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南南丶
“慢着!”公输究突然抬起头,喊住了已经走到院门口的公输胤雪。
公输胤雪转过身,看着公输究,脸上没有一丝波澜:“怎么了,三叔?”
“你手里的盒子……是什么东西?”公输究低沉地问道。
“这是家主印信。”说实话,公输胤雪原本还想过自己有朝一日在公输究面前扬眉吐气,一扫阴霾的场景,想来那一定是张扬的、疯狂的、喜悦的,仿佛终于赢得了一场战争那般自豪吧?
只是现在,公输胤雪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有这样的心情,反倒觉得自己平静得有些可怕,心脏里更像是塞进了一块大石头:“大伯把它交给我了,自然,以后的公输家也就是我来管了。”
“不可能!”公输究失声呐喊起来,“他怎么可能这么做?”
“是啊。怎么可能这么做……”公输胤雪伸手抚摸了一下盒子那久经岁月显得有些粗糙的表面,她也曾经以为大伯不会这么做,但现实摆在眼前,这么多年来,她所有的不甘不忿尽数化作了烟尘消散,那余下的、犹如磐石般留下的,只有沉甸甸的责任感。
公输仁曾经背着这些一路前行,现在,又轮到她了。
“但事实如此。”公输胤雪的眼神终于坚定起来,“三叔,我先回房了,我有些累,如果可以,你还是不要去打扰……”
房门传出打开的声音,公输究已经是不顾一切地闯了进去,随后里面传来了赵氏愤怒的训斥声。
公输胤雪则是默默地捧着盒子,扬起了脸,一步一步地,向着那属于自己的八月听蝉阁走了回去……
“胤雪?回来了?”秦轲听见开门的声音,随后坐在他对面的那名中年人神情紧张地站了起来,腆着有些发福的肚腩,低着头好像一个即将挨训的孩子。
“乌助?”公输胤雪微微有些吃惊,虽然大伯临终前有话,说安排了人会把证据专程送过来,但她没想到来的人竟会是公输究从前最器重的管事。
“小姐。”乌助深深作揖,眼神谦恭。
“是大伯让你来的?”公输胤雪放下手中的盒子,轻声问道。
“是。”乌助看了一眼那桌上的盒子,猜到里面是什么东西,有些激动地惊呼了一声,道:“这是……家主印信?大爷已经把家主之位传给小姐了?”
秦轲歪着头,心想这演得又是哪出?公输仁脑子开窍了?
公输胤雪点了点头,神情中有些悲伤地道:“大伯他……去了。”
“去了?”乌助顿时捂住了自己的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他知道公输胤雪不可能拿这样的事情开玩笑,很快又是悲上心头,长长地叹息,“大爷那么好的人,却是这样的下场,苍天真是无眼。”
秦轲则是呆呆地看着公输胤雪:“什么时候的事情?”
“就刚刚,再过一会儿,这消息该传遍家里了……”公输胤雪望着乌助,“他在去世之前把这印信交给了我,还说有人会把公输究所作所为的证据交给我,是你吗?”
“是是是。”乌助深深地吸了口气,要做这个决定,他也是思考再三,但既然来了,他就不会后悔,他缓缓地从自己的怀里抽出几张帛书,这里同样是几分供词,可是与公输仁那天在祠堂里拿出来的却大有不同。
“这些证据,足以证明三爷在刺杀之中扮演的角色,还有,粮仓亏空的事情,我都有经手,三爷他从中到底贪墨了多少,又分了那些官员多少,我脑子里都有数字,一两不差。”乌助指了指自己的头颅,“只要小姐有需要,我可以站出来,把这些事情当着大伙的面说个明白。”
“好。大伯信你,那么我也一样会信你。”公输胤雪点了点头,看着乌助那诚恳的眼睛,还是忍不住多问了一句,“可为什么?你明明是三叔身边最亲近的管事,为何现在要站出来揭发他?”
