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二目
来了。
这次行动虽然成功消灭了高山县的邪祟,却也折损了两人,其中一人还是六品问道,枢密府必然会详细过问。
而他也想借此机会问个明白——为什么在没有任何警示或征兆的情况下,高山县会出现两只恶鬼。
相比其他邪祟,鬼的形成绝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它以尸首为基石,但不意味着随便哪具尸体都能变成鬼。特别是像血鸦那样的危险怪物,按黎先前的说法,只怕得聚集相当多的不宁之气才行。
走进令部大堂,夏凡顿时感受到了一股森严的气息。
无论是左右两边的旁观席,还是正中央的首席位,都砌有高高的地台,使得站在台下的人只能抬起头仰视问话者。这种肉眼可见的阶层差距让习惯了平等相待的夏凡觉得浑身不自在,不过他也知道,这里不是可以随性而为的地方。章夫子和神判官不介意礼数,不代表所有方士都是如此,特别是令部从事已是五品试锋,他还是谨慎行事为好。
走到首席桌前,夏凡拱手弯腰,行了一个标准的拜见礼,“下官夏凡,见过从事大人。”
“原来就是你。”元从事端起茶杯,浅浅抿了一口,“我听其他三人说,正是你的出色发挥,才让小队不至于全员覆没。如今见了,倒也不失为一位青杰。”
“大人过奖。”
夏凡自然不会把这些夸奖放在心上,对方看起来不过四十来岁,能以这个年龄做到一部从事,天赋和能力都缺一不可。此人处理过的邪祟案件,估计比便宜师父听过的都多,他必须集中精神小心应对。
“虽然我已经听你的队友讲述过一遍,但我还是想听你亲口说说,事情的经过到底是怎样的。能为我从头道来吗?”
“当然,这是下官的应尽之职。”夏凡将准备好的“详情”缓缓说出——从设伏渊鬼到血鸦现身,这个过程可以说毫无问题,唯独要慎重的是接下来发生的事:他必须将故事说得合情合理,同时隐去狐妖的存在。
而早在昨天夜里,他就已经构思好了细节。雷击木这种无法查证的事自不必说,用完就行。他之所以能在血鸦的阴影中活动,全有赖于新掌握的术法「流光」。通过提前做好对自己施术的准备,不使用引子与咒符,单靠意志来激发一重震术,威力虽然极小,却能起到刺激醒神的作用。
这并非夏凡胡编乱造得来,而是黎说过“血鸦通过隔断意识与身体的联系”来使人动弹不得,那么直击身体的电流理论上也有机会打通这样的隔绝,就像心脏起搏器利用脉冲来强化心肌细胞跳动的电信号一般。
至于如何控制术的威力,不造成自己把自己电晕的惨剧,那又是另一个话题了。
至少它在原理上存在一定可行性。
而枢密府相当重视原理性的描述。
“原来如此,通过自我刺激来破除定身吗?”元从事眼睛一亮,身体不由得坐直了些,“也亏你能想到这一点。在过去的事件记录中,亦曾有方士利用疼痛来夺回身体控制权的,和你这个方法倒是有异曲同工之妙。”
“我只是打算奋力一搏而已。”
“面对绝境想奋力一搏的何其多也,但能被记录下来的成功者永远是少数。”他摇了摇头,“你有所不知,上面对破除坎术的方法十分看重,剧痛或许有效,但代价也很大,比如我提到的那名方士最后就没能抢救过来。而你提供了另一种思路,一旦被上面验证为有效,这份功绩无疑要比斩除邪祟更大。”
“对了,魏无双曾提到你有一段时间消失不见,之后又从阴影中出现。当时是什么情况?”元从事换了一个问题。
“是老鼠。”夏凡坦然道,“我注意到身后的墙角有老鼠跑过,并且完全没有受到邪祟的影响,因此简单尝试了下。”
“当你发现不受控制后,你就没有想过独自逃跑吗?”
“老实说,确实考虑过。但我身为一名枢密府方士,不能丢下同伴,背对邪祟单独逃离。”
元从事似乎对这个回答十分满意,嘴角都翘了起来,“不错,我很高兴看到你们四人谁都没有舍弃谁。那么最后一个问题,在第二只鬼出现的刹那,你们所有人都被困原地,而解救你们的,是突然倒下的烛台。这又是怎么回事?你之前的陈述中,并未提及这个细节。”
就在这话出口的一瞬间,夏凡感到被一个可怕的气息盯上了,大堂里的气氛急转直下,仿佛对方之前的和善都是伪装出来的一般。
这到底是哪个楞头青把如此不起眼的小事都交代出来了?
