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南南丶
“董大宝。”秦轲脱口而出,仿佛这就是他的真名一般,“那关先生麻烦您……”
“别叫我先生。”关山月打断他,继续笑道:“听着像是个教书匠,可要说诲人不倦,我自认无能为力,误人子弟的事情,我倒是能信手沾来。你是想找我问路吧?那倒是找对了人,这地方我熟悉,你只要说出个地名,我都能给你指出一条路。”
秦轲大喜过望,道:“真的?感激不尽!我想去……”
“不过呢,你得叫我一声叔叔。”关山月又一次打断了秦轲的话,手上把玩着剪刀,一脸轻松。
好像还带着几分玩世不恭。
秦轲的后半句被打断,此时却是卡在了喉咙里,看向关山月的眼中满是疑惑。
这是唱得哪一出,叔叔?虽然看他的年纪,做自己的叔确实没什么问题,只是他为什么要占他这么一点便宜?
仔细看了看关山月,感觉他虽然笑得淡然,却似乎并不是在开玩笑,秦轲深吸一口气,老老实实道:“关……叔叔。”
“嗯。真乖,侄儿。来,告诉叔叔,想去哪儿?”关山月走过来,伸出手抚摸了一下秦轲的脑袋,动作轻柔,但秦轲却分外窘迫,只不过这会儿也顾不了许多,就询问起路来。
他当然不敢直接问案牍库的所在,那是唐国宗亲才能去的地方,万一引起怀疑,后果不堪设想,不过他只需要询问案牍库附近的一座宫殿,他大概也能摸着黑找到案牍库,总没大碍。
而关山月也确实是个不错的指路人,仅仅三言两语,就把路线说得清晰无比,好像他真的是在这宫廷之中住了很多年,而且那些路径他也行走过无数次。
或许,他是个深得大人物喜爱的花匠吧,比如,贵妃娘娘?看他对那盆已经半死不活的花都那般认真地修剪,足证明他是个多么精益求精的人。
问清楚了路,秦轲终于有底气迈开大步离去,花匠望着他微微笑着,秦轲心中高兴,回头冲着他用力摆手,语气中略带雀跃地喊了一声:“谢谢关叔!”
关山月点了点头,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御花园的转角,他轻轻地丢下花剪,低头去看那盆被他修剪了许久的菊花,轻声道:“能做叔的年纪了,倒不如一个孩子看得透彻。不过……一个宦官孩子却身负气血修为,想必进宫是怀着什么使命来的?”
他想了想,摇头轻叹道:“由着他去吧,反正这宫里的事儿,与我何干?”
“也算是占了回便宜,关叔叔?有意思。”他脸上露出极富童趣的笑,耸了耸肩,看着头顶上皓月当空,轻声吟道:“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第二百五十八章 孤君、老臣
“国主。”
这时,花匠身后传来了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关山月,或者说——李求凰,云淡风轻地转过身去,看着那身穿一身正装朝服的官员,笑道:“蔡邕啊,你怎么突然知道到这里来找我?”
蔡邕双膝弯曲,沉重一跪,甚至将上身匍匐在地,道:“老臣是请罪来了。”
“请罪?”李求凰摇了摇头,道:“蔡柱国老成持重,数十年来兢兢业业,未有一日懈怠,何罪之有?”
蔡邕没有抬头,只是微微睁开老眼,道:“国主钦点小女入宫伴驾,然而老臣教子无方,小女顽劣,趁老臣一时不察,逃出了宅邸,至今不见人影,请国主治罪。”
李求凰看着跪在地上的蔡邕,脑中已经浮现出蔡琰狡黠一笑逃离蔡府的俏皮模样,一下子失笑道:“小琰儿又偷跑了?真有意思……起来吧,无罪无罪,跑了就跑了,也不是第一次了。”
“臣惶恐。”蔡邕却坚持道:“老臣应了此事,却是如此结果,罪同欺君,却得此赦免,实在有违朝廷法度,还请国主收回成命,严惩老臣,方能服众。”
李求凰有些无奈,道:“蔡邕啊。孤都不在乎这事儿,你又何必非得对这件事情如此重视?我请小琰儿入宫是私事,与朝堂无关,她来还是不来,都无关紧要。”
“国主的话,老臣不能认可。”蔡邕仍然没有起身,“国主身为一国之君,便是事无公私,一举一动,一言一行,尽皆是我唐国的公事,老臣……”
“好了好了好了,别说这么一大堆听得孤耳朵都疼,也难怪小琰儿整日想着翘家。你呀,太较真,小琰儿想出去走走有什么的?非得把人家关在宅子里。”李求凰的印象中,这位老臣似乎永远都钻在牛角尖里,无论他多少次拉他,他都不以为意,反而钻得更深。
就好似那土壤中的蚯蚓……
李求凰轻轻咳嗽一声,有些不大好意思地摒弃了这个念头,他也接着叹息了一声,心知这会儿要是不让他遂意,只怕他能在这里一直喋喋不休下去,看到蔡邕又要张口说话,赶忙说了一句:“那就……罚俸三月,以示警戒,起来起来,地上凉,你又是这个年纪,到时候得了病,国家大事无人处理,反而是我唐国的损失。”
“谢国主。”蔡邕终于站起身来,一举一动可谓是礼法典范,倒是李求凰此刻根本懒得去看,直接背过身去,缓缓地往前走,“蔡邕啊,你为官多少年了?”