“为什么?”乌助重复了一次公输胤雪的问题,有些自嘲地笑笑,“这事还得从早些时候说起……”
三人坐了下来,公输胤雪和秦轲都是认真地听着乌助的解释。
乌助也是一点一滴地从他经手粮仓里的猫腻,再说到他被刺杀,后来逃到公输察府上的事情。
“四爷对我很好,请了大夫来给我治伤,我有什么需要,他都是尽量满足,从来没有二话,我的身份敏感,也是怕一出四爷宅子就再被此刻盯上,所以也一直不敢在人前出现。”
公输胤雪轻轻闭上眼睛又睁开:“确实,这些日子一直没见到你,我还以为是三叔派你去办事了。”
“办事?”乌助哼声道,“只怕他希望我去阎王殿去为他办事吧?我本来以为等四爷收集完了证据,就会对他发难,把他掀翻在地,这样我也就不必再躲躲藏藏了。虽然说我也参与了他的那些腌臜事,可毕竟我也只是奉命行事,在大爷那受些责罚,总也好过死在他手上。只是还没等四爷发难,结果他却是恶人先告状,狠狠地诬陷了四爷一把,现如今四爷被关在院子里,郁郁寡欢,我实在有些看不过去,这才偷偷逃了出去,见了大爷。”
“大爷听了我说的事情,没有急着让我出来指证,而是让我稍安勿躁,说以后会用上我,之后就一直把我软禁在府中,直到今天才把我放了出来。”乌助声音越来越坚定,“我等了这些天,天天都以为自己会死,但既然没有死,我就该做些该做的事情。四爷待我不薄,我也该为他做些什么。”
“你倒是讲义气。”秦轲感慨道。
“我自小出身贫寒,靠着给人做学徒,才进了公输家,做了管事,平生只认一件事情,那就是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原本我也将三爷当成恩人,不管帮他做什么我都心甘情愿,可我没曾想,他会要我的命……”乌助沉重道:“小姐,如今我算是看透了……只要你一句话,我乌助定然会当着众位族老的面指认他,绝不推辞。”
“好。”公输胤雪回想着公输仁的安排,“既然这样,那我就再开一次祠堂,把这件事情再翻一翻,让该受罚的人受罚,四叔……不能再继续蒙受这不白之冤了。”
公输胤雪手上的黑玉印信和赵氏的证词,足可以证明公输仁最后的决定,虽然说家族中有不少人心中还抱着疑虑甚至反对,可毕竟规矩就是规矩,他们一时半会不得不遵从屈服。
顺理成章地接过了公输仁的位置,公输胤雪平心静气地安排好了公输仁的后事。
首先,按照公输仁自己的意愿,将其尸身火化,骨灰装入一只精致的青瓷骨灰坛中,交予赵氏收存。
另一方面,公输胤雪也恪守公输家的规矩,把公输仁送出城外祖坟安葬。只不过公输仁的尸身既然已经火化,所以棺材里的,只不过是他的一身衣冠,族老们这一次算是通情达理,没有过多反对。
公输家出殡那天,不仅仅是锦州的百姓,还有那些活了命的流民,都是赶到了街上哭丧,声势之大,震动全城。而公输胤雪在对百姓们安抚的同时,也安排了人在城内专门建造了公输仁的碑塑,可以预见的是,公输仁这个名字,必然会在锦州代代流传。
“我也是现在才知道,你大伯做了这么多好事……”祠堂之中,秦轲和公输胤雪披麻戴孝,强有力的手缓缓地扶起了公输胤雪,他颇有些感叹地说道。
公输胤雪轻声道:“我大伯一直都是个很好的人,跟他比起来,反倒是我太小家子气了。”
秦轲摇摇头,道:“我倒是觉得,将来你说不定也会成为他那样的人。”
公输胤雪望向他:“你希望我成为他那样的人?”
“呃……”秦轲也不知道怎么回答,挠了挠头道,“这个还是得看你自己的意愿?”
那你愿不愿意留下来帮我……公输胤雪眼神复杂,终于还是没有张口说出这句话。
“家主,人都齐了。”这时候,一位族老靠近了公输胤雪的耳畔。
公输胤雪点点头,看了一眼公输仁的牌位,随后转过头,道:“开始吧。”
第四百二十五章 了结
当乌助捧着手上轻飘飘的几张帛书,从祠堂外低着头一路恭敬地走进来的时候,公输究已是面如死灰,而他的震惊不仅仅因为这个密报中死去的人再次出现眼前,也因为他心里清楚,乌助所拥有的那几章帛书,乃是千钧大石,致命杀器。
是一支能轻易刺穿他胸膛利箭。
他沉痛地闭上双眼,身体里的力气也在这一刻全部抽离干净,整个人好似没了骨头一般软软地瘫了下去。
迷迷糊糊之间,公输究怎么也想不透这些证据,到底是如何在他眼皮子底下收集到的,更猜不出公输仁之前一系列安排是做了什么样的打算。
不过,现在去追究那些似乎已经不重要了。
他败了,败在公输仁的深谋之中,也败在了公输胤雪雷厉风行的执行力下。
等到公输胤雪最终下令把他软禁的时候,他才终于露出惨笑,咬牙切齿地叹道:“呵,黄毛丫头一个,凭什么……若你不是身居家主之位,又怎么可能赢……”
公输胤雪牵动嘴角,神情带上了几分公输仁当年的从容:“你的输赢,并不在家主之位,而是你的所作所为本就漏洞百出……”
说完,她摆了摆手,甚至都不需要召唤供奉前来,没有丝毫修为的公输究直接被两名护卫从地上提起,缓缓地拖了下去。在这样的威势之下,那些原本反对的声音自然也趋于沉默,不敢再轻易让她听见。
不过下一步,她还需要得到一个人的帮助。
公输察。
比起与公输究当堂对证,这件事情看起来简单了许多,既然所有证据都证明了刺杀公输胤雪是公输究一手策划,再故意嫁祸给四爷公输察,那么如今两个人的处境也该对调一下了。
只是,如果公输察从院子里重新走出来,他真的会如公输仁所说的,感激她为他翻案,从而成为她的左膀右臂么?还是……反对她坐上家主之位,继续站在她的对立面,像从前那样冷漠待之,我行我素?
