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南南丶
熟透的牛肉味道很香,入口劲道,他举起盛满高粱酒的碗咕噜咕噜地喝完,只感觉那股香甜和辛辣的味道混合着牛肉轰然一声从他的胸膛一直到蔓延到小腹,顿时全身都暖洋洋的。
他记得当年第一次打了胜仗,李求凰亲自为他们庆功,站在高高的台上,那位潇洒国主声音雄壮:“唐国的将士们!今日!孤敬诸位!”
那时候也是这样的高粱酒,并不名贵,却温暖而辛辣,入喉的时候就像是锋利的刀子。
众人喝完,猛然把手中的陶碗摔得粉碎,军旅之中响起一阵轰天大笑,国主笑得更是响亮。
李岐想起李求凰那天的诗句,笑着拍手吟唱起来:“五月天山雪,无花只有寒,笛中闻折柳,春色未曾看……”
牢门之外,却有人用脚步在配合他的拍手,声音恰到好处地接上:“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愿将腰下剑,直斩百万兵!”
李岐瞳孔一缩,转头去看,李求凰一身素袍,正站在牢门外,微笑着看他。
“开门!”李求凰朗声喝令道。
“国主。这……”天牢的带刀侍卫看着李求凰孑然一身的样子,一时有些震惊,这可是天牢……而且里面关押的人,还是昨夜最大的叛将李岐啊!
这一开门,国主安危如何保障?出了问题,谁又敢担负这个责任?
“开门吧。”李求凰眉眼温和地看着侍卫,又重复了一遍,似乎是看出了侍卫的担心,接着道:“虽说孤被称作诗仙而不是剑仙,但好歹孤从小随剑术老师练习过击剑,还不至于不能自保。何况……”
他看向满脸震惊的李岐,道:“都这样了,他该不会丧心病狂到要杀了孤才是。”
“是……”侍卫哑口无言,实际上却是暗自腹诽:您练习击剑?可这么多年从没听过见过您的剑术如何出彩,先前传闻那位“屠夫将军”程双斧就是因为败在您的手下才被招揽入宫,可谁知道这事儿是不是被坊间传得有些夸大了?
一个是养尊处优的国主,一个是常年在战场上搏杀的李岐将军,他实在无法倾向于信任国主的剑术造诣。
但想归想,他还是不得不开门,毕竟这是命令,而非请求。他却是暗暗下了决心,打算就在这里看着,一旦有问题,他就马上冲进去救驾,哪怕用他的身子去挡下什么攻击也行!
牢门轻轻地被打开,李求凰缓步走进去,转头道:“你去外面候着吧。”
“这……”
“去吧。孤有事会喊你。”李求凰面色不悦,道:“难不成孤现在说话不管用了?”
“是……”侍卫不情愿地转身离去,而李求凰站到怔怔不语的李岐面前,笑道:“怎样,这酒肉如何?像不像是当年的……”
“扑通”一声,李岐猛然跪下,他把头埋在地上,声音沉重艰涩,带着一些哭音,用力磕头道:“罪臣……罪臣……见过国主!”
“起来吧。”李求凰也没什么讲究,看似熟门熟路地坐到了桌边,一边把小火炉上的高粱酒端了下来,左看右看却发现没有第二只碗了,只得无奈道:“唉,让他们准备酒肉,倒是忘记了让他们多备一只碗。”
他晃了晃坛子里的酒,给李岐倒了满满一碗,道:“看来孤只能对着这坛子喝了,到时少不得让你喝孤剩下的嘴边酒,可别嫌弃。”
李岐好不容易才站起身来,一时又不明白李求凰到底是什么意思,大惊道:“这,这成何体统?”
“怎么?嫌弃孤?”李求凰已经喝了一口,伸手示意李岐快些坐下。
“不,不……哪里的话!”李岐站到一边,忍不住又要去跪,却被李求凰一声“站好了!”给制止住,只能像个犯了错的孩子一般愣愣地站在原地。
想了想,他还是低声道:“国主亲自来这样的地方已是不合体统,却还打算与罪臣共饮,这……”
他不是文臣,想不出什么比“成何体统”这样的词更贴切的形容了。
“孤可没觉得这地方有什么不好,这可是天牢里规格最高的一间,就算是定安城里的小酒肆都未必有这里干净。”李求凰眯着眼睛,承受着烈酒下喉那一瞬间的灼热感,道:“坐下吧。”
“国主……”
“坐下!”李求凰眉峰一挑,语气已是带上了几分严厉,却很快又转为无奈,“你们这些人哪,都是跟蔡邕那个老顽固学来的,君君臣臣尊卑上下……倒是也不嫌闷得慌。”
李岐慢慢坐下,看着李求凰,道:“这君臣毕竟有别……有了尊卑,这天下才能有秩序……若人人都一视同仁,岂非乱了套了?”