“回国主,老臣二十四岁为官,至今已有四十三年。”
“四十三年……三朝元老。”李求凰叹息着:“罢了,不说这个,宴会要开始了吧。”
“是。”蔡邕回道。
“你随我一起去吧。”李求凰道。
“是。”
李求凰撇撇嘴:“能不能别一个劲地是是是,孤现在穿一身破衣烂衫在这里剪花,你还非得弄那些君臣之礼做什么?你就不会说点别的?”
“老臣谨遵君命。”蔡邕低头道。
“呃……”李求凰一句话卡在喉咙里,半晌,摇了摇头:“你真是……罢了。”
突然他好像想起了什么:“对了,蔡阳今天回定安是吧?”
“是。”自己那领军的二儿子,现在应该已经带着人马出了军营,直向王宫而来,但蔡邕脸上依旧表情不变,恭敬道:“该当在军营中休整。”
李求凰点头,一边走一边问:“边境情况如何?荆吴有动静么?”
“没有。”蔡邕道:“从当年那场大战之后,边境基本都是些小打小闹,上不得台面。至于荆吴……老臣收到线报,如今高长恭已经把三支青州鬼骑全部驻扎到建邺城外,筛选其中精锐,组成一支强兵,大概是为了不久之后换上那批从北蛮来的战马。”
“北蛮战马……”李求凰轻叹道:“确实是好东西,没想到长城求援,结果最后却让荆吴占了个便宜,太真她……终究还是短视了一些。”
蔡邕眼中精光闪烁,但很快收敛。
“罢了,不提这些。”李求凰做了个手势,道:“别让蔡阳在军营中休整了,让他入宫来吧,好好热闹热闹,孤也许久未见他了,也想看看这臭小子如今是如何地威风凛凛。”
两人走出御花园,有宦官在门口等待多时,一看见李求凰和蔡邕一前一后走了出来,立刻就要下跪,李求凰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多礼,问道:“王贵妃还是不肯赴宴?”
宦官低声道:“王贵妃说受了风寒,不去了。”
“风寒?”李求凰微微苦笑,“你去和她说一声,她的那一盆‘绣球’怕是救不活了,不过孤会让人去别国找找,看看能不能找到同种的菊花,等找到了,就给她送过去……今日太真过分了些,毁了她的花,孤也有些过意不去。”
宦官没有应承,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会儿,支支吾吾地开口道:“国主。王贵妃说了,即便花开依旧,情却已不复在,就不必……不必烦劳国主了。”
李求凰沉默了一会儿,有些意兴阑珊:“是么,她这样说么?”他叹息着捏了捏眉心,摆摆手道:“你下去吧。”
“是,国主。”
本来宦官知道自己要来传话,也是胆战心惊,这种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基本已算是大不敬,虽说他只是个传话人,但宫廷宦官身份低微、性命轻贱,谁知道国主会不会一怒之下把自己给斩了?
只不过王贵妃平日里待下人一直宽和,他也受过不少恩惠,如果可以,他总想做点报答。他想到那个总在深宫之中美丽却孤独的背影,只觉得国主实在偏心,纵然杨贵妃很美,可难道王贵妃就不值得他亲自去哄一哄?
但似乎李求凰并不打算责怪他,反倒是让他有些迷惘。
宦官鼓起勇气,抬头看了一眼李求凰,却发现他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眼睛望着天上的一轮明月,好像在深思什么,又好像只是在纯粹地发呆。
宦官再度低下头去,按照礼仪向后退了几步,然后转身离去了。
蔡邕则轻声开口道:“国主,后宫之事,臣本不该插嘴,但唐国祖制,国主该当雨露均沾,开枝散叶,延续国祚,而非把满腔热情尽数给了杨贵妃才是。”
“满腔热情?”李求凰转头看了一眼蔡邕,似笑非笑,“是殷勤吧?蔡邕,你不如直接说孤是个荒淫之君,昏庸之主得了。”
“臣不敢。”蔡邕道。
“是不敢,但却不是不想。”李求凰想了想,突然道:“蔡邕,你说,若我退位……”
“国主不可妄言!”就在李求凰一句话还没说完,蔡邕却已然是一声如雷爆喝,随着这声爆喝,他五体投地跪了下去,以头点地,声音颤抖道:“国主乃唐国一国之君,万千黎民的君父,唐国可以没有老臣,却不可一日没有君父!国主应谨慎自持,不可说此失重的话!”