公输胤雪不知道,不过她心里却还埋藏着另一个想法。
祠堂里的事情了结之后,一身孝服的公输胤雪领着人,与秦轲肩并肩向着公输察的院子方向走去。
身后,乌助的惨叫声一声接着一声。
虽说他揭发公输究有功,可毕竟他还参与了公输究粮仓账目造假的那些事情,公输胤雪要管好公输家,自然要做到赏罚分明,处置乌助,也算是给公输家众人及锦州流民百姓们的一个交代。
不过这其中的轻重度,都要他好好把握:罚得重了,虽然能积累威势,却很难得人心;罚得轻了,族人又难免轻视她,不把她这个家主放在眼里。
就如同公输究,如果不是公输仁许多时候的回护,他也未必会胆大妄为,走到今天这样的地步。
等乌助伤好之后,公输胤雪还会让他继续为公输家办事,如果他够聪明,自然也会很快理清利害关系,自己揭发了公输究,等于递了一份投名状,日后若是再背叛了公输胤雪,想必整个锦州乃至整个墨家都不再会有他的一席之地了。
谁会相信一个接连两次背叛主子的人?
“开锁。”到了公输察院子门前,公输胤雪看着在门口看守的两名供奉,淡淡地道。
两名供奉相互对视了一眼,他们没能亲眼见证祠堂内发生的事情,自然不清楚为什么公输胤雪会突然来到这里。
但公输胤雪是公输仁认同的继承人,是公输家现任家主,他们自然也没有理由回绝,手脚极为麻利地打开了那沉重的铜锁。
公输胤雪和秦轲径直走了进去,自然有人会向两名供奉解释一切。
“四叔。”
与秦轲想象得有些不一样,公输察并没有因为被长久的囚禁而萎靡不振,在院子里打坐的他眉宇之间反倒多了几分沉稳,当他睁开眼睛的时候,有一道锋芒闪烁,却又很快收敛,似乎他的修为更加精进了一些。
“大哥已经出殡了?”公输察没有急着起身,依旧维持着打坐,声音平静地问道。
“是。”公输胤雪轻声回答,“按照大伯自己的意思,尸身火化,等供奉的日子到了,大伯母会带着它回去稷城。至于祖坟那边,也立好了衣冠冢,不算违逆公输家一直以来的规矩。”
公输察点了点头,道:“你向来做事情都比我妥帖。”
公输胤雪倒是有些诧异,这种话,她是第一次从公输察的嘴里听到,本身公输察的性情就十分沉闷,极少能听他夸赞别人,这两年唯一让他开口称赞的,也就是能与他过招切磋而不败的秦轲了。
他今天这是怎么了?
公输察抬起头,看向公输胤雪那有些惊疑不定的表情,冷笑了一声:“怎么,很意外?你知道的,我不是那种会藏话的人,大哥既然选了你当家做主,也算是证明了你有足够的能力胜任,我……自是不会反驳。”
“说吧。你既然来见我,总不会是因为想念我这个四叔了,平日里,我对你可从不怎么慈爱。况且,我还‘处心积虑’地‘刺杀’过你一次,你现在应该很恨我才是……”公输察低眉道。
公输胤雪摇摇头,道:“我从不相信四叔会真的派人杀我。虽说四叔并不怎么喜欢我和胤雨两个,但天可明鉴,你从没有过要害我们俩的心思。”
公输察的眼睛里闪过一道异光,但他没有急着说话,他猜想公输胤雪接下来一定还有事情要说。
“三叔……陷害你的事情,已经被翻开了。”事到如今,公输胤雪也不打算再拖沓,“四叔你是清白的,所以……以后你还是我的四叔,可自由出入公输家,不必被拘在这院子里了。”
公输察皱起眉头,有些惊讶地看着公输胤雪:“是你做的?”
公输胤雪点了点头,但很快又摇了摇头,道:“应该说,是大伯让我这么做的。”
秦轲在一旁听得惊疑,心想公输仁本是想让公输胤雪把这件事情埋在心里,不告诉公输察,怎么她贸贸然这么就说出口了?
