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江南南丶
其实,他们原本是一家四口来着。
那些过于孱弱无法对抗命运的,只能永远地停留在荒原上,成为一堆枯骨,或是以一种更为无情的方式化作某种令人不堪回首的能量,加诸于身,负重而行。
“快了。”娘亲嘴唇同样干裂,干瘦的脸颊连挤出一个惨淡的笑容都显得艰难,但她仍旧坚持握着孩子的手,“小豆子乖,再坚持坚持,很快就有窝头吃了。”
听到窝头两个字,孩子用力地点了点头,似乎是想到食物的味道,发干发苦的嘴里生出了点滴涎水,喉咙也滋润了不少。
只是这茫茫荒原,到底还有多远?他们还要走到哪里去?据说一直往南走,那边不闹干旱,到处都是丰收,良田遍布得一眼望不到边……孩子听了一路,却不知自己会不会有机会亲眼见上一见。
对于幼小的孩童来说,爹娘是他们唯一的依靠,所以他听话地点了点头,将大半个身子都凑近了娘亲的身边,似乎是这样能让他得到更多的安全感。
秦轲的步子停了下来,他已经走到了那一家三口的面前。
孩子似乎是感应到了秦轲直愣愣的目光,抬起头来向着他看了一眼。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对视。
孩子突然笑了:“你来了?”
“我……”秦轲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却下意识地点了点头,神情僵硬,“我来了……”
孩子的面容逐渐扭曲,逐渐暗淡,周围的一切都变得虚幻起来,他的身边好像聚集了千万个人,窸窸窣窣不知在说些什么,不知在做些什么。
秦轲慌乱地向前奔跑起来,像是奔跑在无边无际的荒原上,天空低沉、阴暗,只有荒原的尽头透出了一点烛火般的光亮。
光点愈发明亮,直到令他睁不开眼,他停下了步子,觉得自己的身子莫名颤抖起来,转瞬间的激灵之后,他看见了一张苍白的脸,自己不再站立着,而是趴倒在一个女人身边。
女人的嘴唇一张一合好像在说些什么,秦轲愣愣地看着一股猩红的液体像是岩浆一样滚烫,不断地渗透自己的衣襟。
他一时手足无措,全身都仿佛被强大而无形的力量裹缚着一般,他甚至连一声惊呼都无法发出。
声音清晰了。
娘亲的眼神里带着哀怨,却也带着担忧,父亲的咆哮声在不远处回响,这大概是这个一辈子老实的庄稼汉第一次这样愤怒的咆哮,如同一头发怒的狮子,只是不知道是对着什么人,还是对着这片荒原。
“小豆子,快走……”秦轲终于听清了,但他依然颤抖着想要去触摸那个苍白的脸颊,女人的表情却凝固了,眼里的担忧之色还没有散去,瞳孔已然染上了一层暗淡的灰色。
他也看清了衣服上的血迹——原来那滚烫如岩浆般的红色液体,是从自己娘亲的身体里翻涌出来的。
秦轲奋力地想去堵住那个血口,可他幼小的手掌根本堵不住那血泉,他慌张起来,汗珠和眼泪紧接着不受控制地滚滚而下。
忽然,一只大手猛地握住了他的肩膀,巨大的力气将他从娘亲的怀抱中甩了出去,一直打了好几个滚,秦轲怀里的三张面饼蘸着鲜血,散落在地上。
身旁模糊的声音一齐冲进了秦轲的耳朵,震得他整个脑壳都在嗡嗡作响。
“他娘的!小兔崽子敢偷你爷爷的东西,弄死他!”粗鲁的声音来自于一个精壮的汉子,褴褛的衣衫下,手臂依然粗壮有力。
汉子周围四五个高矮胖瘦各不相同的男人散开站着,皆是一脸狰狞地用他们手中雪亮的刀,砍向父亲手中撑起的木棍。
木棍禁不住劈砍,终于断裂,父亲瘦削的身体也随着这股力量跪倒下来,但在这样的时候,他仍然没有忘记冲着孩子大喊:“跑!快跑!继续走!活下去!”
