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南南丶
黑袍人终于掀开了自己的兜帽,那张融合着英武、柔美、俊秀、刚毅的面容,终于毫无保留地呈现在他的眼前。
几个月不见,高长恭仍是那位让荆吴万千女子心仪的“美战神”,尽管他一身都笼罩在阴森的黑袍之下,可这样的装扮竟丝毫没有影响他那张漂亮得不似凡人的脸庞,甚至给他增添了几分冷艳的魅力……
只是秦轲的心里如今更多的是愤怒,虽然不清楚高长恭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显然高长恭之前的一系列出手动作都是在故意戏弄他。
看着秦轲叫骂了一句后那憋屈丧气的样子,高长恭脸上笑意不减,反而语气更加轻佻:“哟,还有力气跳起来呐?看来问题不大……不错不错,虽剑意仍旧欠缺,但挨打的样子要比以前好看多了……”
第四百六十四章 战神提枪,鬼骑远征
早在一年前沧海与唐国结盟之初,诸葛宛陵就已经与高长恭密谈过好几次,许多部署逐渐成形,如今一切的发展都朝着他既定的方向,仿佛是一只从山顶缓缓落下的雪球,越滚越大,却也在他们的眼中越发清晰可见。
因此,当锦州那边王玄微加急的书信送到诸葛宛陵案桌前的时候,高长恭率领的荆吴大军早已出城多日。
而街边的小酒馆、码头客商们休憩的凉亭里,依旧随处能听到有关那天荆吴大军出城的盛况。
那一日,满街都是前来观瞻的人群,满城百姓皆有着一颗颗热血高亢的心,虽然衙门已经临时向其他方面请求调拨了人手,可面对汹涌人潮还是杯水车薪,街道两旁穿着差役常服的军士们只能紧紧地握着手里的棍子,用上了吃奶的力气,将那些伸长了脖子、喜形于色的人群压制回去,免得他们干扰大军通行。
当建邺城的百姓们得知了唐国这一次打算与沧海一同从墨家下手,先踏平墨家疆土再侵犯荆吴之后,一个个群情激愤,纷纷大骂唐国自不量力,大骂沧海唯恐天下不乱,一边期盼着高长恭大将军能领着大军痛击两国,给他们点厉害瞧瞧。
平日里不大有人光顾的小茶馆此刻倒是聚集了从四面八方赶来的寒门士子,掌柜的满面红光,甚至在门口挂了一块牌子,写道:送大将军远征,望其凯旋而归,今日茶水、糕点分文不取。
众人都称赞掌柜大义,可不少人饮着不要钱的茶水还嫌不够,硬是让老板热起酒来。
酒过三巡,议论声跟着大了起来,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儒慷慨激昂道:“唐国算什么东西?前朝的乱臣贼子罢了!换作老夫三十年前的时候,非得提着大刀,一路杀到他们定安城的王宫面前不可!”
当然,这份慷慨激昂配上他老态龙钟的样貌,只能沦为茶馆众人的笑柄,茶馆的空气顿时快活起来,还有人揶揄道:“三十年前?这位老丈,那时候你怕是也得有个四五十了吧?你说你,现如今到了这个年纪,文不成武不就,也没能在朝廷谋个一官半职,放什么大话?”
“我……”白发老儒满脸通红,环视满座,暴跳如雷,“我只是看着老,今年才六十一岁!三十年前我正值壮年,怎的就提不动枪了?君子有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儒生照样能上阵杀敌,保家卫国。想我少年时,射御两门功课,可在同辈中一骑绝尘!那时候你们这些小毛头都在哪儿?估计还在穿开裆裤吧?”
茶馆内又是一阵哄然大笑,有年轻的士子笑着答道:“那是,那是,小生三十年前尚在娘胎,任你胡诌,我也看不到啊。”
老儒看众人无一人相信,急了眼,挽起袖子就想冲上去揍人,倒是很快让一旁的伙计给拦了下来。
这老儒也是茶馆常客,与他说话伙计也不会有太多讲究,一脸赔笑道:“哎哟爷,你跟他们争什么,你这老胳膊老腿的,冲上去又能打过谁?”
老儒愤怒道:“士可杀不可辱,我要今日死在这儿,全当给大将军壮壮军魂,让他知道,我荆吴百姓都是有骨气有血性的!”