他上前一步,正想说些什么,但公输胤雪伸出一只手,轻轻地拦住了他。
公输察从地上站了起来:“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公输胤雪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指着门口道:“四叔,跟我一起去见见大伯吧……”
第四百二十六章 认可
公输仁已经去世,他们如果要见到公输察的真人,只怕是得抹了脖子去黄泉路上追赶一番了。所以公输胤雪所说的“见见大伯”,实际是指去一趟祠堂里,祭拜一下那个沐浴在香火烟雾之中的骨灰坛子。
因为被软禁,公输察甚至没能参与公输仁出殡事宜,身上仍旧穿着一身黑色常服,隐隐有几分肃杀的气息,与公输胤雪一身丧服的苍白显得格格不入。
当他见到那描绘着青花的骨灰坛,终于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说到底,他们毕竟是亲兄弟,幼年的时候,这位长兄也曾牵着他的手一起去捉过池塘里的跳蛙,也曾将个子不怎么高的他亲手抱上高大的骏马……他从未想过二人再次相见的时候,竟已阴阳两隔。
“大哥……”公输察不善言辞,他看到那只有自己一双拳头大小的骨灰坛子,心里一颤,嘴唇动了两下却没有发出什么声音,一手接过了公输胤雪手中的香,郑重其事地拜了三拜,随后缓步上前,把香插进香炉里。
良久,公输察叹道:“看你如今只能缩身在这窄小的坛子里,我便不再怨恨你了罢。”
这话听起来似乎是带着几分嘲讽之意,却也透出一点悲凉,要说心里一点怨气都没有那肯定不可能,但他能这般恭敬上香,至少说明他还是那个向来坦荡无二的公输察。
“你想说的事情,现在可以说了吧?”公输察回转身来,望向公输胤雪。
公输胤雪早已经做好了准备,伸手把怀里的书简拿了出来,交给了公输察。
“这是我昨夜写好的东西,四叔看了自会明白,还有,里面夹着的帛书,是大伯生前存着,托伯母转交给我的。我看了……但其实,是写给你看的。”
公输察点了点头,也不废话,打开书简,静静地看了起来。
“你真的把事情的前因后果都写在里面了?”公输察在看的过程中,秦轲也是小声在公输胤雪身旁耳语。
昨天夜里,公输胤雪为了写这份书简一直到三更,并且中途两次考虑想把这份书简点着丢进火盆里焚烧掉,但她最后还是将之留了下来。
公输胤雪点了点头,道:“我觉得有他有必要看到这些。”
“你大伯可不是这个意思啊。”
公输仁本来的谋划中,是希望公输察因为公输胤雪为他翻案,而觉得不愿对她有所亏欠,今后至少不会在明面儿上与公输胤雪作对,甚至会顾念一点叔侄的情分,稍稍支持一下公输胤雪,可如果这件事情揭开,那公输胤雪对公输察所谓的“恩情”岂不就像一张轻薄的宣纸,一戳就破?
“万一他又起了想跟你争一争的心思怎么办?”
公输胤雪似乎并不怎么担心:“我想四叔他会做出自己的决定。我只是希望,四叔不会半生都被这样的谎言所蒙蔽,一直对大伯心怀怨气。”
“也是。”秦轲对此其实颇为认同,毕竟公输仁已经付出了太多,如果死后还要因此被公输察记恨,也是太凄惨了些。
换成是高易水在这里,自然会认为这件事情不说为好,可他不是高易水那样的人,做不到他那般冷漠。
书简上的字不过千余,短短一盏茶时间,他已经从头到尾看了数遍。
最初他的神色有震惊,脸上也露出了几分不甘与愤恨,但看到最后,却只剩下怅然和叹息。这份书简里,公输胤雪把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写得清清楚楚,而公输仁留下来的那份帛书,更证明了公输胤雪所言非虚,这些真相像是一柄大锤,砸在他的胸口,撼动了他那颗磐石般坚硬的心。
他静静地抬起头,望向公输胤雪:“把这些事情告诉我,你就不后悔?”
“如果后悔,我就不会把这份书简给你。”公输胤雪简洁地回答。
“很好。”公输察的眼神冷峻,“可你也该清楚,你这么做,等同于是把你救我的人情给抹了,你就不怕我现在就跟你翻脸?”
“这份人情,本就不是我的,而是大伯的。”公输胤雪声音平静,神情坚毅,“我既已是家主,如果连四叔跟我翻脸都要怕,以后何谈掌管整个公输家?况且……”
公输胤雪望向骨灰坛子,眼神有几分痛惜:“大伯操劳一生,我希望他能走得更安然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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