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火中物
队列排得很整齐,老人们没有交头接耳,十分平和。
老人们脸上的表情不一,有人脸上带着解脱般的释然,还有人在期待着,也有人发青的嘴唇一直在颤抖。
大卡车只开了个只容一人进出的小门,也不知道里面在忙乎些什么。
场面上的气氛看起来,带着股奇特的安宁与祥和。
心底对猎杀者的忌惮让任重想轰油门加速离开,但他却又好奇老人们这是在做什么。
他稍微放慢车速,对身边的陈菡语问道:“这什么情况?孟都集团大发慈悲给老人们免费体检么?”
陈菡语略感讶异,“嗯?任先生你不知道吗?”
“怎么了?”
陈菡语反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随意道:“难怪,任先生你以前是城市公民,不清楚镇集的情况也是正常。老人们这是在自杀呢。”
“什么!”
任重甚至忘了猎杀者就高悬在头顶不远处,一脚踩死刹车。
陈菡语再重复一遍,“自杀啊,怎么了?”
自!杀!
这俩字在任重脑子里恍如闷雷炸响。
他愣住了。
他僵硬地转动脖子,别过脸去,目光穿过车窗,死死盯着外面。
同时,他用极慢的语速,一字一顿问道。
“你……到……底……在……说……什……么?”
任重的牙关咬得很紧,脑门青筋直爆。
前一瞬看着还安宁祥和的场景,此时在他眼中只透出股诡异阴森可怖的氛围。
卡车依然是那些白色卡车,除孟都集团分公司的字样外,还有个小小的代表医疗的红边白心小十字架。
人还是那些人,但只有全部往里走,却没人往外走。
卡车顶部是有两条传送带,一条正将一些圆滚滚的东西送往高台,另一条则将同样的东西往回送。
高台上,猎杀者依然在忙碌。
机械臂像蜜蜂的触角,正将血淋淋的东西往回送。
同时另一只机械臂又从高台上抓起个东西,扔向后方的凹坑。
任重全部看清楚了。
在传送带上往返的是老人们的头颅。
脖颈切口很整齐,还泛着白雾,应该是有冷冻过,可以防止血液飞溅。
被猎杀者取走的,是大脑。
不需要陈菡语再给他解说,他已经全懂了。
老人们的确在排队自杀。
猎杀者在及时取脑。
看懂了现象,任重却想不通缘由。
这是为什么?
活着……不好吗?
你们都是疯了吗!
活不下去了,站起来反抗啊!
这种死法,和屠宰场里排队走进鬼门关里的猪又有什么区别!
你们是人啊!
任重脸上狰狞的表情一闪即没。
因为他马上反应过来,猎杀者近在咫尺,自己要伪装。
尤其是他从陈菡语先前那稀松平常的语气里听出了东西。
这是常态。
自己是活在这世上的荒人,也该和陈菡语一样见惯不怪!
我不能表现出异常!
绝不能!
但我真的做不到!
任重闭上了眼睛,用手捂住脸,不让任何人看见。
他的手在微微颤抖。
“任先生你怎么了?”
“没,我没事,稍微有点累。”
任重只把眼睛睁开一条缝,藏住骤然爆发的血丝,重新轻踩油门。
奔雷车再度向前平稳地缓缓驶去。
任重在心里咒骂着自己。
我好蠢。
远远看见猎杀者和这些排队的老人时,我就该意识到了。
我竟在这里停车,还问别人。
我该直接走的。
我太愚蠢了。
我想不到,还是因为我依然不够适应这世界。
我的伪装还不够完美。
但我真不想要这种完美!
虽然任重什么也没说,但每个人都察觉到车厢里的气氛突然变得肃杀清冷。
陈菡语隐约察觉到了异常。
她知道任先生是个过分善良的人,主动解释道:“任先生,我们不清楚城市里的情况。这你可能是第一次见。但这的确是小镇荒人中的老人们常见的归宿。每到普查之前的两个月都会陆续发生。”
“很多年迈者为了把自己排序靠前的临时荒人名额让给子女,让子女能留在小镇里,会做出这选择。并且孟都集团还会支付报酬,这又是一笔可以留给子女或者家属的收入。这的确是很常见的现象。郑甜和她弟弟的名额就是这样来的。可惜她弟弟没能活到现在。”
陈菡语在讲述这些事情时非常平静,仿佛在讲着今天的天气如何。
任重却只觉得头皮发麻。
陈菡语是好人还是坏人?