李求凰被他这一声吼得愣了,一时间又沉默在那里,似乎是在沉思什么。
只是他终究还是没能说出什么来,心中仿佛有一处失望之地,此刻再一次覆上了一层冰雪,他叹息,自嘲自己这个所谓的“诗仙”、“酒仙”,听起来万分潇洒,甚至有几分超然脱俗,但谁又知道,他其实是这定安城里最大的一个囚徒……
“蔡邕,是孤错了,你起来吧。”李求凰道。
蔡邕仍然跪在地上。
“起来!难道还要孤求你不成?”李求凰一声低喝。
蔡邕这才动了,颤巍巍地站直了身体,他确实已经老了,加上年轻时上战场还带回了不少旧伤,现如今受了些寒气,都会有些隐隐作痛。
李求凰却看也不去看他,径直地朝着一个方向飘然而走。
第二百五十九章 宴会、城门口
宴会过了时辰已经有一会儿了,却还没有开席,除了一些盘子下面有炭火的菜品,其他的菜多半都有些凉了,满朝文武静静地坐着,甚至有些大臣为了迎合“礼法”,过午便水米未进,却没有人真的敢不知死活地去动筷子。
大殿的最高处,杨太真静静地坐在珠玉编织的帘子后面,众人都看不清那张传闻中倾国倾城的脸,只有殷红的嘴唇,宛如涂了鲜血一般在珠帘之间若隐若现。
场中的舞女们舒缓地舞动着,却也因为这股凝滞的气息有些放不开手脚,每个人都觉得自己好像是一只笨手笨脚的鸭子,在跟着鸭群难看地扭动身躯。
所有人都听说了今日后宫的那场闹剧:杨太真杨贵妃与王嫱王贵妃在经过这几年的冷战之后,终于因为一点星火小事而点燃了滔天大火。
后宫受到牵连的宫女和宦官一共十六人,两人直接下了死牢,七人被庭杖打得到现在还昏迷不醒,剩下侥幸逃过一劫的人也都是战战兢兢,不敢轻易插言半句。
只不过现如今坐在上方的杨贵妃倒是看起来十分平静,好像这件事情完全与她无关。
终于有人开始交头接耳,毕竟高官朝臣们总不至于连说话的权力都没有,于是议论声渐起,而蔡襄坐在较高的席位,神情平静,不动筷,也不说话,只是注视着前方,似乎是在静静等待着什么。
就在这股深沉的气氛到达顶峰的那一刻,舞团中突然传出“哎哟”一声惊呼,似乎是有人承受不住这样的气氛,不小心走了神,以至于跳跃的时候扭到了脚,摔倒在地,顿时,整个舞团的队列乱成一团。
站在杨太真下方一直默默盯着群臣的大内总管先是一惊,然后下意识地转头去看杨太真的反应——可惜杨太真依旧是如同木偶一般,既没发话,也没动作,这总管只好收回目光,厉声呵斥起来:“什么情况?知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拖出去,乱棍打死!”
舞女身体本就柔弱,乱棍加身恐怕不消片刻便会面目全非、筋骨寸断了。
摔倒的舞女这时吓得几乎傻了,忍着脚脖子的剧痛,她赶忙跪了下来,惊慌失措地喊道:“娘娘饶命,娘娘我知错了……娘娘饶命。”
杨太真仍然没有说话,除了眨眼她甚至连动也未动分毫,而大内总管又怎会顾及这舞女自顾自的求情,继续厉声道:“拖出去!”
门边的两位宦官上前,身子弯下来开始拖曳舞女的胳膊,可就在这时,大殿门外的宦官高声喊起来了:“国主——到——”
群臣轰然站起了身子,纷纷看向殿门,而就在李求凰踏过大殿门槛的那一刻,群臣百官一下子跪拜下去,殿中整齐地响起了一片衣袍窣窣声:“参见国主。”
换了干净衣衫的李求凰只微微点了点头,目光很快放到了舞池中心那名跪在原地不敢抬头的舞女身上。
“怎么回事?”李求凰微微皱眉。
大内总管疾步走到李求凰身前,躬身道:“回禀国主,不是什么大事,舞女殿前失仪,正要按照规矩责罚她呢。”
李求凰“哦”了一声,也不理会大内总管,直接从他身侧走了过去。
长长的地毯上,纹绣着唐国李氏的家纹图腾,每一寸都精细到了极致,而李求凰走得漫不经心,就在这条百官叩拜的道路上,一步一步地向前走着。
一直走到舞池中心,看着那名啜泣的舞女,竟露出了几分笑容:“你叫什么名字?”
