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青史尽成灰
此时的察罕一息尚存,还想说点什么,结果他就看到了一双通红的眼眸,手起刀落,直接斩落察罕的人头。
这,这不科学啊?
你朱元章不是这样的人啊,你难道不想俘虏我,不想说点什么,不想玩个明正典刑吗?
我可是元军统帅,地位尊崇,哪怕俘虏了,也能大做文章的!
带着满肚子的疑惑,察罕死在了阵前。
是不是有点太容易了?
或许是吧,可谁又能想到,真实的历史上,察罕是死在了田丰和王士诚的手里,连上战场的机会都没有,就憋憋屈屈结束了。
只能说,现实一直在残酷地挑战着浅薄的认知,穷尽想象力,也很难搞明白现实的离奇。
对于朱元章来说,亲手斩杀察罕,除掉一个大敌,并没有让他有什么喜悦,相反,他很恼怒。
元军的拉胯程度超出了战前的预计,本来老朱是想作为决胜力量,弥补徐达和常遇春的不足。
起到一锤定音的效果……但是从实际来看,是不用他出手的,两员大将足以应付。
而且为了让他出手,徐达在布置上面,明显预留了空间,就是要给天子表现。
然后他就上了战场,就跟察罕帖木儿撞上,这家伙几乎射出暗箭……天子上战场,就没有风险吗?
笑话,刘邦好几次受箭伤是怎么回事?
刀剑无眼,对于所有人都是一样的。
朱元章的身上就罩着三重铠甲,一支暗箭,或许伤不到他,即便受伤,也要不了他的性命……但问题是张先生啊,他身为天子近臣,也紧紧跟随。
万一这一箭伤到了张先生,那该怎么办?
光凭这一项,察罕就该千刀万剐,仅仅砍了头,算便宜他了!
而且朱元章也暗暗下定决心,身为一国之君,不能任性了,就算他不在乎,也要考虑身边的近臣安危。
老朱攥着手里的利刃,在战袍上蹭了蹭血迹,收回了鞘中,随即澹澹下旨。
“叫徐达和常遇春追杀元军。”
说完这句话,老朱就打马返回,放弃了追杀。而且他也下定决心,从今往后,收起铠甲兵器,再也不会亲自上战场了。
当然了,他对战场的研究不会放松,哪怕坐在奉天殿,依旧能够微操。
“先生……你,你立了大功啊!”老朱略显尴尬道:“这一次咱可要好好封赏才是。”
张希孟还处在击伤察罕的震撼中,不免心不在焉,竟然没有立刻回话。老朱只能咳嗽道:“先生,你莫非有什么事情?”
张希孟这才稍微清醒,随即道:“主公,此战之后,只怕中原大地,更要凋敝了。想要恢复民生,重建家园,可不是三句话两句话能做到的。”
朱元章微微沉吟,就说道:“先生以为要做哪些事?”
“其一,自然是消除兵乱……察罕帖木儿聚拢了几十万元军,还有韩宋的旧部,光是这些人加起来,没有一百万,也有八十万。另外地方上还有许多结寨自保的地主武装,更有多如牛毛的盗匪,主公,实不相瞒,以我来看,中原大地,已经不剩下太多的好人了。”
这可不是什么嘲讽,而是说一个简单的事实。
普通人想要在这种乱世活下来,实在是太难了。
反之,能活下来的,又有多少清白的?
那些豪门大户,地主豪强,抓起来,挨个砍头,保证不会有冤枉的。
溃兵三分之一,土匪三分之一,地主豪强,又占了三分之一。
这就是开封等地的情况。
像汝宁,信阳,包括颍州等地,还能组织起一些民兵。
但是这一次战场的核心,归德,开封,郑州,以至于洛阳等地,除了走不了的老弱病残,只怕连民兵都不好组织。
“除了兵乱之后,就是水患……黄河泛滥依旧,庞大的黄泛区,赤地千里,盐碱沙化,好些地方已经不适合生存,中原沃土,居然弄成了这幅样子,又要花费多少功夫,才能恢复过来?真是无法估计。”
“除了恢复民生,还要北赶元廷,收复大都……这一次几十万兵丁动员,已经伤损了朝廷元气,必须要有个恢复时间……察罕虽然死了,但是孛罗帖木儿尚存,元廷在草原上,依旧实力不俗。说实话,我们接了个内忧外患的烂摊子。想要走出来,并不容易!”