他一边腹诽,一边故作不适道,“下官……并不清楚。甚至烛台倒下这件事,也是后来他们跟我说的。正因为一无所知,所以下官为了所述一切真实可靠,才没有提及。”
「不知道」便是标准答案。
既然大家都不清楚,那他直接说不知道,枢密府也没法去查证——毕竟运气这种事情,谁也说不准。
短暂的沉默过后,压迫的气息消失了。
“我猜大概是某只受惊的野猫吧,不得不说,你们运气真不错。”元从事合上记录册,抚须感叹道,“尽管本府有所损失,但我也因此看到了杰出有为的新一代,正是这种交替,才让枢密府壮大至今。行了,问话就到这里。我会跟学部那边说一声,放你们三天假,你下去好好休息吧。另外嘉奖令也会不日到达,我先提前祝贺各位了。”
就这样……结束了?
夏凡难以置信的眨眨眼,他原以为,一名六品问道和一位新晋方士的身死会让枢密府彻查此事,但看从事的态度,竟好像打算就此了结一样。
第六十三章 追根
“从事大人,”夏凡皱眉开口道,他知道这时候不说,就再也没有说的机会了,“高山县的邪祟,会不会出现得太过蹊跷了一点?”
“你是指突然出现了两只鬼么。”
“正是!据下官所知,这恐怕是高山县内有不正常死亡,而且不止一两起,否则不会形成如此强大的邪祟!”他决定干脆说到底,“如果我们能提前知晓这一情况,早做准备的话,领队和岳锋也不至于丧失性命!”
“我理解你的不甘,但这就是方士的使命。枢密府只针对邪祟行动,如今邪祟已除,对本府来说就算完成了任务。”从事顿了顿,“何况你说的非正常死亡,仅仅是一种猜测。高山县下辖四村,西面有大片原野,东边则是茂密群山,无论发生什么意外都再正常不过。你觉得仅凭一个知县,就能把所有情况掌握在内吗?”
夏凡迟疑了下,“不能。”
“没错,不能。”元从事叹了口气,“流民、山贼、海寇、妖异,这些东西无时无刻不在制造惨剧,而我们仅能对最后一种采取行动。对付邪祟这事本身就充满了变数,想要做到真正的万无一失,唯有提高自己的应变能力与术法实力。”
“也就是说,枢密府只消灭已经出现的邪祟么?”
“不然还能如何?安置流民、剿灭匪类是官府需要处理的事情,你还想把手插到朝廷六部里面去不成?”对方的语气已隐约有了些不耐,“我们已经快被那些读书人视作继外朝、缉私卫之后新的隐患了,不归自己管的事还是少插手为好。退一步而言,就算有你说的那些不正常死亡,也该由当地知县去处置。下去吧!”
夏凡只得离开了令部大堂。
外面魏无双等人正在等他。
“怎么样,从事大人说什么了吗?”一见他出来,同乡立刻迎了上去,“我感觉在他面前压力好大,脑袋里想的直接就说了出来,连稍加掩饰都做不到。”
夏凡摇摇头,“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
“呼……”魏无双长出了一口气,“我就说夏兄你想多了,若真有你说的那档子事,当地人应该总会透露点口风出来吧?我看高山县还挺平和安宁的啊……”
“你懂个屁!安宁?安宁到跑出来两只鬼?”王任之往地上啐了一口——洛悠儿不在,他似乎也懒得再维持自己公子哥的形象,“要不是老子命大,这次就赔在那里了!别的不说,那高山县绝对有问题!”
“可当时询问县民的人不就有你吗?真要枉死上七八个人,县里会一点动静都没有?”经过一周相处,魏无双已渐渐能和王公子有来有回了,“渊鬼杀了两户人,街头巷尾都在谈,但却没有一个人提到过最近有冤情的。”
“那也有可能是山上的贼人干的。”
“前提是县里有人失踪才行。比起非正常死亡,失踪也是个不得了的大事啊,何况高山县附近有没有山贼还不知道呢。”
“否决得这么快,你倒是给我想个缘由啊!那两只鬼总不可能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吧?”
“王公子,你这话就太为难我了。”
“想不出就闭嘴,本公子无故承担的风险,总得有人出来负责才行吧!”
“你们别吵了!”夏凡恼火道。
魏无双还好,王任之罕见的没有反驳,“我这不是在找罪魁祸首嘛……”
“你打算怎么办?”一直冷眼旁观的上官彩开口道。
夏凡沉默不语。
从令部大堂后,他脑海里总会不自觉浮现出薛家大院门口看到的那一幕。
三年里六次异常事件,县民跪求着不要再让枢密府插手除祟一事。
以及他拿着钱追上去后,对方先是面露厌恶,直至变为不敢置信的神情。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作为消灭邪祟的方士,他们不应该备受尊敬与爱戴才对么?
不……他们确实有厌恶的理由。
因为方士从来没有真正斩断过邪祟。
至少在高山县没有。
而这里如此频繁的出现邪祟,真的只是巧合么?
许久之后他才回答道,“我打算再去一趟高山县。”
“夏兄……”魏无双面露担忧之色。
“我跟你一起去!”王任之则陡然来了精神,“反正放假三天,这事不查个水落石出,我王字倒着写!我有预感,这事将成为我名震天下的起点!”
