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南南丶
所有人听到都是一震,却没有一个人敢站出来为杜大人求情。
他的死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情,盛怒之下的公输仁也必然需要有个发泄对象,既然如此,何苦把自己再弄脏?
只是公输仁环视四周,接下来的话却再度让众人惊惧起来:“不仅仅是杜鹏……”
他的声音很轻:“还有几个人,杜鹏也招了,我想……不必我另行提醒了吧?”
在场官员面面相觑,各自眼里都写满了惊惧,听这意思,在座的官员武将之中,还有几人与杜鹏是同党不成?也对,这么大的事情……杜鹏一个人也揽不下来。
厅堂里一时陷入了无声的极寒之中,然而公输仁等了许久,依然没有人自己站出来,于是有些遗憾地摇了摇头,这些人大概以为自己是在诓他们,仍然心存侥幸,但以他的为人,如果不是真确定了那几人的名字,又怎会当众说出来?
他目光一转,点了点头,示意几名军士上前。
终于,其中一名武将再也坐不住,一下子站了起来,随着他厉声大喝,一瞬间拔刀出鞘。
然而,刀光尚未亮出,厅堂内却骤然闪过一阵利芒!
武将的瞳孔放得老大,他似乎还望见了一片血光飞溅,他的刀旋转着在半空飞舞,刀身倒映着他那惊愕的脸,随后他看清了那还紧握着刀柄的断手——那不正是自己握刀的手吗?
等到疼痛袭来,他终于惨嚎一声,双膝一软跪了下来,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鲜血淋漓的手臂。
公输仁平静地望着那只断手落地,随后看着那柄浮在他身前的青色小剑,轻轻地点了点头,随后青色小剑转了个方向,如同一只敏捷的飞鸟,安安静静地飞出了厅堂,回到了门外靠在一旁半闭着眼睛,看上去十分不起眼的糟老头的袖子里。
是公输家的老供奉!
这时候,在场的官员们才骤然醒转,惊叫的惊叫,摔倒的摔倒,有人甚至望着那只断手,两眼一翻就晕了过去,看起来倒是有几分滑稽。
而其中两名文官跟着跪在了地上,一路膝行到公输仁的身前,大声求饶道:“大人……大人饶命啊大人。”
公输仁却连个正眼也没给他们,只是朝身后点头示意了一下,随后守在门口的几名军士进门,将那断了手的武将和扑倒在公输仁脚下的两名文官一齐拖了出去,只有那只握着刀的断手无人料理,在地上仍然流淌着殷红的血液,令人触目惊心。
随后他又拍了拍手,几名战战兢兢的官员低着头走进厅堂,他们知道这一次公输仁是起了杀心,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时候会传他们过来。
“孙凡、公输远瞻、公输平。”公输仁面无表情地点了他们的名字,简单几句话中,竟是给他们安排好了新的官职,相比之前,他们非但没有受到惩处,反而连升了好几级,这时候他们的畏惧散去,心中满是欣喜,但望见地上还在汩汩流着鲜血的断手,一时又不敢露出笑脸来,生怕公输仁一时气恼再生变化。
公输仁咳嗽了几声,显然精神有些不济,赵氏继续推着轮椅缓缓转向大门的方向,而公输仁还在说着话:“日后,你们要勤勉持重,切莫步了那几人的后尘……”
这是激励,却也是警告,三人哪里有不听的道理,都是如同小鸡啄米一般不断地点头,深深作揖,久久不敢直起身子。
待到公输仁的轮椅驶出大门,众人才感觉是重见了天日。
可锦州的大牢之中,那刚刚被带走的三人却不怎么好受了。
即便牢房里有铺上一层稻草,可地上还是显得潮湿,加上少见阳光,更像是鬼魅丛生的地狱。有老鼠在稻草中钻来钻去,企图抢夺一些犯人嘴里碗里掉落的一星半点的饭粒,当它们有所收获的时候,都会兴奋地吱吱叫唤。
结果,当老鼠还在尖声叫唤的时候,一只大脚猛地从天而降,一连串凄厉的吱吱声之后,老鼠已经变成了一块肉饼的模样。
狱卒看着老鼠,咕哝着道:“不是上个月刚下过耗子药么?这老鼠又长得巴掌大了,你确定那耗子药是毒老鼠的不是喂老鼠的?”
在他身旁的另外一名狱卒咧嘴笑了笑,只是在阴暗的烛光之中,却显得有几分阴森诡异:“你听说过没,这些耗子都是从前死在牢里那些人变成的精怪,哪是区区耗子药能奈何得了的,也就是第一次撒的时候管用。”
“真他娘的邪门。”踩死老鼠的狱卒骂了一声。
这时,牢狱的深处传来了一阵凄厉的惨呼,听起来格外可怖,只是对于他两人来说早已是家常便饭,并不觉得有什么出奇。
“半个时辰了吧?”狱卒大约估算了时间,道:“多硬的骨头,这么长时间也该说了吧?还在用刑?”