舞女已从宦官的喊声中知道李求凰来了,但此刻她连性命都已经难保,哪里顾得上行礼问安?
等到感觉到有人在搀扶自己的时候,她才微微抬起头,眼泪划过她的脸颊,胭脂水粉在她的脸上渲染开来,像是一幅被雨水破坏了的水墨画。
“国主……”
李求凰仍然是笑,重复了一遍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舞女顿时被那笑容迷住了。
要知道,在唐国,没有哪个女人不幻想自己能与国主有一段情事,只不过幻想归幻想,也没有哪个女人真的认为自己会有那样的一天,对于许多女人来说,能够四目相对,有片刻的眉目传情大概足让人一生难忘了吧?
舞女呆呆地看着李求凰的眼睛,有些结巴地道:“江……江小月。”
“江小月?好名字,待月月未出,望江江自流……”李求凰松开了她,脸上笑容真就宛若当空皓月,“回去罢,好好养养脚伤,冷敷易消肿,假以时日还是能跳舞的。”
舞女张了张嘴巴,不知道如何作答。
而在一旁的大内总管瞪了一眼这个不知好歹的奴婢,低声道:“还愣着做什么?国主开恩,饶你一次,还不谢恩?”
舞女惊醒过来,赶忙跪在了李求凰身前,死里逃生的狂喜和与李求凰双目相对的砰然心动让她几乎语无伦次,但她到底还是稳住了心神,拜谢道:“谢国主。”
李求凰却已经不再看她,拂袖而去,这让她多少有些失落,只是顺着李求凰的目光,舞女知道他正注视着那位真正能让他心动的女人,只得在舞女姐妹们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走出了大殿,消失在宫殿的转角之后。
即使刚刚群臣叩拜,她却是纹丝不动的。
李求凰突然笑了起来。
先是小声地笑着,上身颤抖,仿佛自嘲。
随后放声大笑,如痴如狂。
“众爱卿平身!”李求凰振臂一挥,朝四下喝令道:“喝酒!喝酒!把凉了的菜都撤下去!难得今夜有明亮月色,岂能辜负?”
今晚的月光确实不错,只可惜,对于连附庸风雅都有些困难的大老粗来说,除了有些晃眼睛之外,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宫内宴会正盛,丝竹声不绝于耳,而王宫顺义门的守卫禁军却是无聊得发慌,虽然平日里也是这般无事可做,可今天听着那一声声美乐,他们难免生出几分寂寥来。
“哎,哎哎哎。”一名弓兵摸着自己的硬弓,问自己的同僚道:“换防还有多久来着?”
“快了吧。”身旁持刀的人回答:“算算时辰,也该在路上了。”
“那就好。”弓兵点了点头,向着城门内那高耸的宫阙,感慨道:“不知道殿内是一派怎样的景象,要是咱也能进去看一眼,再喝杯酒该多好。”
此言一出,四周所有的禁军卫士都笑了起来,一名校尉笑得最响亮,他大声骂道:“不好好守门,光在这里做梦,你进去看一眼?只怕你前脚进了门,还没来得及看上一眼,脑袋就先掉了,你个衰货!”
弓兵这时也有些尴尬,挠着头道:“我这不是说说嘛,说说又不当真,谁还不能做个梦啥的?我做梦的时候,还梦见自己就是国主,天天写诗,怀里抱着几个唇红齿白的小娘子,脖子上都是胭脂印呢……”
“得了吧!”校尉一巴掌拍在弓兵身上,道:“还写诗,你也就会写你的名字!还想抱小娘子?行!今天换了防,我带你们几个去青楼逛逛,那里的小娘子也唇红齿白,最重要的是……”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眼里尽是明了之色。
然而正在此时,离着顺义门不远的大道上却突兀地出现了几个身穿黑色大氅的身影,他们走得悄无声息,就好像夜色中的鬼魂,慢慢地向着城门口飘来。
“站住!”校尉立即收敛了笑容,双目圆瞪道:“干什么的?此乃宫门禁地,若再往前一步,我可就不客气了。”
他手上微微用力,腰刀吐出一丝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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