孩子满脸黄土,艰难地从地上爬起,眼看着精壮汉子朝他这边走来,他的目光再次投向了父亲。
他好像想到了。
很多年前,他就是这样逃跑的,磨破的脚底板带来钝重的疼痛,耳边呼啸的风和迎面而来的沙尘令他几乎辨不清方向,但他一直没有停下脚步,只知道不停地向前奔跑。
父亲怎样了?会不会也被那些人杀死……
这一刻,他心中只留下了一个念头,跑。
只是,他为什么要跑?
秦轲喘息着,脚步慢了下来,他生出了几分疑惑,随后这些疑惑变成了潮水一般的湍流,冲刷过他的大脑。
这不对……这不对……
这不对!
秦轲想,这一切都是个梦吧?这明明是他记忆深处的过去,现在的他已经长大,已经强大,他身怀各种绝技,他有气血修行、他懂巽风之术、他会用七进剑——杀人。
他完全可以凭借这些来扭转一切,不是么?
“这不对。”他站住了脚,转过头,明明跑出了那么远,可一转头的时候自己又回到了原点,父亲正倒在地上,翻滚着躲避那些落下的刀光,身上却已经伤痕累累。
当他发现秦轲折返回来,立刻急切地痛呼起来:“还回来做什么?快跑!继续跑!”
秦轲嘴边一抹轻笑,随后疯了似的冲向那些人,一只手往腰间摸去……
菩萨剑出,谁与争锋?
不过是一群山匪混蛋,身无半点修为的乌合之众罢了……
只是他伸手去摸,却摸了个空。
紧接着,他一头撞在了那个精壮大汉的腿上,仰面倒了下去。
第五百五十章 过往
自己的腰间空空如也,哪里有半点菩萨剑的影子?
至于气血修为……这时候他还在跟着父母逃难,尚未遇见师父,又哪来的机会接触修行一道?
这时的他只是个孩子,瘦弱,胆怯,个头甚至不及面前精壮汉子的腰身。
一只大手握住了他的喉咙,将他提到了半空,轻易得像是提起了一只病猫,窒息的感觉很快涌入了他的大脑,但他只能无助地瞪大了眼睛,眼里满是绝望。
周围挥刀劈砍父亲的几人也聚拢过来,脸上带着怪笑,似乎对首领捉住的这个“小玩意”产生了几分兴趣。
秦轲的视线越过大汉的头顶,看到了自己身受重伤的父亲正挣扎着从地上站起,血水模糊了那个老实庄稼汉的双眼,头上的裂口也毫不留情地往外涌着红色,但他还是拾起了脚边的一柄大刀。
风声呼啸,那柄大刀迅疾落下,砍断了大汉的胳膊。
伴随着那名壮汉惨痛哀嚎的声音,秦轲和那只手臂一起重重地摔在地上,而父亲冲了上来,伸手将他推得更远,然后像一头发怒的豹子那般拼命挥舞起手中的大刀。
父亲终究只是个农人,从没练过武,不可能会有什么招式技巧,刀锋上下舞动更是显得滑稽可笑,但他身为人父的本能令他这一刻爆发出了常人所没有的悍勇,断掉胳膊的大汉痛骂着,狂吼着,然而他身旁的喽啰竟一时不敢上前。
秦轲站在离父亲十步远的地方,全身颤抖,鼻涕和眼泪都流进了嘴里,狼狈不堪。
“给老子弄死他们!”壮汉躺倒在地,仰天怒吼着。
喽啰们脸上顿时恢复了几分狠意,终于冲向了那几近癫狂的庄稼汉。
父亲惨淡一笑,没有转头,而是更加勇猛地迎了上去。
秦轲再度奔跑起来,感觉像是用上了生命仅剩的那丝气力,空旷的荒原上回荡起喽啰们兴奋又残忍的笑骂声,还有那庄稼汉最后的一句呐喊:“活下去!”
跑着跑着,那些笑骂声似乎离自己不远反近,秦轲感觉到一阵暴怒,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他身体里炸裂开来,怒火从他的腹部一直焚烧到心脏深处,血脉里的每一寸都是滚烫的。
那一次他逃了,逃得很远很远,但这一次,他回到了父亲的身边。
父亲灰败的眼睛里带着几分无奈,但最终还是回归了平静,一只沾满鲜血的手缓缓地抚上秦轲的脸颊。
“你说你,让你快跑,你怎么又回来了?”父亲叹息道:“也罢,小豆子啊,别怕,这回我们都不用再逃了,以后我们也都不用再逃了……”
秦轲却依旧傻傻地跪在那,听着身旁猖獗的笑声,一颗心冷得好像父亲被风吹凉的手掌那样,他总觉得这一切都太荒诞了,应该是哪里出了错才是,但他一时又不知道是哪里错了。
他回到了这一刻,本该拥有改变结局的能力,可为什么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切再次发生?