“可不是人家不想说。”另一人忍不住笑道:“公输大人现在正坐在那里头呢,人家想招供,愿意把所有的事情一股脑倒出来,可大人他说不爱听,你没听这是把人嘴都堵上了么?大人说,什么时候他觉得满意了,什么时候再听他们的供词。”
“这也太狠了,不是说要逼供么?这怎么看怎么像是在处刑啊。”
“就是处刑呢!公输大人素来宽仁,谁知道竟养出了这几头白眼狼,你说他老人家能不怒火中烧么?唉,只可惜那几个文官都是软骨头,挨不了几下,没啥意思。现在这个,是个断了手的武将,真是硬骨头啊……”
狱卒的生活就像是和尚撞钟,过一天算一天,除了每天例行巡查,加上放饭放风之外,实在乏味得很,月钱又不多,他们这是死牢,也不会有谁来贿赂他们。
所以,品评每个犯人入狱前后的巨大反差,和他们受刑招供的速度,就成了狱卒们闲暇时的一种乐子。
而就在大牢的深处,刚刚结束一轮用刑的两名官员和那名断手的武将终于获得了片刻的喘息。
昏暗的油灯灯芯发出噼啪的响声,公输仁坐在太师椅上,眼神平静,表情无比冷峻,嘴唇紧闭着,原本身上的儒雅气息尽数收敛在黑暗之中,只留下了一股子阴寒味道。
这时候,有人缓缓地靠近,恭敬地弯腰,在他耳畔轻声道:“大人,夫人已经送回府了,只是她有些担心您,让您别在这阴暗潮湿的地方时间太久,对您的身体不好。”
公输仁微微点了点头,赵氏天生胆小,见不得血,所以他向来不会让她见到自己身边的这些阴暗面。
他的眼皮似乎十分沉重,有些艰难地抬眼看了看桌上的沙漏,时间差不多了。
于是,他缓缓地对着地上奄奄一息的三人道:“我只给你们一次说话的机会,所以……你们想明白了么?”
第三百八十九章 开祠堂
俗话说不见棺材不掉泪,他们却是带着生不如死的体验逼不得已地“见”了一次棺材,由此终于悔恨不已,开始怀念起平日里的安逸和睦,才想到为了那些冷冰冰的金银财物,为了那样一个看似美好的承诺去铤而走险,实在愚蠢至极。
“大……大人……下官……不不……罪臣,罪臣知错了!”
“罪臣也是……罪臣真的知错了,罪臣利令智昏,辜负了大人多年的信任,罪该万死!万死!”
“万死?”公输仁叹息了一声,“真要死,一次就够了。你们,也跟了我十几年,摸着良心说,我可曾亏待过你们?”
他的目光投向了那名断手的武将:“聚义,你有什么需要申辩的么?”
武将咬着牙,相比较文官,他这样的武将所受刑罚自然会更重,他颤抖着苍白的嘴唇喃喃道:“大人对罪将恩重如山。罪将……愿用这条性命……偿还大人。”
公输仁有些沉痛地闭上了眼睛,摇摇头:“你的性命……我会取的,但不是现在。你也不会死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牢里,而是会死在午后的刑台上,死在锦州黎民百姓们的面前。当你的头颅落下的时候,百姓会欢欣雀跃,唾骂你是个小人,不过,你的爵位……我倒是可以给你留着,你儿子勤于习武,今年十四岁,待他成年,我会考虑让他再入军中,承袭你的爵位。”
凡人皆看重名节,何况这名叫卢聚义的武将,从前也是个颇有头脸的人物,战时还为锦州立下过汗马功劳。
如今落得如此下场,他的心里仿佛有了一座沉重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但他知道,公输仁此举对他已是网开一面了。
他咬着牙,沉痛道:“我罪有应得,活该一无所有,他日,我儿子的爵位……该他自己一刀一枪地去拼!将来墨家若有战事,务必让他……让他入先锋营,打头阵……”
公输仁点了点头:“倒像是我提拔的人,还有那么点骨气,如果你此刻像是他们一般磕头求饶,我倒是真觉得自己这么多年看错了人……带下去吧,好生照料,他如果想吃些什么,都给他安排好,如果他死在牢里,唯你们是问。”
“是。”几名狱卒点点头,拖着武将走了出去。
随后公输仁望向两名文官,那两人齐刷刷地抬起头,争着把自己满脸血污的脸凑到公输仁的目光底下,急切地叫道:“大人!我说,我什么都说,是四爷!是四爷啊!”
