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崛起的石头
小太监惶然无措,愣在原地。
西暖阁内,叶向高不堪压迫,粗声喘息,见他牙关紧咬,终究还是决定与皇帝挣扎一番:
“袁兵备乃朝廷栋梁之才,此一番布置,老臣觉得可行。”
“叶向高——!”
等了半晌,却还是这样一个结果,朱由校失望至极,猛地将御案上的茶盏掷于地上。
那碧峰翠色的汝窑杯,魏忠贤进献的风雅清玩,在天子的雷霆一怒之下,珠沉璧碎。
叶向高对皇帝龙兴早有所料,却还是被吓得身体发颤,望着地上碎片,眼眶里说不出的震撼。
长此以来,叶向高这个首辅都是坐在火炉上烤。
看见地图的第一时间,他就知道,这是皇帝要用自己的嘴,把袁崇焕驳斥回去,平息朝中争议。
可他实在太累了,如果再给叶向高一次选择的机会,他一定不会回来做这个首辅。
沽名钓誉,害人不浅!
叶向高身为东林魁首,被东林党人费九牛二虎之力推上首辅的位置,东林众人本以为他会有一番作为。
可事实是,自从当上这个首辅,叶向高一直都被强势的皇帝压了一头,每天周旋于阉党、皇帝与东林同僚之间,身心俱疲。
阉党对他争相弹劾,魏忠贤欲除之而后快,东林同僚则寄以厚望,每逢大事,总要请他定夺。
皇帝的做法更加让人不寒而栗,十六次请辞,全部驳回,显然是想榨干这位东林魁首的最后价值。
现在的叶向高,步入晚年,怕事贪生,但这并不代表兔子被逼急了不会咬人。
一直以来,叶向高与朱由校都是貌合神离、逢场作戏,能不惹事就不惹事,只求安度晚年。
今日可能是被逼急了,打算来一个鱼死网破。
朱由校眉头紧锁,平复着心绪,打算再给这位首辅一个迷途知返的机会,微笑道:
“近日朝中争论放弃辽、沈之事,阁老是怎么想的?”
叶向高面无表情,默然道:“臣还是那句话,袁兵备乃栋梁之才,臣以为,可以放弃辽沈,设防宁锦!”
朱由校的笑容凝滞在脸上,片刻,淡淡道:“朕知道阁老的意见与熊廷弼相同,且回去吧。”
“不、臣与熊廷弼相悖,与袁兵备相同。”
朱由校体量叶向高年迈,一次又一次地给他机会,可叶向高这回却如铁了心肠一般。
朱由校每说一句,他便噎回一句。
话音落地,朱由校怔了半晌,猛地捂着肚子,笑得轻狂,进而疯癫,失态猛锤桌子。
叶向高瞪大眼睛,看着皇帝笑出泪花,忽而抬起头,那股子怨恨地神情,令他心中直发毛。
“我知道,我知道你的意思了——”
“你是看不上朕,看不上大明!”朱由校一脚将御案踹翻,伴着轰隆一声,切齿又道:
“不思进取,忤逆君上,这等悖逆之事,你们东林党人却是心有灵犀。”
“叶向高,你身为首辅大臣,可知道放弃辽沈意味着什么吗?”
叶向高昂然直视,道:
“陛下一心只想立威,乾纲独断,纵容阉宦妄杀忠良,老臣也宁愿做那弃土之议的罪人。”
“还请陛下念老臣事朝一生,给我、也给大明朝留些体面……莫要祸及家人……”
“朕不同意!”朱由校怒极反笑,道:
“满朝文武,敢言弃辽、沈者,有一个朕就杀一个,传谕,调通州三卫兵马拱卫京师!”
“朕乃大明天子,我倒要看看,谁敢和朕作对!”
叶向高跪在地上,痛感钻心,迟疑一瞬,颤颤巍巍地望向地图,诚然,他知道袁崇焕这计策只会空耗国力。
但他不是没皮没脸的魏忠贤,他是叶向高,堂堂的东林党魁,背了这么多锅,见到士子们失望的眼神。
长期以往,他实在身心俱疲,只是一心求死。
“魏忠贤不是一直想封了东林书院吗,告诉他,朕准了,全天下的东林书院,厂卫一体查封!”
言罢,朱由校转过身去,将暖阁中挂着的宝剑扔在地上,负手道:
“你自尽吧!”
“臣的家人……”
叶向高既有今日这番言论,也是带着必死之心,他拾起宝剑,颤声询问。
他多希望皇帝会理智一些,回一句罪不及家人。
可这位天启皇帝,显然不是什么善茬,他并未转过身来,只是传来一声冷笑:
“叶向高,朕不是圣人。”
当日,东林魁首、内阁首辅大臣叶向高,回到府中自尽,引起满朝震惊。
可这才只是开始。
叶向高死后,内阁次辅韩爌升为首辅,晋建极殿大学士,这位新任首辅也是东林元老重臣,这多少让东林党人松了口气。
然而朱由校并没有过问内阁,直接下谕,诛杀了叶氏全族三百多人。
同样没有经过内阁,西暖阁直发谕旨,命魏忠贤、许显纯查封全国境内所有东林书院。
发现东林讲学,抓!
发现士子聚众,抓!
偷印书籍、传单,抓!
一时之间,缇骑四出,自京畿而起,遍及全国,无数东林士子或被抓,或被捕,各地都是风声鹤唳。
曾随驾亲征的通州三卫兵马也接到谕令,于京郊一带扎营,英国公张维贤入营,一旦发生动乱,即可就地平乱。
这般重大变故,令满朝文武都是揣揣不安!