这么多年过去,他自以为已将这件事情藏得很深,如今看来,不过是他一直在自欺欺人。
他依旧是那个无能又胆怯的孩子,甚至没有勇气陪同自己的父母一同死去,他什么也改变不了。
“大哥,这孩子怎么办?”几名凶徒指着秦轲问道。
“抓起来带着,孩子的肉嫩,比他爹娘的好吃。”首领面露凶光,感受着断肢的疼痛,额头青筋涌现。
那些人围了过来,手里握着刀,像一群冷漠的屠夫。
“这孩子是不是吓傻了?”有人上前抓住了秦轲的脚,将秦轲倒提着,笑道:“怎么一动不动的。”
“饿了这么些天,估计也没什么肉,倒不如现在宰了……”一人喃喃道。
秦轲身在半空中,依旧面色平静,双目暗淡无光,好像被什么东西夺走了魂魄一般。
“放开。”秦轲轻声道。
“什么?”凶徒没听清秦轲的话,将耳朵假模假样地凑了过去。
“放开。”秦轲的语气加重了几分,也不再是孩童般的声音。
凶徒低下头,看向秦轲继续笑道:“小子,要怪就怪你爹是个窝囊废,下辈子投个好胎,做个贵人,再不济去当个土匪,总比穷老百姓好……”
秦轲歪了歪脑袋,静静地注视着凶徒,低声道:“你已经是个死人了。”
凶徒皱起了眉头,心里咯噔一下,强横道:“小子,你放什么狗屁呢?”
“我亲眼看见的,你做了土匪,官府将你抓获,在街市上被官府用铡刀斩掉了脑袋。”秦轲的神情逐渐严肃,声音却依然轻飘飘的。
凶徒不解,笑着转头想跟自己几个同伴调侃几句,然而他的头还未转到一半,竟是缓缓地从自己脖颈上方滑了下来。
异变骤然发生,所有人都没能反应过来,而秦轲不再受到那只手的束缚,重重地摔落到地上。
当他从地上爬起,整个人已经恢复成俊朗青年的模样,不但浑身感觉不到疼痛,甚至衣衫整洁,未沾到半点尘土。
他指着几人身后那个断臂的大汉,轻轻道:“还有你,你死得比他们都早,三天后你的伤口恶化,最终只能成为他们几人果腹的口粮……”
话音未落,那名大汉的身体像是遭到了什么利器切割,顷刻间四分五裂。
见到了这般变故,凶徒们终于恐慌起来,一脸骇然地盯住了眼前这个一步步向他们逼近的青年人,而秦轲显然没打算给他们留什么情面,继续指着一人道:“你后来从了军,可第一场仗就临阵脱逃,被监军拦腰给斩了……”
他指到的那个人浑身一凛,惊呼着向后逃跑,没走两步,上半身与下半身便成了两截,似乎是没有感觉到下半身离开了自己的掌控,那人两手扒拉着黄土,还在奋力爬行。
其他人……
秦轲的目光幽幽地扫过剩下几个面如死灰的凶徒,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中不知何时出现的菩萨剑,感受着那一阵阵冰寒刺骨的杀意涌上心头,体内气血也随着自己的一呼一吸渐渐激荡肆虐起来。
他不明白刚才的一切究竟有何意义,也不知道自己突然产生的预知能力有何用处,他只是感觉沮丧,感觉悲凉,感觉无奈。
因为他知道,自己的爹娘还躺在不远处的血泊之中,而纵使他能早一些恢复力量,早一些解救了爹娘,结局也不可能有所改变。
一切的结局已经落定在多年前的那个午后,如今呈现出来的,不过是一场虚幻的梦境。
甚至他刚才指出的那几名凶徒的凄惨下场,或许也只是他的一点幻想罢了。
既然如此,他现在的这些力量又有什么用呢?