然而公输仁隐没在黑暗中的脸上闪过了一丝冷笑,叹息道:“其实……说与不说……已不重要了。”
他摆了摆手,一旁站着的家仆推起了他的轮椅,当轮毂吱吱嘎嘎地与牢中不平的地砖摩擦时,公输仁的声音响起了,“这两个人的嘴巴不严实,杀了吧,就说……受不得刑,自杀的。”
公输仁的语气轻描淡写,好像只是在决定午膳的桌上到底是该有烤鸭,还是该有烧鸡。
两名官员却是面色狂变,这时候,他们才终于明白,公输仁拷打他们,根本就不是为了让他们开口,而是为了测试他们到底会不会为了那个秘密坚守到最后!
那名武将通过了这个考验,所以他至少还能有个不错的死法,他的家人,也会得到公输仁的妥当安置,甚至是公输家未来的照拂,而他们两人……
公输仁从始至终都想要维护公输家的颜面,即便是他亲耳听到了至亲相残的真相……
狱卒们倒是一脸平静,似乎对刚才一人惊爆出的内容漠不关心,他也不敢关心,毕竟在公输仁的眼中,锦州的官员们正如之前被他们药死和踩死的那些胖老鼠,而身为狱卒的他们,或许连老鼠都算不上。
……
“小姐,大爷说请您过去。”
公输胤雪睁开眼睛,小蝶的一张脸在她眼前显得有些朦胧。
一个时辰之前,大夫给她包扎好了伤口,开了一些安神助眠的药嘱咐她好好休息一番,而她也很听话地小憩了一会儿。
不过既然是公输仁有请,她自然不能再睡下去,只是双手撑着刚一起身,便发现了伏在床边,睡得有些不安稳的小弟。
她的弟弟,公输胤雨,像只无家可归的小狗一般趴在她的被角上,眉头微微皱着,清秀的脸上满是忧愁。
“小少爷听到小姐受伤的消息就赶紧赶来了,看见小姐您在睡觉,就一直在这里守着,刚刚才睡着……”小蝶轻声解释道。
公输胤雪笑着点了点头,心里一阵暖意。能看见弟弟这般懂事,她顿时觉得身上的伤势好像也不那么严重了。
她没有叫醒公输胤雨,只是让小蝶帮着把公输胤雨搬到了床上,给他盖好了被子。
睡梦中的公输胤雨有些不满地咕哝着:“姐姐,别走。”
公输胤雪忍不住笑出声来,伸手抚摸公输胤雨那皱着的小眉头,轻声回答:“姐姐不走,姐姐一直守着胤雨。”
看着他酣睡的样子,公输胤雪小心翼翼地起身,打开门走出去。
外厅里,秦轲和白起相对而坐,正在细声交谈。
她下意识抚摸了一下脸颊上的伤口上,大夫独门的药膏冰冰凉凉的,现下已经感觉不到疼痛了,可她反倒担心起来,也不知道将来会不会留疤,若是自己真的破了相,秦轲会不会……
想到这里,她却很快反应过来,心中自嘲道:两人又不是真的夫妻,秦轲哪里会在意这些。
公输胤雪望向小蝶,问道:“大伯在哪里等我?”
小蝶犹豫片刻,皱眉道:“在,在宗祠里。”
“宗祠?”公输胤雪眼里露出几分惊讶,公输家的祠堂,供奉着历代先祖,平时除了家主公输仁之外,他们这些小辈是不许随意进出的,即便是挨了罚要跪祠堂,也只能是在祠堂外面的冷砖上跪着。
只有逢到公输家需要商议重大事情,或是一年一次的祭祖,他们这些小辈才有资格进去一趟。
现如今公输仁突然在祠堂里等她,是为了什么?她下意识握住了自己受伤的肩膀,心里隐约摸出了几分脉络,只是还不敢肯定。
其实在公输胤雪打开门的那一刻,秦轲就已经感觉到了,虽然他现在没有运转风视之术,但以他现在的气血修为,听力也远超常人,自然能听到公输胤雪和小蝶在房内的说话声。
“就这样吧,白兄,我就不拖着你了。”秦轲站起身,对着白起点了点头。
白起也跟着起身,望了一眼公输胤雪,又看向秦轲,笑道:“如今这宅子里,该不会有人敢再加害于你们了。”
“放心吧……”
只是秦轲突然皱起眉头,咬着牙道:“等你见到老高的时候,记得帮我狠狠打他一拳……”
白起当然知道秦轲为什么生气,从那句“记得带剑”来看,高易水显然已经预料到了这场刺杀,只是他并没有阻止,甚至是暗中助力推动了这场刺杀,不但将一些无辜百姓卷入其中,甚至让公输胤雪受了重伤,光打一拳,算是轻的了。
只是他听到秦轲这样说,心中免不了有几分黯然,虽说高易水有他的目的所在,可毕竟人命大于天,无辜百姓因此受累,身为墨者的他自然会心生芥蒂。
“还是等你下次见到他的时候自己亲自动手吧,我可不想搀和进去。”白起淡淡一笑,没有多说什么,握着剑,转身走下了小楼。
“我们也走吧,我扶你过去?”秦轲与公输胤雪对视着,果然不出所料地没有提及她脸上伤疤的事情。
这着实让公输胤雪心中一热,却又慢慢凉了下去。
他是真的不在乎自己容颜有改,还是说,他的眼中其实从未有一刻留下过她的影子?