这话倒是说进了众人心里,大部分客人也不再发笑,刚才的年轻人出言安慰道:“老丈,你也不必生气,说到底咱们都是些没机会上战场的人,谁能比谁强呢。我倒是觉得,咱们这么多年圣贤书不能白读,现如今,丞相不是也在要求各地官员举荐人才吗?若有幸能谋得一官半职,哪怕只是个芝麻大的小官,也可为荆吴尽心尽力,大家说是不是这个理?”
“对,没错!”
“那是当然!”
众人齐声响应。
士子们之所以在建邺城高谈阔论,也是怀揣着为官为仕、企望报效国家的心思,素闻朝中气象清明,众位官员在诸葛丞相的统领下大多没什么架子,时常徘徊于市井,体察民情民意,假若某日能被哪位大人看中,举荐一番,从此便可踏入朝堂,扶摇直上。
尽管这种机会极其渺茫,可热血士子,胸中满腹经纶,又有谁人不曾做过步步高升的美梦?
即便是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诸葛丞相,早些时候也只是个地方官吏,后来辞官归隐,又受到一大江湖帮派的邀约,去做了一帮之主,此番经历,堪称传奇。
那么谁又能断言,将来他们这些人里不会出一个新的国之栋梁呢?
“来了!来了!”
这时,茶馆外传来了人们激动的喊声,所有人听了都是面色一变,不管是坐在一楼的还是二楼的,都往窗子边凑,想要占据一个观看的好位置。
确实是来了。
凭栏望,一支骑军身着青黑两色的铠甲正缓缓行来,延绵不绝。
荆吴的青州鬼骑。
纵然看清了他们铠甲之上纹着的那头青面獠牙的恶鬼,百姓们依旧发出了震天响的欢呼声。
“大将军!”
“大将军来了!”
“青州鬼骑啊!是青州鬼骑!”
队列最前方是高长恭,他一马当先,手中提着一杆通体银白的精钢长枪,座下一匹浑身火红的战马,四蹄强壮犹如一头上古恶兽,它的每一次呼吸,都仿佛能带起周身环绕着的气流,甚至在阳光下显得有如实体。
它很兴奋,因为他的主人再一次坐上了他,而那杆闪着银光的,也是一如当年的杀人的长枪。
它的眼中满是期待,马头高高昂起,龇牙咧嘴。这么久了,它一直希望再度驰骋疆场,用它坚硬无比的马蹄踏碎山河。对它而言,那片充满血腥和硝烟的地方才是属于它的地方,它从没喜欢过自己住在将军府的马厩,虽然那马厩豪华舒适,给它提供的精料源源不断,但它内心深处,渴望远方带着血色的天空。
高长恭像是感受到了它的心情,嘴角微微带笑,伸出一只手轻轻抚摸了两下它的鬃毛,一边向街道两边的百姓们点头致意。
年轻人们热血沸腾,老人们则在欢呼声中默默抹去眼角的泪水。
“当真是战神啊!”茶楼上的一名士子感叹道:“据说这匹战马,是大将军当年一个人在北方草原驯服的一头妖兽,凶猛异常,一脚足以踏碎虎豹的天灵盖,当它奔跑起来的时候,蹄声如雷,速度迅捷犹如闪电……”
“你们看见大将军手上那杆枪了没?据说那杆枪用的是世间罕见的精钢,重得连十个抗大包的汉子都抬不起来。”
“这么厉害?那枪到底有多重?”
“我哪儿知道呀,我要是知道,我不也得是战神了吗?”
原本的禁军统领朱然,此时行在高长恭半匹马之外的距离,低声道:“北边探子传来消息,沧海这次至少出动了十万骑兵,分成三路,其中有一路经过沼泽,马蹄踩出的痕迹……比所有的骑兵都深。”
“是虎豹骑?”高长恭的脸上仍然带笑,说的话却是:“以前没机会与这支名震天下的铁骑照面,现如今有了机会,我突然有点笑不出来了。”
“是。”朱然低声道:“以青州鬼骑的冲击力,恐怕连他们最外层的军阵都突破不了,哪怕是弩箭也射不进他们那身厚重的铁铠。草原上传说,当有一万虎豹骑冲锋的时候,五万步卒都抵挡不住,只能像蝼蚁那样被踩成肉泥。”
“这么听来,天下三大骑军之一的我们,只是徒有虚名?”高长恭无奈地摇头,“连阵型都没法冲破,谈何媲美?”