如果能够改变过去,能够用幻想掩盖住这么多年埋藏在心底的歉疚,是不是自己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我知道,我不该偷那几张饼,我知道,我本该陪爹娘一同死在荒原上……”秦轲望向了那些满眼惊惧的凶徒,低声喃喃道:“但是,我没有。”
随后他举起剑,像是举起了一座沉重的大山。
剑芒如电般闪耀。
与此同时,战场上方的金光轰然绽放,玉盒中直冲云霄的光芒也在一瞬间扩大了不知多少倍,暴烈的雨水受到光芒照射,突然汇聚成无数条细长的水流,倒着往云层中灌去。
众人目瞪口呆之间,金光驱散了黑压压的浓云,整片天地回归静穆,夕阳西下,云淡风轻,本该杀气弥漫的战场竟变成了一片祥和中正的景象。
金光洒遍苍穹,一声声龙啸却显得十分痛苦,原本强大得不可一世的黑龙不断扭动着长长的身躯,正如先前被雷电攻击无处可逃的鸾凤那般,他也始终无法摆脱耀眼金光的追逐。
黑色的鳞片在金光之下层层剥落,化作一团又一团的黑色水雾,原本稍有恢复的龙尾这时非但没能继续增长,反而喷涌出更多如墨一般的“鲜血”,黑龙挣扎着升腾到天空的最高处,却仿佛被什么东西强行锁住了,突然直直向下坠落……
当庞大的身躯轰然撞击到大地,震出的尘土足有一丈高,烟尘四溢,没过了数十名列阵的荆吴军士兵。
高长恭望着手中玉盒,也是有些震惊,他当然清楚这金光的源头究竟是何物,事实上,正是因为有这样东西,他才敢于在黑龙面前有恃无恐。
那是来自叶王陵墓里,神龙褪下的那片逆鳞。
只是在叶王陵墓里,这片逆鳞除了镇压叶王使其一直未曾尸变之外,还并未展现出什么惊世骇俗的力量。
不过高长恭听诸葛宛陵讲解过,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正因为当初神龙被心魔夺去了一半心神,新长出的嗜血逆鳞力量之强一度超过了这片原生的逆鳞,而当神龙离世,心魔被神龙意志压下,这片嗜血逆鳞的力量也跟着衰弱了不少。
在荆吴的时候,诸葛宛陵为了收藏两片逆鳞着实花费了不少心思,好在神龙逆鳞的祥和中正之力重新占据了上风,使得嗜血逆鳞的邪性无法为祸人间,否则以其嗜血之性,足以顷刻间吸干十丈内生灵气血……
相生相克之神奇,莫过于此了。
如今神龙逆鳞离开了荆吴,不再需要压制嗜血逆鳞的邪性,所绽放出来的力量已经近乎于神龙再临,明明是实力达到圣人境界的化身黑龙,居然也会被压制到鳞片俱散,化身渐毁的地步。
或许因为这条黑龙是神龙昔日的老对手心魔所化,逆鳞所发出的金光慢慢地凝聚到云端,再以一种决绝而神圣的气势倾泻而下,千万道金光仿若一柄柄实实在在的利器,击打在黑龙残败的身躯上,像滚油泼雪一般,将其侵蚀出了无数伤痕。
第五百五十一章 龙心
黑龙猩红的双眼中充满了怒气,痛苦地仰天长啸:“你分明已经死了!死了!为什么还要来阻止我!”
神龙确实已经死了,又或者说,他回到了自己诞生的地方,回到了他的故乡——一个虚无缥缈的世界。
也许他能够重生成为一个全新的存在,延续他至高无上的强大神话,此刻金色圣光的威严依旧,仿佛是那个逝去的王者,高傲而沉默地立于云端,向这个世界宣告着自己亘古不变的意志。
手捧着玉盒的高长恭神情也颇不平静。
面对之前洛凤雏毫无保留的攻势,他数次于火海中命悬一线,如今虽然捡回一条命,可身上经脉内脏多处受伤,骨骼更有十几处断裂,还好有强大的气血底子撑着,只是想要全部恢复,怕还要很长一段时间的调养才行。
令高长恭未曾想到是,就在刚刚光芒绽放到极致的时候,一股平和的力量顺着玉盒底部涌入了他的掌心,再由掌心向四肢经脉传递,不断地带动起他的气血运转,几息之间竟是令身体痛楚悄然减轻了不少,甚至受伤严重的地方也有了愈合的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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