公输家宅子实在太大,光院子一层套一层就不知道有多少,秦轲和公输胤雪一路走去祠堂,不但要经过数条长廊,还要绕过九曲十八弯的各式亭台楼阁,最后在一处临近山腰的地方,秦轲见到了那座仿佛钉在山壁之中的高大建筑。
公输家的祠堂大得惊人,数不清的祖宗牌位整整齐齐地在不同高度的架子上摆放着,烛火映照下,给人以庄严肃穆的感觉。
公输胤雪一进门就看到了满座的老人,连公输仁和公输察都只能坐在侧边的位置上,心中不免一惊。
连族老们都来了?
这样的场景,一般一年只有一次,那就是祭祖的时候。
她知道,公输仁今日是打算大动干戈了,只是不知道针对的是谁,莫不是说他在这么短的时间,就知道刺杀一事的幕后主使了?
“胤雪来了?”公输仁转头轻声吩咐下人,“去,搬两张椅子过来。”
公输胤雪微微一礼,但实际上心里有些受宠若惊。
公输仁道:“虽说小辈在祠堂坐着有些不合规矩,可毕竟你今日受了伤,祖宗在天有灵,也不至于那般苛刻。”
之后,公输仁望向族里年纪最大、最有资历的族老,轻声道:“太爷,还得麻烦你了。”
那位老人脸上的褶皱多得像是树木的年轮,双眼半闭半睁,让人怀疑他会不会在下一刻悄无声息地驾鹤西去,但听到公输仁这句话,他缓慢地睁开了眼睛,浑浊的眼睛里多了出几分光彩。
“开祠堂——”
老而苍凉的声音在祠堂里悠然回荡,众人一同随着艰难站起身的公输仁跪拜下去,叩首,起身,再叩首,接连叩拜了三次,随后公输仁撒下草香,等那烟雾逐渐升腾起来的时候,他转过身,目光凝重。
“诸位。我公输家,历经十三代沉浮,如今传到我的手上,然而,我公输仁无能,多年缠绵病榻,以至于政事荒废,与家中至亲也日渐疏离,今日,我公输仁自家侄女胤雪大婚,谁知竟当街遇刺,险些丢了性命!”
“还好祖宗保佑,侄女婿秦轲于乱局中奋力拼杀,又有墨者从旁相协,胤雪虽受了些伤,终是化险为夷。”
“但我公输仁身为公输家的当家主事,身负公输家兴旺传承之重责,有些事情,今日必须当着祖宗的面一一肃清。”
说到这里,公输仁突然沉声道:“老四,你站到中间来。”
公输察眉头一皱,发现事情并不那么简单。
第三百九十章 你可认罪?
今天公输胤雪遇刺的事情,公输察当然清楚,只是他没想到,大哥居然会为了这件事情开祠堂,这传递出一个非常古怪的信号。
那就是,刺杀公输胤雪一事与自家人有关。
可既是与自家人有关,为何大哥独独点了自己的名字?公输察的脸色逐渐暗沉下去,他可以确定自己与刺杀的事情毫无关联,并且以他一向直来直去的性情,特意雇人来行凶也不像他的做事风格。
他下意识地望向了公输究,但公输究似乎没有把目光放到他的身上,而是半闭着眼睛,像是在思考什么高深莫测的问题。
只是当他孤身一人站到祠堂中央,接受众人严厉审视的目光时,公输仁接下来的一句问话让他更觉荒谬。
“公输察,你可认罪?”
“认罪?”公输察凝视着自己这个病怏怏的大哥,凝视着公输仁那满含倦怠的眼神,却是心下一寒,别人不清楚,他这个做兄弟的不可能不知晓,眼前的公输仁,虽多年重病缠身,可从来不是什么软弱可欺的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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