“不能这样比较。”朱然摇摇头,道:“虎豹骑的威势确实惊人,但沉重的铁铠也让他们行军缓慢,粮草供给更是要多出好几倍,若是正面对抗,青州鬼骑可能不占优势,可我们青州鬼骑本也是轻骑,只需预先绕过他们的行军路线,打掉他们的后援,截断他们的粮草……”
他顿了顿,继续道:“虎豹骑用的都是北蛮精挑细选的战马,却也难以长久负荷他们身上的重型铠甲,若战马没了精细的草料喂养,很快便会支撑不住。而且……这样的重铠穿在人的身上,也未必好受,这也是为什么虎豹骑从未远征,一直只在草原上纵横无忌……”
高长恭沉吟道:“可你也不要忘了,沧海的战马品种多样,他们麾下,并不止有虎豹骑这一支重甲骑兵,他们也有数支轻骑,虽不见得有我们荆吴的青州鬼骑或者墨家的黑骑锋锐难当,但给虎豹骑保驾护航,或许还是够的。”
他叹息了一声,道:“朱然……这一仗,着实不好打啊。”
朱然点头,神情一如既往地漠然:“末将明白。末将愿为将军效死。”
“还是不要效死了。”高长恭笑道:“我还想着自个儿能活着回来,再见见这些乡亲父老,到时候他们应该也会像今天一样高兴吧……”
他回头看了一眼,看到了先前被召回的孙青,对朱然道:“这小子的情绪不怎么高啊,这可不像个期待建功立业的样子。”
朱然低声回答:“据说自从孙老太爷过世,孙青和孙既安大人就生出了嫌隙,昨夜孙青还跪在祠堂,坚持要为孙老太爷守孝三年,不肯随军出征。”
“是听说过一些。”高长恭道:“那后来呢?”
朱然皱了皱眉,道:“据说孙大人这一次服了软,跟着一起跪进了祠堂,父子俩说了大半夜,才把孙青给劝了出来。”
“毕竟是从小在孙钟膝下长大的孩子,孙既安这个父亲当得……”高长恭摇摇头,一时不知该如何作出评价,或许诸葛宛陵在场的话,能犀利地点评一二,不过这到底是人家的家务事,他也懒得去管。
想了一会,高长恭道:“既如此,你看着他点,年轻人不懂事,难保不会因为心中的一口怨气生出事端来。”
“是。”
等到高长恭和朱然经过人群之后,那些被选中的太学堂子弟们也缓缓跟了过来。
相比较高长恭的悠然自得和朱然的谨慎持重,他们显然多了几分跳脱,面对着那些不断欢呼的百姓,他们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招手,要不是队伍不能停下来,他们真想下马去好好享受一回“做英雄”的感觉。
就在这时候,百姓人群之中却惊奇地道:“青州鬼骑里……怎么还有个死胖子?”
听到这话,本来坐在马上显得十分得意的小千几乎背过气去,原本在空中不断摇晃打招呼的右手也变得尴尬起来,只能是在空中停滞了下来。
与他并列同行的大楼则是用手指指着他大笑,笑到捧腹,甚至快要从马背上摔下去:“哈哈哈……死胖子……哈哈……哎哟肚子疼……我要死了……”
“谁说军中就不能有胖子了啊。”小千满脸幽怨地道,“我是个参谋嘛,又不用上阵拼杀,胖一点怎么了?胖一点吃他家粮食了?”
“哈哈。”大楼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地道,“赵谦,严格来说,你确实吃人家粮食了。你想想,你随军出征,吃的不都是军粮?军粮哪儿来的?还不是老百姓攒下来、交出来的?”
小千,大名赵谦的“死胖子”一时语塞,抬手作势要去打大楼,可大楼那边却突然静了下来,眼神望向了很远的天边,道:“说起来,我们有一年多没见着阿布和阿轲了吧?你说……他们现在会在哪儿呢?”
说到这,赵谦也不由得停止了手上的动作,想了想,最后还是叹了口气:“那我哪儿知道,教习、先生……一个个嘴巴都严实得很。只说他们是出去替丞相办事了,可到底办的什么事,去哪里办事,一年多了不也没问出来么。”
“也就是阿轲和阿布他们能担得起这个责任,丞相还是更看重他们的,至于我们嘛……确实差了不少。”大楼道:“不过现在我们也都有了机会建功立业,说不定等阿布他们回来的时候,我们一个个都是什么校尉、将军了呢!”