“在孤看来……一视同仁也没什么不好。”李求凰放下酒坛子,叩了叩桌子道:“都这个时候了,你也该放开一些。”
李岐知道他是在说自己已成了死囚,不日就要行刑,眼神微微暗淡。
但很快,他又振奋起来——以他一条性命,换一万将士的性命,值。
第二百九十九章 天牢、君臣
李岐只是想了一会儿,便也大大咧咧地坐到了桌边,和李求凰对面而视,笑道:“想来罪臣这一生,还不算枉来人世间一趟!”
李求凰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哼声道:“你胡闹一场倒是尽兴,结果却把命给搭上,你真的笑得出来?”
李岐摆摆手,笑得更大声了些,他面色轻松一把夺过李求凰手里的酒壶,倒了个满碗,一口气喝了下去。
放在平日里,这番动作真可以说是非常放肆逾越了,但李岐看了看这天牢的四壁,还有什么不可放下的呢?
“怎么笑不出来,这件事,总得要有人去做,不是罪臣,也会是其他人。”
“其他人……”李求凰微微地叹息,突然道:“孤准备明发诏命,将蔡邕擢升为太傅,至于蔡襄蔡阳两兄弟,就暂时调去征南军吧。”
唐国职位最高的官员中,太傅是其中之一,与太师、太保并列,都是正一品的官职,再往上,也就只有国主本人了。
而这太傅虽是从一品,地位尊崇,却并非是什么实权官职,不过是授受帝王课业的老师,可现如今以李求凰的文采,怕是这世上也找不出几个能超越他之上的能人大才了。
这种擢升,不如说是降职。
他看着李岐的表情,摇头轻叹:“莫非你到现在还以为孤真不知道?这场兵谏,根本不可能出自你一人之手。也只有蔡邕,才能筹划如此,决绝如此。”
“可……孤却没法保全你的性命。”李求凰喝了口酒道,指尖摩挲着酒壶上一圈一圈的纹路,“一万定安军反叛,这件事情上你无论如何都无法甩脱,而且现在,就连那三千死士,禁军……一切事情都必须推到你的头上,你……能明白吗?”
“罪臣明白。”李岐道:“罪臣不过是个孤儿,无父无母,更无亲朋,这李姓……也是当年先王所赐。罪臣只成过一次家,发妻早在数年之前病死,至今也尚未有续弦之意……即便依照唐国律法,夷三族……也只能诛杀臣一人而已。”
李岐却在微笑,眼神平静:“蔡柱国一家大小,蔡襄、蔡阳,尽皆国家栋梁,小琰儿……也是个古灵精怪的妙人儿,还有蔡氏的父族母族,算起来少说也有数百人之多。臣这一条命,换蔡家数百条命,换定安军一万将士的命,值!”
他站起身,重重作揖道:“蔡柱国多年谋国,即便这一次处事决绝,他也是为国家社稷着想,臣感恩国主能体谅蔡柱国的苦心,让他老人家安度晚年。”
李求凰微微闭上双眼,叹息道:“你能这么想,我也安心了。但愿蔡邕当了太傅之后,真的能在家中安享晚年,这也算是孤的一点私心。至于蔡襄和蔡阳……他们还年轻,在征南军多呆上一段时日,将来未必没有机会重新出头。”
“国主圣明。”
“圣明不圣明,我自己知道。”李求凰道:“孤还是适合写写诗,弹弹琴,舞文弄墨,至于治国……”
“国主为何如此妄自菲薄?”李岐忍不住打断他,“罪臣明白的,国主绝非是那种只贪图享乐的昏君,天下大势,包括唐国大势,国主胸中自有一番计较,为何要说那样的丧气话?难不成那个妖妃,真比唐国,乃至于天下更重要?”
李求凰摇摇头,咀嚼着那个词,喃喃道:“妖妃……妖妃……”
转而他又笑道:“既然如此,李岐,你又为何不肯续弦?”