任重觉得陈菡语的本性还是个好人。
她也遭遇了命运的不公,她心里对某些人也有愤怒和怨恨。
她也有明确的想要报复的对象。
但她对老人们的排队赴死依然表现得平静,甚至有点过于冷漠。
这她过去对自己表现出的友善判若两人。
是陈菡语变了么?
当然没有。
只证明她根本发自内心的没意识到这有哪里不对。
这一切,在来自21世纪的任重耳朵里听着,简直不可理喻,让他对这世界彻骨生寒。
陈菡语的解说还在继续,“从这周开始,孟都集团的车每周都会来一次,一直持续到普查前最后一周。猎杀者带走大脑,孟都集团会带走尸体。他们给的钱也就是购买尸体的报酬。过去平均每年都会有少则数十多则上百人选择自杀,数量大约是新生儿的一半。听说今年小镇里新生儿偏多,恐怕会有更多老人选择这条路。”
此时奔雷车已经驶入小镇,任重终于无法再忍受,猛地摇了摇头,抬高音调,“够了!你别说了!我知道了!”
陈菡语不理解任重为何突然生气,吓一大跳,赶紧委屈闭嘴。
任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疲倦地摆摆手,“不好意思。”
陈菡语:“没事。”
任重不再言语,只行尸走肉般望着前方。
为了藏匿住失控的心绪,他把脑海放得空空荡荡。
他知道自己失败了。
明明已经在这星火镇里混得如鱼得水。
但他今天却还是被轻易冲碎了心防。
他再一次深刻地感受到自己与这世界到底有多格格不入。
他克制不了自己心中的悲怆。
因为他知道真相。
老人们的伟大自我牺牲的最可悲之处,是在于他们的牺牲根本没有意义!
他们是想把名额留给家属。
他们用生命换取的最高代价是如此渺小。
但事实就是,星火镇的普查已经提前被判了死刑。
这承载着如此沉重的希望的小镇,没有未来了。
“对了任先生,可以在这里停一下吗?还有,我想借一下摩托车。”
方才全程不发一言的于烬在后方突然说道。
任重点头,“当然可以,怎么了?”
于烬面露挣扎之色,犹豫了一下才说道:“虽然前些天我就和我妈说了,在任先生的帮助下,我已经是一个合格的职业者,在野外有生存能力了。我妈也答应我不再考虑把名额让给我的事,但今天看见这车,我还是有点担心。”
“那你还不赶紧回家!你早说啊!今天还出来狩什么猎!”
于烬抱歉道:“其实我也就是有点担心而已,毕竟我妈都答应我了。”
五分钟后,当任重刚准备在停车场里把奔雷车停稳时,他接到了于烬用借自他本人的一级正式腕表打来的电话。
电话里,于烬语无伦次,惊慌失措。
任重只听懂了一句话。
“我妈不见了。”
少年刚刚握紧手中的枪,才刚刚拿到任重送给他的新家的钥匙。
少年刚刚点燃想让母亲过上好一点的生活的斗志。
母亲却悄悄消失了。
于烬的母亲终究还是用生命撒了谎。
……
在任重与陈菡语驱车赶到于烬的家时,这可怜的少年正紧紧捏着拳头。
他嘴唇哆嗦着,双目无神,泪湿衣襟。
在泪水覆盖的眼珠上,殷红的血丝蛛网般弥漫着。
他捏拳的手指甲白得渗人。
他大张着嘴,似乎想要放声哭泣,但喉咙里只嗬嗬连声。
他哭不出声来。
他甚至就连呼吸的力气都没有。
没有人可以想象他此时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