赵谦瞥了他一眼,道:“你就瞎想吧,别到时候功还没立成,你却在阵前丢了性命。这次唐国和沧海的动静可不小,绝对是一场硬仗。”
大楼撇撇嘴,道:“没志气。硬仗怎么了?硬仗就怕了?别忘了,咱们大将军当年凭着八千青州鬼骑,就横扫唐国,险些到了定安城脚下,现如今我们兵强马壮,此次出征光青州鬼骑就有五万,加上边境军从旁辅助,还怕他们怎的?”
“你呀。没脑子就是没脑子。”小千哼声道:“当年大将军能带着八千青州鬼骑纵横唐国境内,主要是黄教习领的边境军在各个要点铺开了战线,唐国内部估计也遭遇了朝堂纷争,粮草、部署皆没跟上,这才拖垮了唐军,否则以唐国的军力,怎么可能让八千骑兵长驱直入?又不是天兵天将下凡……”
“总归是败了。”大楼笑道:“我说呀,你们这些用脑子的人就是多虑,就算唐军和沧海联手,可我们荆吴这些年也不是吃素的,是不是?”
说到这里,他伸长了手,拍了一下与自己并列骑行的那人,朝他挤了个眼,道:“张明琦,你说我讲的有没有道理?”
第四百六十五章 少年意气,何日当归?
与大楼并列的张明琦一手握着缰绳,马头与身旁几人平齐,不落后也不超前,但他微微皱着眉头,并不像其他人那般兴奋和期待,似乎心有忧虑。
大楼看他的眼睛目视前方,另一只手也有一下没一下地起起落落,心思却早已飘向了不知什么地方。
“怎么了?你是不是肚子疼?”大楼伸出手拍了拍张明琦的肩膀,奇怪地问道。
赵谦则是朝大楼翻了个白眼,看着他犹如看一个傻子:“肚子疼?你当都是你呢,天天早上霸占着茅厕,噗噗噗个没完没了……”
“去你的,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大楼怒瞪着赵谦,“我跟张明琦说话,有你什么事儿,你才是天天瞎扯瞎掰,简直一话痨,长舌妇!”
“你……”赵谦用一根指头愤愤不平地指着他,憋得满脸通红。
张明琦终于感觉到大楼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掌,将目光从远方收了回来,转头看着大楼和赵谦,微微一笑:“我肚子不疼……你们刚才在说什么?”
大楼瞧见他一脸无辜的样子,知道他刚刚根本没在意周围人的言行,叹气道:“没什么,都是些没用的话。你刚刚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还没等张明琦开口,大楼心中一动,脱口而出道:“是不是张伯伯的病又不好了?”
张伯伯。
放在以前,大楼绝不会这样称呼张明琦的父亲,毕竟那时候张明琦和他关系不但不好,甚至还相互敌视,加上张明琦的父亲有爵位在身,朝堂之上都有一席之地,又哪里轮得到他来喊一声“伯伯”?