……
几日过后,南海子。
朱由校骑在战马上,负着弯弓,穿了一身织金花缎窄袖褶袍,黄色方领对襟罩甲,正低着头松护腕。
现在的南海子,因皇帝经常前来,也被宫内修缮一新,奇石翠树、繁亭流水,随处可见。
花匠在两月前培土上肥,朱由校这次进来,海棠正开的绚烂,只是未到春时,空气中散发着一股粪肥味道。
“陛下,永定门外士子聚众闹事,已被英国公率兵马平定。”王朝辅得了消息,撒欢跑来。
朱由校“嗯”了一声,戴好帽盔,将一身戎装穿戴整齐,别是一番器宇轩昂。
忽然又问:
“闹事的都是什么人?”
王朝辅行了一礼,道:“大部分都是些落魄秀才,厂卫封东林书院,搅扰的又不是百姓。”
“这么说来,还是有些人被那些秀才蛊惑?”朱由校斜着眼睛,懒懒地朝他望一眼,道:
“叫王体乾来南海子,朕有事吩咐他。”
第一百四十八章 京报
今天一大早,宫人们就被各宫各局的管事牌子叫醒,起来清扫乾清宫至南海子沿途的石子路。
一个打扫的事,让直殿监去做不就行了?
起初,宫人们还颇有微词,毕竟谁被提前喊醒,心里都会不痛快,可知道了是皇帝下午要去行猎后,也就再没什么怨言。
皇帝就算只是去溜溜弯,片刻即走,那也是天大的事!
牌子们亲自出马,就连南海子鹿园中的梅花鹿,都被宫人们追上,一一掸去了毛皮上的尘土。
这是皇帝亲征凯旋回京后第一回来南海子,一上午,南海子里都是各监各局的人在忙活。
此时,距朱由校一行人约二、三百步外,几头畜生正睁着圆溜溜的眼睛,仓皇不安地四处张望。
就好像它们知道,远处正有一双鹰眸紧紧盯着他们。
王体乾得到消息,顾不得手头之事,忙不迭从御马监赶来,跪在御马下行了朝礼。
朱由校听见他粗重的喘息声,便知是一路小跑赶来,骑在马上,架起弯弓,淡淡道:
“起来吧。”
“谢陛下。”
“都监府那边,可有辽东最新的情况?”
说着话,朱由校从背后箭筒取出一支箭矢,搭在弓弦上试了试,却见远处对准的那头梅花鹿,惊慌逃窜。
“危机意识还挺强……”
朱由校轻笑几声,又将弯弓放下。
近日因惩戒东林一事,搞得朝中风声鹤唳,辽东也军报不断,皇帝独问都监府,自然是想知道真实具体的情况。
王体乾整理思绪,道:
“宁远那边,袁崇焕有了动作,于前日率本部军马八千,出城朝沈阳方向去了。”
“他不是说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吗?”朱由校冷笑一声,问。
“禀陛下,这还要归功与洪承畴。”王体乾道:
“据说是洪承畴巡查了宁远军备,发现袁崇焕私吞朝廷给拱兔、炒花、宰赛等部的四万两抚银,用来修筑宁远城墙。”
“洪承畴苦劝数次,袁崇焕皆推脱、搪塞,最后以此事要挟,袁崇焕才答应出城。”
“这事倒也附和这位兵备的作风……”朱由校呵呵一笑,策马于鹿园缓缓前行,忽然又问:
“确定这四万两,是用来筑城安民了吗?”
王体乾肯定地点头,道:“回陛下,四万两抚银,袁崇焕的确分文未动,全都用在宁远城楼的修筑上了。”
“这件事上,当地辽民对他颇有感怀。”
“倒是……”
言及于此,王体乾欲言又止。
“在朕面前有话就说,不要吞吞吐吐。”朱由校眉宇一蹙,言语之中,略显不悦。
王体乾一个激灵,赶紧说道:
“禀皇上,宁远监军纪用是魏忠贤几个月前收的干孙子,宁远战守,事事皆与袁崇焕站在一起。”
监军太监与统兵大将同仇敌忾,这本是好事。
可朱由校之所以派这个纪用去宁远,就是为了让他看住袁崇焕,在关键时刻行掣肘之事。
这小子倒好,不仅没起到掣肘的效果,反倒和袁崇焕穿了一条裤子,那还留着他干什么?
朱由校勒停坐骑,恰逢微风拂来,大髦随风飘动之中,更显他一番器宇轩昂。
随即,冷冷道:
“传谕,撤了纪用的宁远监军之职,让他返京。”
王体乾应道:“遵旨,那陛下……下任宁远监军的人选……”
“洪承畴既已到宁远,还要监军做什么?”朱由校弯身安抚坐骑,复又道:
“就让洪承畴在宁远自选宅院,建起辽东抚治,总领宁远兵备诸事。”
王体乾躬身道:“奴婢明白,另有皮岛之事,东江军应援朝鲜,击溃阿敏部于宣州。”
“据都监府所察,毛文龙虽在铁山遭受重创,却迅速调整,此后大小数战皆获全胜,只是兵力有限,未能扩大战果。”
“取副罩甲来,另选匹好马。”朱由校点点头,对跟在身后的宫人示意着,又回过头来笑道:
“王体乾,会骑马吗?”
闻言,王体乾微微一愣,赶紧点头,开始穿戴宫人递上的罩甲等物。
这种时候,就算不会,那也得说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