李岐微微一怔,低头道:“罪臣……与亡妻,情缘深厚,心意相通。她久病不起,我那时却还出征在外,终究是没能见到她最后一面。后来罪臣整理她的随身物件,才发现了她藏于床榻之下的数十封家书……原来她这些年一直想要写信给我,可又怕影响我打仗,竟是一封都没寄出。自从她嫁与我,我少有尽过为夫的职责,心中歉疚,也就……下定决心不再续弦。”
李求凰一边喝着酒,一边静静听完,末了感慨道:“真实感人。林氏……确实是个贤内助。”
“是。”
“若我告诉你,李岐,孤心中同样有所歉疚呢?”李求凰突然道。
李岐奇怪地抬起头,不知道李求凰说的“有所歉疚”是个什么意思。
“国主,罪臣……不明白。”
“一桩旧事,不提也罢。”李求凰猛地灌了一大口酒,顿时喉咙里像是燃起了熊熊烈火,他想到杨太真当年还是少女时的那张纯净、红润,总是堆满笑容的脸……
那张脸慢慢和这些年她面无表情,冷若冰霜的脸相互交叠,现在的她,似乎真像由冰雪堆砌而成的一般,冷得令人发寒。
寒彻肺腑。
“有些错,犯下便来不及挽回了。”李求凰看着李岐,眼光越过这位将军的肩膀看向了牢内阴暗的角落,“其实不过是一念之差,可……已去之人,又能如何挽回?”
李求凰用手掌轻轻地拍打了两下桌面,道:“唐国……天下。天下明明这么大,却容不下这样一个错误么?”
他看似是对李岐刚刚的一番对亡妻的追思有感而发,但看起来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李岐不知该怎样作答,因为他完全不了解李求凰口中所谓的“错误”到底是什么,又是什么让他如此后悔,甚至……令他以纵酒写诗荒废国政来自我惩罚。
他定了定心神,仍坚持道:“国主……唐国历代先王呕心沥血,撑起了唐国一片清明天下,如今乃是大争之世,若国主如此放任,如何对得起祖宗的基业?”
“祖宗的基业,说到底只是祖宗的基业。天下,却是天下人之天下。若唐国真有一日覆灭,说到底,只能说明唐国不值得被拥戴。沙场征伐,与天下豪杰争锋,直至一统天下,那是年少时候才会有的壮志豪情……如今的孤,只是希望唐国百姓能安定富足,仅此而已。”
他微微眨了眨眼睛,双目失焦道:“你不必再说了,或许史官们早已用笔给孤冠上了‘昏君’的名头,这也由得他们去吧……”
李求凰喝完了最后一口酒,晃了晃已经空荡荡的酒壶,脸上露出了落寞的神色。
他本就是来天牢给李岐送行的。
现如今,酒已经喝完,可话,他说完了吗?
李求凰站起身来,绕到李岐身旁,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李岐的肩膀,长叹一声:“是孤对不住你。”
李岐慌乱地想要站起身子,却发现李求凰手上的力量之大,就连他这个已经破了三境的修行者都无法抗争。
“比文治,孤不如荆吴诸葛宛陵。比武功,孤又不如沧海曹孟。”李求凰道:“唯有诗文一道,孤还有些自信,可终究……于国无益。”
“或许,你不该生在唐国。”
李岐眼眶中跌落滚烫的热泪:“罪臣生是唐国的人,死是唐国的魂,此生有负国主,来生再报!”
“还是做个游魂吧,或许那样还自在快乐。”李求凰摇摇头,用只有自己才听得见的声音轻声道。
侍卫打开了门,李求凰走了出去,他听见背后李岐双膝跪地,三声响头,每一声都宛如战鼓般沉重,即使是以李岐的修为,想来这样的大礼也不会让他太好受。
但李求凰没有回头,没有多说,只是轻飘飘地走出牢门,向着天牢外走去。
就在天牢之外,杨太真静静地站着,身后的宫女低着头,提着她的裙摆,不敢发出半点声音,就连呼吸都尽量控制着。
李求凰身形微微一顿,看着杨太真,苦笑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杨太真一身盛装仍未卸下,头顶的凤冠和各色的饰物让她看起来雍容华贵,然而她脸上的冷意,却带着一股子威压,令人不敢直视。
“国主能来,臣妾不能来么?”杨太真反问,目光直视前方,语气也十分生硬。
李求凰声音渐低,道:“你知道,孤不是这个意思。”
杨太真却丝毫没打算给李求凰留什么面子,冷笑道:“臣妾愚钝,又怎能明白国主心中所想?”
李求凰退了一步,低着头,声音中有了几分无奈:“难不成我们要在这里争吵?走吧……孤陪你一同去华清宫私下商议,可好?”