张希孟简略总结一下,就已经让人心惊肉跳,头皮发麻。
确实是困难重重。
朱元章也意识到了,虽然中原姓朱了,但是距离他想要的中原大地,还差得太多太多。
“千般事,万般事……归结起来,全都是人的事情。”
老朱突然道:“咱不管先生怎么筹划中原大事,但是咱有一条,必须放在首位。”
张希孟微微迟疑,“主公有何高见?”
“不是什么高见。”朱元章道:“咱要学勾践。”
“勾践?”
“对!”
老朱突然笑道:“中原恢复,首先在人,所以咱打算效彷勾践,鼓励生育……只要多生一个娃,就多分一块田,而且这块田免除田赋徭役,一直到二十岁。不论男娃女娃,全都一样!如果谁家生五个以上的娃,就,就免掉徭役!”
张希孟微微吃了一惊,“主公,这是不是过了?赋税徭役,不好轻易改动!”
“不!”老朱固执道:“赋税徭役出了问题还能纠正,人是根本,人是一切!都没人了,还谈什么别的?”
朱元章又吸了口气,突然笑道:“咱还要个设想,这男子二十不婚,罚款!民户罚两石稻谷,至于官吏吗……罚俸禄,官职越高,罚得越多哟!”
第四百八十二章 民本经济
张希孟觉得自己被针对了。
“主公,这,这罚俸禄不妥吧?现在百官俸禄也不高,民生艰难啊!”
朱元璋呵呵道:“民生艰难,官员更应该做表率……此事就这么定了,察罕授首,元军大败,千头万绪,先生还要辛苦辛苦啊!”
老朱说完,干脆打马返回御帐,在转身的刹那,老朱一脸坏笑。总算能光明正大催婚了,当朝少师,右丞相,年满二十还不成婚,估计最少能扣八成俸禄,你敢不结婚,咱就敢让你连阳春面都吃不上。
就这么干了!
老朱仿佛是打了个大胜仗,就连阵斩察罕,都没有这个快乐。
高兴得朱元璋都哼起了小曲,开心飞起……
只是张希孟却想到了另一件事,一件让他困惑了很久的大事。
当然了,跟结婚没什么关系。
他在琢磨着,为什么中原大地,没有走上工业化的道路,到底是什么在制约着?
高高在上的皇帝,根深蒂固的儒家思想,小农经济,歧视商贾,保守内敛,不思进取,惧怕海洋……甚至说干脆就是人不行!
各种奇谈怪论,教材上的言之凿凿,张希孟也知道不少。
但是说实话,都很难让人完全信服。
如今面对着中原凋敝,赤地千里。
张希孟和朱元璋的解题方法,似乎能说明一些情况了。
什么结婚啊,什么俸禄啊,那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如果不把眼前的难题解了,他酝酿许久的工业发展计划,估计就要让老朱弄得胎死腹中了。
因此张希孟立即派人,把刘伯温和宋濂叫来,这俩人原本都在济宁处理军需辎重事宜,听到了张希孟的命令,急匆匆赶来。
“两位先生,主公和我谈到了恢复中原的设想……我提到了剿匪,消除兵祸,治理水患,均分田亩等等事宜。但是在主公看来,眼下的当务之急是生孩子,你们看看,这事情该怎么解决?”
刘伯温和宋濂互相看了看,几乎没有迟疑,一起点头,“张相啊,这一次可是你错了。上位的想法是对的。”
宋濂也道:“当初勾践卧薪尝胆,积蓄力量,灭吴复仇,最紧要的一项,便是十年生息,十年教训。培养出一代年轻人,有了充足的兵丁,才能反攻吴国,一雪前耻啊!”
张希孟低垂着眼皮,突然道:“两位先生,一定要多生孩子才行吗?”
“那,那不多生孩子?哪来的农夫,哪来的兵丁啊?”刘伯温不解道。
张希孟深吸口气,缓缓道:“那能不能发明新的机器,让耕田效率更高?原本一个人能耕三十亩,现在能耕三百亩。还有织布,一个人能织出十个人,一百个人的布匹,那多出来的人,不就能充作兵丁,加入军中,报仇雪耻了吗?”
宋濂和刘伯温绷着脸不说话……这要是别人说,他们保证能翻脸……让一个人耕十倍的田?你想把人累死怎么滴?
你的心也太黑了!
