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崛起的石头
“回皇上。”刘侨屁股挨了椅子一角,小心地道:“臣接到消息,王化贞明日将要被押回京师,具体如何处置……”
“哦。”
朱由校轻轻点头,紧闭的双眼,看不出丝毫情绪的波动。
“那贼厮要被押回来了,这事儿,东厂那边也和朕提过了,说说你的想法吧。”
刘侨道:“王化贞丧师失地,比之杨镐更多一逃,比之袁应泰则欠一死。”
“若只诛张鹤鸣而宽待王化贞,无以服天下万世之心。臣建议陛下,当用重典以警将来!”
“张鹤鸣的三族,有多少人?”静默半晌,朱由校忽然问道。
刘侨没有料到皇帝会问自己这事,即瞪大了眼睛,张开嘴巴,半晌没有回话。
“臣、臣不知……”
“可惜了,朕本以为以你的本事,入宫前能先弄清楚这些。”朱由校叹了口气。
刘侨心下紧张,更不知该如何作答,只是闷着头一声不吭。
朱由校自问自答道:“张鹤鸣的父、兄、子三族算上,有二百六十三人。”
须臾,朱由校又扔出去一份大理寺少卿上的奏疏,道:“好好看看,然后再告诉朕,熊廷弼该不该抓回京师。”
“大理寺少卿韩敬奏言:
当日熊廷弼出关,陛下亲赐尚方宝剑,麒麟锦服,对其百般信任,袒护。
顷辽事告急,奴酋过河,广宁二十万军民即陷,而熊廷弼擅弃沈阳,于辽阳龟缩不出,畏战不前。
使人心摇动,三军俱奔,谁还肯战?
广宁参议王化贞,忠勇可加,血战虏酋,却横遭猜疑,功亦获罪。此例一开,山海以外再无肯守之人,社稷危殆!
昔杨镐萨尔浒之罪,今熊廷弼胜似彼罪。陛下仍要纵容、包庇吗?”
看过这份奏疏,刘侨已是大汗淋漓。
斗大的汗珠不断从他额头滑落,不知怎的,他的手亦在阵阵抖动,良久,方才灵光一闪,颤声道:
“陛下哪里说过要宽熊廷弼了?”
“陛下明明只是说,不能放纵王化贞、张鹤鸣结党营私,暗通建虏之罪!”
刘侨将奏疏摔到地上,似是胸有无尽怒火。
“大理寺少卿韩敬无中生有、暗渡陈仓,为逆贼王化贞请命。臣亦疑之私通建虏,请陛下放驾贴,捉他到诏狱审问!”
朱由校微垂眼睫,抬首轻轻按着额头,道:
“这一堆奏疏,尽是类似的话,朕再问你,这些都在私通建虏吗?”
皇帝这样一问,刘侨心中更加紧张,还以为自己会错了意。
难道……皇帝要保王化贞,罪熊廷弼?
心下这般想着,刘侨只觉身后一阵发凉,干脆一条道走到黑,因为此时改口,无疑于找死。
于是,他下定决心道:
“回皇上,北镇抚司查到,韩敬与王化贞素有往来,此时上奏请命,必有私心。余的奏疏该是直谏铮臣,臣不敢妄加猜测。”
听了这话,朱由校心中松了口气。
本来他对刘侨有些失望,今日就是借机考验,刘侨到底是不是真的要办东林。
这个刘侨,莫非是突然开了窍,脑袋灵光起来了?
其实,朱由校的意思和他说的差不多。
韩敬倒了八辈子血霉,就是朱由校随手抽出来的。
其余那些,没有一百也有几十,全都当通虏罪处置了,岂不是向世人明说,这大明朝廷已被建虏透成了筛子?
况且,通虏是大罪,一例诛三族,余者至少也要判处诛三族,几十个三族诛下来,要死多少人。
诛一个张鹤鸣,百姓拍掌叫好,可要是诛得多了,朝野都会动荡,现在的大明还经不起这样的折腾。
“你还在这里干什么?”想到这里,朱由校打了个哈欠,忽地转头问:
“王化贞明日就要到京了,与那韩敬一同处置,北镇抚司的事,你要多上心。”
刘侨先是一愣,然后如蒙大赦,揖身道:
“臣明白,臣告退!”