第三百章 “兵谏”的结局
“臣妾不敢。”杨太真冷冷道:“臣妾此番来,只不过是为了替国主看看那名叛将现在如何,不过现如今,看起来倒是多此一举了。”
李求凰长叹一声道:“这又是为何?李岐如今是戴罪之身不假,可他毕竟为国奋战多年,就算不念他多年征战沙场,仅仅只是念在当初父王看重,为他赐姓这份情上,孤也该来见他一面,至少让他去得安心些。这难道也不对么?”
杨太真面无表情,只是微微欠身,道:“国主说对,这自然是对的,这唐国是李氏数代基业,若是先王在世,必然不会让李岐遭受这牢狱之灾。倒是臣妾身为‘妖妃’,迷惑国主多年,如今看来,倒是罪该万死了。若是国主今日不忿李岐之遭遇,大可以下旨,放了他,再派人把臣妾打入天牢,即日问斩即可,臣妾绝没有怨言。”
整座王宫之中,只怕也只有杨太真敢这样跟他说话,然而偏偏李求凰对此却无可奈何,只是头疼地道:“你这又是说的哪里的话?孤何曾有说过李岐罪不当死这种话?”
杨太真摇头道:“是,或不是,国主都不必解释,这唐国,本就不是臣妾一个妇道人家能左右得了的。”
说完,她行了个礼,转过身,向着华清宫走去,她身后提着裙摆的宫女也紧紧地跟上,战战兢兢,亦步亦趋。
天牢的侍卫站在门口,一言不发,宛如几座石雕,王宫之内的,有关于李求凰和后宫的“家事”,他们只能是装聋作哑,当作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看见。
而李求凰孑然一身站在天牢的大门口,看着杨太真那倔强的背影,沉默不语。
不知怎的,他心中又再度浮现雨夜那天,杨太真一身湿漉漉的衣裙,迎着风雨,看着那座墓碑,对着自己咬牙切齿地喊着:“是你欠我的!”
那时候,他也还不是唐国国主,而是唐国世子,还没有被关在这座充满琼楼玉宇却宛如监牢一般的宫墙之内。
而杨太真则是成为了自己的未婚妻,那个她曾深爱的人,永远长眠于地下。
从那天以后,杨太真一直很讨厌下雨,哪怕最初,她还是一个黄毛丫头的时候,是个活泼好动,会在雨天在大街小巷欢快地奔跑的人。
想来昨夜一场暴雨,即使她最终成为了胜利者,现在的心情也十分糟糕吧?
他眼神露出几分温和,轻声道:“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
秦轲躺在床上,窗外已经大亮。
窗台的缝隙里,溜进来一道调皮的阳光,正好照射在他的眼皮上。
他皱了皱眉,揉了揉稀松的眼皮,翻了个身,企图避开那道阳光,却发现那道阳光竟然是无处可躲,索性睁开了眼睛,怔怔地看着天花板。
他听见楼下的开门声,有人急促地奔跑而来,不知又是发生了些什么,让他们如此惊慌。
其实仔细想想,应该是他有些太过平静了,或许是因为昨天一夜的时间里遇上的事情太多,让他有些麻木了?而且还有一点,凌晨的商议之后,他也知道现在定安城中不太平,最好的法子就是当一个在家里供奉着的木头人。
既然是木头人,自是什么都做不了,这样,睡懒觉也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
但他想了想,在床上辗转反侧了一会儿,最终还是决定从温暖的被窝里爬起来,去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伸手去揉自己有些发干的眼睛——凌晨时分商议完毕,后来又和蔡琰在屋顶看星星直到东方发白,虽然说以他的体质一夜不眠并不会觉得有多疲倦,可睡意从来都不会忘记光顾他的大脑,一切有关于普通人的日常需求还是会按时来临。
他觉得这是好事,一个人活在世上,如果因为有了与普通人不一样的修为就对食物和睡觉失去了兴趣,那实在是件让人很丧气的事情。
不过话说回来,也不知道蔡琰的心情好些没有?
高易水似乎早早地起来了,被褥整齐。
而秦轲打开门,走向地窖,昨晚还在闭目养神的老掌柜已经没了踪影,只有景雨和高易水相对而坐,景雨则是在看着手上刚刚拿到的帛书,仔细地看着。
在他们的讲述之下,秦轲也很快明白了如今定安城的情况。
七万大军分别从三个方向兵临城下,城头上的守军早已经肝胆俱裂,根本不敢有所抵抗,乖乖就开门束手就擒,于是七万大军纷纷入城,三千死士几乎是在一夜之间被清扫一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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