不过这话是张希孟讲的,这俩人就不能贸然反驳了,还要仔细思量。
刘伯温博学多识,倒是沉吟道:“我倒是听说,在宋朝的时候,江南已经有一次织几十根丝线的织机,光是零件就有一千八百多个,十分雄伟壮观……甚至还有精巧的工匠,借助水流,推动织机。倒是能用一人顶得上十人百人。”
他刚说完,宋濂就摆手了,“伯温兄,这东西我也听书过,但是纺出来的线,粗细不一,根本没有人要,也就是能工巧匠比拼心智罢了。寻常人家,尤其是富裕大户,还要用普通的织机。”
张希孟听到这里,也来了兴趣,忍不住道:“宋学士,你说说看,一次能纺出几十根线,用的人工少了,价钱自然低了,难道普通百姓也不愿意要吗?”
宋濂突然呵呵笑道:“张相,你怎么也糊涂了,人工少了,怎么价钱就低了?织布还要丝绸,棉花,原料可不便宜啊!”
刘伯温也笑道:“张相,你忘了,咱们在江南均田,还特意对桑麻田课税,怕的就是多种桑麻,减少了粮食。若是按照张相所想,必须要人工少了,原料价钱不变,产出的丝绸布匹才能便宜,不然的话,价钱还是那样!”
张希孟闭目思忖……渐渐颔首。
田地不增加,分配多少种粮食,多少种植桑棉,其实是有上限的。
也就是说从原材料这一关就给卡死了。
想要搞什么工厂机器的大生产,根本行不通。
张希孟略沉吟,就又道:“两位先生,你们再想想,就算原料不变,每人每年的衣料不变。如果都改用织机,节省织工数量,行不行得通?”
宋濂直接摇头,“张相,明明有好的,又何必要穿差的?这不是找不痛快吗?”
刘伯温也跟着道:“是啊,张相,就算不招募织工,她们在家里,也要整日纺线……多少农妇在家里针织女红,把眼睛熬瞎了,就为了换点钱,添补家用。毕竟力气越用越有,钱可不会越花越多啊!”
张希孟听到这里,触动了心弦……他终于可以给自己的疑问写上一个差不多的答案了。
不是中原大地没法领先其他地区,先发展出工业,而是工业这条路,违背这个庞大农业国家的天性,甚至说完全不符合经济规律,属于用手走路,拿脚用筷子了。
宋濂提出的原材料制约,是一个前提。
也就是说,一年就能产出这么多东西。
如果都用高效的纺织机,织出来质量并不好的丝绸布匹,老百姓是不认可的。
物资稀少的条件下,人力就变得不值钱……一个碗破了,也要想办法补上,继续使用,一小块布头,也不能随便扔了,要用来补衣服,做鞋垫。
人们更愿意耗费无数精力,增加那么一点点收成。
在种田上,表现就是精耕细作。
在工艺上,就是那些后世也做不出来的精妙工艺品。
就像前面提到的千工床一样,归根到底,就是存量竞争之下的疯狂内卷……卷到了无以复加,卷到了地老天荒。
比起除了效率稍微高一点,别的一无是处的大机器,人们更愿意用传统织机,用自己的双手,小心翼翼,打造出更加精致的东西。
这里又出现了一个问题,历史上的明朝,不是出现海外贸易繁荣,每年出口千万,赚了世界三分之一的白银吗?
难道那也不够推广机器吗?
对不起,还真不够。
彼时江南几千万人,心思机巧的织工,何止几百万!
要知道长久以来,中原大地,人口稠密,占全世界的比例,也通常在三成左右。
能享用丝绸的,只是贵族富商,每年卖一两百万匹,换上千万两银子,仅仅是苏杭等地的女工就够了。
一两银子不到,雇一个女工……然后你跟我谈机器?
让我花几百倍的价钱,投入前途未卜的织机?
是你有病,还是我有病?
就算织机出来了,你给我解决原料?你给我解决市场?你能让外国的泥腿子也穿上丝绸吗?
你难道不明白,丝绸瓷器都是奢侈品……你瞧瞧后世哪个奢侈品不是标榜纯手工的?当然了,有些不是奢侈品的,也会手足并用的……
作为有着后世习惯的张希孟,遇到了中原凋敝,民生艰难,他想着提升技术,适当点科技树,发展工商,然后富国强兵。
可是在老朱看来,最省事的选择就是鼓励生育,用人口填满中原大地,自然而然也就恢复了。
不光他这么想,刘伯温,宋濂,还有许许多多的有识之士,也都是这么看的。
你能说他们见识不行,食古不化吗?
张希孟突然发现,有病的人或许是自己。
为了几百年后的事情,有必要折腾现在的大明百姓吗?
这么干是不是有点自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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