第八十七章 臣愿再战
一连几日,京师都是阵阵雷鸣,细雨连绵。
番子们在菜市口处斩了前兵部尚书张鹤鸣府上近三百人,血流成河,翻滚的脑袋让女人、孩子们好奇又害怕。
但也就仅此而已,朝廷对张家会有这样的处置,没有人觉得太过残忍。
甚至有些人觉得这般处置,对这样的国贼来说,实在太轻。
无论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还是真正唾弃张鹤鸣的,在这几日间,一有闲暇空当,这都是闲谈之资。
天启元年六月初的某天,京师如前几日一样,落下稀薄的雨雾,湿润的泥土散发着馥郁的草木香。
上空的天气,正呈现出一种晦暗且引人不安的淡黄色。
鼓楼附近,是京师最为繁华之处,人来人往,路边许多茶馆、酒肆也有百姓在争论。
再过几日,就是人人皆知的“洗晒节”。
六月,是太阳一年中最为炙热的时候。
每逢此时,京师各部院、衙门的官员们,都会将尘封在暗室中的档案、卷籍、实录、御制文案等,摆放在官家庭院中通风、晾晒。
长此以往,民间也都争相效仿。
一来二去,时间久了,六月初的几天里,就渐渐形成了这个所谓的“洗晒节”。
只可惜近来天公不作美,气候潮湿。
“近日也不知是怎么了,一连几天下来,都是稀稀拉拉地下着小雨,我家婆娘闲着无事,老是叨唠。”
“这不,逼着我出来喝酒解解烦。”
鼓楼街一侧酒肆,几名穿着粗布衣裳的普通百姓,正你来我往的吹牛闲聊。
听他的话,一个瘦子也道:
“去年这个时候,还是闷热得很,正好合适晾晒衣物,婆娘们有了事做,也就不会碎嘴子了。”
言罢,他端起酒碗喝了一小口,砸吧几下嘴,自语道:
“这酒真烈。”
“你们都听说了没有,菜市口砍了二百多个脑袋。”这时,身后桌上的人,也在聊着。
这桌几个百姓回头一望,发现是几名行脚的客商。
“你们是今日才来吧?京里这个事儿都传开了。”
“他张鹤鸣亏得还是当朝的兵部尚书,居然做出勾结建虏,害死二十几万人的事情来。”
“我们是从苏州来京送货的,今天才到。”
几名行脚商凑了过来,其中一个道:“你们详细说说,这桌的酒我们请了。”
闻言,几个百姓对视一眼。
能白喝酒,还不用花钱,这种便宜怎么能不贪,回家以后,还能与婆娘吹上一吹。
看看你夫家,出门喝酒都不用花银子!
行脚商们问:“这事儿,是真是假?”
“再上几坛酒,一碟花生米,一碟小菜!”百姓们叫了几下,正要说,却见周围不少人都围了过来,议论起来。
瘦子便喝了碗烈酒壮胆,道:“比真金白银还真,这种大事儿敢作假,还要不要命了!”
“要我说,这东厂可干了不少好事儿,张鹤鸣与王化贞两人结党营私,看着像是去打建虏,实际却是私通建虏,想葬送关外的官军!”
“嚯!”一个行脚商惊得起身,不可置信,拍桌道:“那可是二十几万人,诛三族我看是轻了,应该诛全族!”
“咱大明立国以来,哪有这个刑罚?”又一人嘘声道。
“那家伙砍的,遍地都是脑袋,血都流到了我脚下,这种场面你见过没?”瘦子大行其事地道。
“一块杀二百多人我没见过,乡下杀几头肥猪倒是常事。”一人大笑着回话。
“去!”瘦子瞪了他一眼,“杀人和杀猪能一样么,就算是二百头猪,那是什么场景?”
“这些脑袋,都与上次献俘大典的鞑子脑袋一起封验成观了,你们外地来的都应该去见识见识”
几个行脚商闻言起身,道:“我们去送了货就去,来京一趟,京观怎么能不看?”
“告辞,告辞!”
行脚商们各自大笑几声,扔下几块碎银,豪放地道:“大家的酒肉我们全请了,吃好喝好!”
“苏州来的商人就是不一样,出手这样阔绰。”
百姓们咋呼一声,开始大肆吃喝,又在不断谈论。
行脚商们刚出了酒肆,却见永定门方向起了喧哗,许多行人都是指指点点,甚至破口大骂。
他们对视一眼,挤了过去,想看个究竟。
一行缇骑,正左右缚着王化贞,自永定门方向进入京师,也不知从何处起的消息,百姓们竟全都知道了。
一路走来,若不是缇骑们护着,王化贞只怕早就被京师百姓活活打死。
“这就是害了广宁二十万人的王化贞!”
“砍了他,砍了他!!”
“二十几万条人命,都是因此人卖弄聪明,可恨,可恨!”一名书生藏在人群中,捏紧了拳头。
……
西暖阁,朱由校正与王在晋、顾秉谦静静等着。
“王化贞带到!”
蓦地,阁外响起一道呼声,却是两名身形魁梧的大汉将军,一左一右将王化贞押缚进来。
“罪臣王化贞,见过皇上!”
此时的王化贞,发迹凌乱,衣衫不整,颓然狼狈。
朱由校没有发话,只是背身负手,静静望着往日挂在身后那颗人参,看不出丝毫情绪波动。
这时,内阁大学士顾秉谦勃然起身,怒斥道:“逆贼王化贞,七万甲兵,十余万辽民,尽丧于手!”
“如今,你竟还有脸回来?”
“我若是你,路上就要自裁谢罪!”
王化贞自知罪责深重,呜咽一声,嚎啕道:“皇上,怪我当日不听众人劝诫,悔之晚矣!”
不知何时,朱由校已转过身来,正冷冷注视着,一双眼眸,犀利地让他浑身发寒。
王化贞不敢去求皇帝,只好转身向去求顾秉谦,见后者也满脸冷笑,旋又转身望向王在晋,说道:
“大人且念共事之谊,劝说皇上,借我兵马再赴右屯,与虏一战!”
“此番,我定谨遵经略之命,戴罪立功!”
王在晋满怀好笑地看了他两眼,心中亦是知道,王化贞是想着昔日自己出身东林,想让自己帮他。
自己已入了西暖阁,皇帝的意思再明显不过,又怎么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惹上这种事。
他冷笑几声,道:“参议离开广宁时,可曾四下看过?”
王化贞愕然。
王在晋继续道:“广宁兵溃之势,十余万大军,战意全无,若不是镇江总兵毛文龙在后奇袭,谁与尔守?”
“到了那时,又何止二十余万条人命!”
“尔不知自裁以谢罪,这便罢了,竟又说出借兵再战这种话来,真可谓是厚颜无耻之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