“哎……既然如此,那我也去吧。”同乡挠挠脑袋,“虽然我起不到什么作用。”
“你呢?”夏凡望向上官彩。
“老实说,我兴趣不大。”她耸耸肩,“不过我还是挺喜欢那个小姑娘的——如果真能查出究竟是什么导致了这起邪祟事件,我去一趟也无妨。”
见大家都愿意前往,夏凡也不由得多了几分信心,“那么事不宜迟,我们半个时辰后在枢密府门口汇合!”
……
回到住所,黎已经在家中等他了。
“抱歉,让你一个人来来回回的,”夏凡打了个招呼,开始收拾包裹,“我准备再去一趟高山县,这次没有邪祟的威胁,你在这边等我就好。”
“不要去。”黎摇头道。
“……什么?”夏凡意外的停下了手中的活——他还是第一次听到对方如此明确的劝阻。
“不要再追查此事了,”她又重复了一遍,“这对你没有任何好处。”
“你……莫非知道些什么吗?”夏凡讶异道。
“枢密府认为此事应当就此完结,对吧?”
“是。”
“我不知道高山县的情况,但我知道枢密府。”黎垂下耳朵,“师父曾说过,他们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有其理由,且不容许任何人质疑。虽然这里不是上元,可我想也不会有多大差别。既然他们认为此事就此结束,那你最好照着他们的意思做。”
“可我只是想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弄清楚又能怎么样?”黎似乎有些急躁起来,“结果无非只有两种,要么是你得不到答案,要么是你难以接受的答案。无论哪一种,都比不知道要糟——因为你无法改变现状。”
夏凡不禁挑了挑眉,他一时没料到狐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我还以为你从来不在乎权威呢。”
“这还不是因为——”黎说到一半又突然顿住,“因为……有可能妨碍到解救我师父。”
“我又没打算跟枢密府对着干,你想到那里去了。”夏凡哑然失笑,“倘若真的有查出什么,我也不一定非得通过枢密府来解决问题啊,高山县衙之上还有州牧府呢。”
“你打算报官?”
“甚至不用自己去。枢密府不好插手,府衙总不会对这案子熟视无睹吧?”夏凡直视对方淡金色的眼睛道,“再说了,如果连事实都没接触过,又怎会知道自己能不能改变?你应该最明白这个道理。”
“我?”
他咧开嘴角,“如果你没有选择和我合作,就不会发现狐妖和方士是可以共处的。”
这次黎缄默了很长时间,最后她无奈的叹了口气,跟着收拾起东西来,“知道了,不过我也要一起去。”
“你确定?这次主要是追查邪祟来源,并不会遇到什么危险。”
“谁知道呢。”黎不置可否的望向西边,用只有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邪祟从来就不是最可怕的东西啊……”
第六十四章 线索
当日下午,高山县城。
“哈欠……”
由于一夜未眠,又是连续赶路,即便是方士,也不免感到有些困顿。魏无双拍了拍脸颊,强打起精神道,“总算又到这儿了——虽说要查邪祟来源,可具体该怎么着手呢?”
“你们先订好今晚的住所,我去找熟人了解下情况。”夏凡左顾右盼片刻,随后迈步朝街角走去。
“你在这儿有熟人?”王任之意外的问。
“嗯,除鬼那天认识的。”
“夏兄,昨天那间客栈可以吗?”
夏凡头也不回,直接比了个大拇指以示收到。
穿过没什么人流的街道,转身拐入巷内,而先行一步至此等候的黎并肩跟上,同时递过来一个同款斗笠。
夏凡脚步不停,一边戴上斗笠一边问道,“路上没人注意到你吧?”
“没有,这又不是我第一次出远门。不过你有必要戴这个吗?明明没什么好遮掩的,还非让我专门多准备一顶。”
“这叫身份装备,我们既然要暗中调查此事,自然不能穿枢密府的官服。”
“那我们现在是什么身份?”
夏凡看了一眼面容半遮于黑纱之下的狐妖,微微扬起嘴角,“侠客怎么样?”
黎呆了半晌才摇头嘀咕道,“总觉得你对我和自己都有种不切实际的幻想。”
“你说什么?”
她撇开视线,“不,没什么。你想好怎么做了吗?”
“暂时还没有,不过三年里有六次需要枢密府出动的邪祟事件,还全部集中在一个县里确实有些奇怪。你告诉过我,邪祟不会无缘无故产生,而我问过当地人,这三年里并未出现什么大型灾害,一直都算是风调雨顺。”夏凡分析道,“既然如此频繁的邪祟已经让一些人苦不堪言,那么说不定能从他们嘴里问出一些我们所忽略的信息。”
没花费多少功夫,他便找到了一户自己前天“资助”过的县民。
“你好,屋里有人吗?”夏凡敲了敲门。
“请问是谁啊……”里面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