只是,这位曾经在荆吴富可敌国的商人,一位新兴世家的领头人,终究是在毁堤淹田案中获了罪,坠落尘埃,若非诸葛宛陵念及当年他捐赠家产以支援荆吴军需的功劳,只怕他也逃不过断头台上尸首分离的凄惨下场。
留了张氏祖孙三代的性命,却被削去了所有爵位,家产也尽数查没,一并贬为庶民,张氏一族从此没落。
牢狱苦寒与刑罚,加上失去一切,从云端跌落的落差感,狠狠地击倒了这个曾经智勇双全的男人,现如今他在那间破破烂烂的旧楼里,日日缠绵病榻,惹人唏嘘。
张明琦的眼前反复浮现出父亲侧卧在病榻上、不住咳嗽着的背影,心中隐隐作痛,但想到父亲现今依然活着,多少有些安慰,于是勉强一笑,道:“没事,最近他的病好了不少……说起来,还得谢谢你们,如果不是你们帮我找来大夫,怕是过不了去年冬天。”
大楼也看出他那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握着他肩膀的手用了一分力气,咧嘴笑道:“小事一桩,也没多少钱,咱们还用得着计较那些。”
其实,并不是没多少钱,那天请来的大夫是建邺城里一流的名医,虽然看在大楼和赵谦是太学堂子弟的份上,大夫少收了一些诊金,可药石的钱还是一分都少不得。
大楼、赵谦他们家世代都是老实百姓,自己能有碗饱饭吃就算不错,平日里有个头疼脑热的,都只能自己上山采药……他们当然不敢开口找家里要钱,私下联合了几人,将太学堂每月给学子发放的银钱凑到了一起,才让张明琦的父亲在腊月里喝上了热乎的汤药。
张明琦感觉到肩膀上的温暖,看着大楼关切的眼神,心中温暖,脸上的笑容逐渐舒展,显得自然而真诚。
放在以前,这样一位大夫的诊金和药钱简直不值一提,甚至比不上他在楼子里请姑娘们喝茶的数量,可今非昔比,他虽曾年少轻狂,却绝不是个忘恩负义的小人,他深知自己这一年来受了别人多大的恩惠,不过是嘴上开不了口罢了。
他还记得去年深秋的雨夜里,父亲张元眼巴巴地看着他修理那漏雨的屋顶,从侧躺着,到支起半个身子,最后艰难地坐起来……
晚饭的时候,张元吃着碗里清淡的面片汤,借着昏暗的烛火望向一身雨水、淤泥,满眼疲倦的儿子——哪里还有当年神采飞扬的贵公子模样?
一口面吞下去,一颗浑浊的老泪落进面碗里,张元哽咽道:“儿啊。爹对不起你……若非爹急功近利,想要跟那些士族大家拉近关系,你如今又何至于要吃这样的苦……”
张明琦摇了摇头,故作平静地安慰道:“没什么,父亲。做不做世家公子我无所谓,只要我们父子俩还平平安安活着,便是最好。想必阿娘九泉之下看见,也会欣慰的。”
张元的眼眶顿时红了,泪水止不住地滴落下来,泣不成声。
发妻病故至今已有十余年,很多时候,张元都不大记得她那张娴静的脸庞,发迹之后,他更是娶了好几房姨太太,日夜都有佳人相伴,也就到每年清明,才有那么一丝丝对故人的怀念之情。
如今他没了万贯家财,没了身上的官袍,没了爵位,姨太太们也走的走散的散,甚至最后离开的两人,卷走了家中仅存的金银细软,从此下落不明。
何其讽刺?
他闭上了眼睛,只觉得亡妻的身影再度出现在一片冥冥幽暗之中,而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上却并没有带半点讥讽,有的是柔和,是心疼,她动了动嘴唇,声音虚幻缥缈,她道:“别怕,若是哪天你做不下去了,我们就一起回老家去,你会种地,我织布的手艺也还在……不过是日子过得紧巴一些罢了。”
这是当年在九江发家之前她曾对自己说过的话,那一晚明月皎皎,渔火摇曳。
可惜,她是个没福分的人,明明两人携手共度了那么多年,什么苦楚都尝遍了,却到底没能撑到张元发迹的那一天。
如果她今日还在,应该也会对自己说出同样的话吧?
若是做不下去了……他现在就是做不下去了,可即便他还有力气种地,又有谁会陪在他身边,为他织布缝衣?
“儿啊。”张元伸手去摸张明琦的脸,那张俊秀的脸庞随着军中磨炼日渐消瘦,却也日渐变得刚毅、轮廓分明。
“爹算是明白了。什么人情世故,什么礼尚往来,都是假的,爹自以为和那些人交往甚深,平日里送的银钱美人数不胜数,可我落难的时候……”想到这里,他环顾四周,一阵心酸,“一个都没有啊,他们一个都不帮啊……”
“反倒是丞相,还看在爹当年那点功劳上,留了爹一条性命。那些寒门子弟……我知道你原先定然是看不起他们的,可这种时候,他们却是愿意挤出钱来给我请大夫,给我买药熬药……这份情,咱们得记在心里,明白吗?”
张明琦当然明白,所以他没有说什么,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握着父亲的手捧起了那碗面片,一边用筷子喂他的父亲一口一口地吃着。
他不会忘的……
“对了,你这次出征,家里怎么安排?”大楼的话把张明琦从回忆中拉了回来,“张伯伯病情好转,可毕竟还需要人照顾,你家那地方也太……”
他想了想,把“破烂”两个字又咽了回去,他知道张明琦家中遭变故之后,对于很多事情都变得十分敏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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