受下来。”
“李梦芸参加事变的理由既不是因为天子的胁迫,也不是想要反对枢密府——她想的仅仅是将你保全下来,让所有人都忘记你的存在……这也是她最后能为你做的事。”
夏凡默然,扣着铜丝坠的手也慢慢放了下来。
因为不愿连累朋友,所以从头到尾没有向朋友透露过一丝消息,连最后判决时,都绝口不提求情。
因为不想让黎一生都在危险逃难中度过,她也没有选择脱逃,而是独自面对一切。
夹杂在枢密府、朋友与天子这三者之间,她做出了一个看似难以理解,却是对黎最为安全的决定。
那就是假意被天子控制,以背叛者的身份吸引住所有人的目光。
事实证明,枢密府完全被骗了过去——连颜箐都认为,梦芸的孩子被天子所害,早就不存于世间。
这便是保下一只妖的代价。
若非如此,青剑想要隐瞒一名孩子的下落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枢密府只要展开调查,总能发现些蛛丝马迹,一旦此名孩子是妖的真相暴露,其下场可想而知。
黎有一段时间里过得确实很苦,颠沛流离、食不果腹,就像一名流浪儿一样……但她也是自由的。
这份自由,成了她长大成年的最有力保障。
过了好一阵子,夏凡才开口问道,“颜大人,你现在还想收她为弟子吗?”
“我……”颜箐犹豫了片刻,“罢了,当年梦芸都没把握在总府藏下一只妖,我执意如此反而是害了她。”
“那你会向总府报告么——报告自己发现了一只狐妖,就暗藏在金霞城的队伍里。”
“我要有这想法,根本不需要报告。”青剑冷眼瞪了夏凡一眼,“倒是你——你什么时候发现她是狐妖的?居然敢把妖带到京畿来,说得好听点是胆大包天,不好听那就是自找死路!”
“从认识黎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她的身份了。”
“你身为方士,难道对她就没有生出过一丝歹念?”
“喂喂,对妖如此苛刻不是枢密府制定的规矩吗?你这也太双重标准了吧。”夏凡撇撇嘴,再说了,摸尾巴算歹念么?“比起那些规矩,我更相信自己用眼睛看到的东西。另外我有一事不解,见你的反应,似乎早就知道人能生下妖来,为何枢密府会对妖如此大加提防?”
明明在永朝时期,妖还不会受到这般对待。
“因为不想重蹈西极诸国的覆辙。”颜箐将锁链收入袖中,“妖的天赋要强于大多数方士,如果再让他们找到了稳定产生后裔的方法,方士和妖的地位可能将发生根本性的转变。而在圣翼群岛国和兰吉斯大洋国里,妖已经成为了掌管世俗权力的上位者。”
说完后她望向黎,表情有些迟疑,不过最终仍是开口道,“我还有一个不情之请——能让我看一眼你真正的模样吗?”
“你在怀疑她的血脉?”
“不,我对锁链的判断深信不疑,只是……她摘下帽子时我突然想到,妖的特征可以隐藏,容貌同样可以伪装。你们应该用什么方法……改变了自身的模样吧?”
这人的洞察力还真是敏锐啊,夏凡挑了挑眉,不置可否,也等于将选择的权力交给了黎本人。
黎与她对视片刻后,取下了脸上的假皮。
“梦芸……”颜箐仍不住呢喃出声,她向前伸手,似乎想要碰触狐妖的脸颊,到了一半才意识过来,又有些舍不得的将手收回,“你确实像她,眉眼简直如同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一样……这样就好。”
感慨着站起身来,颜箐语气里虽仍有些许遗憾,但相比之前已颇为满足,“不管如何,我也算了结了一桩心事。至于你——”她指向夏凡,“如果你真在乎她的安危,最好找机会赶紧将她送出京畿。世家已经悉数瓦解,近期会有越来越多的方士返回上元,谁也不知道里面有没有人能发现黎姑娘的破绽。若是因为你的原因让她深陷险境,不管你之后逃到哪里,我都会找上门来,明白了吗?”
“放心,这也是我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