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 第191章

作者:王梓钧

抵京之后,直奔首辅官邸。

由于没给银子贿赂门房,门子连拜帖都不收。

“锵!”

王调鼎拔出文士剑,剑指门子的咽喉说:“我乃江西巨寇赵天王麾下,若是首辅不见,便散播首辅勾结反贼之言,张首辅必有抄家灭门之祸。你这看门的也别想跑掉!”

反贼的人?

门子吓得脑袋一片空白,想要下跪,又怕被剑锋伤到喉咙,浑身哆嗦道:“好……好汉饶命!”

“快去通报!”王调鼎收剑回鞘。

门子瞬间瘫软在地,挣扎了两下,硬是没力气站起来。

“快去!”王调鼎呵斥道。

门子拿着拜帖,慌张往里爬,其他守门者已躲得老远。

待进门之后,大门立即关上,门子这才艰难站起,踉踉跄跄跑去通报。一个报一个,拜帖终于递到首辅张志发那里。

听说被招安的江西巨寇派人来了,张志发不敢见,又不敢不见。他慌张来到大门之内,隔着门问道:“尊驾来京有何事情?”

王调鼎回答说:“大明前军都督同知、昭勇将军、吉安总兵赵言,亲笔手书一封,派我亲自交给陛下。你快快去宫里通报,现在就去,耽误事情,你脑袋不保!”

张志发以为出了大事,以崇祯的性格,如果因为他而耽误,还真有极大可能脑袋不保。

“备轿!”

这位首辅,吓得立即出门,趁着天黑以前往紫禁城跑。

来到东安门前,张志发对守门侍卫说:“烦请通报陛下,内阁有急事呈奏,十万火急之事!”

侍卫见首辅如此着急,以为鞑子又打来了,吓得立即跑去通报,都没顾得上收银子。

层层传递,崇祯立即召见,张志发见到皇帝时,天色已经完全黑透。

“又出了什么大事?”崇祯急忙问道。

张志发说道:“陛下,江西吉安总兵赵言,遣一信使至臣住所。说是赵总兵亲手书信,要他当面呈交给陛下。臣不敢放其进门,此人如今还在臣家门口等着。”

崇祯眉头紧皱,同时又感到好奇,当即传令说:“带此人进宫!”

王调鼎被搜去武器,径直来到乾清宫。

见到皇帝,王调鼎当即跪拜说:“庐陵知县王调鼎,叩见陛下!”

崇祯疑惑道:“你是大明的知县,还是赵言的知县?”

王调鼎回答道:“臣是大明知县,上任不久,反贼便来攻城,麾下并无士卒可用。臣有负君恩,致使大明丢城失地。这几年,臣并未真的从贼,一直在白鹭洲书院讲学。”

崇祯居然没有感到愤怒,或者说他已经麻木了。至少这个知县,没有选择做贼官,只是在反贼治下教书。

而且,庐陵县附郭府城,真正追责该是吉安知府。

崇祯要是知道,《大同集》里的文章,有两篇都出自王调鼎之手,恐怕当场就要将其拖去凌迟。

太监递上一封信件,是从王调鼎身上搜出来的。

“这是赵瀚的手书?”崇祯问道。

王调鼎说:“正是。”

崇祯好奇拆开书信,第一反应是字还不错,看样子确实是个有文化的反贼。

内容翻译为白话之后,大致如下:“臣赵言,吉水一贫寒书生。贪官污吏盘剥,士绅豪强压榨,为求活命而效尤螳臂。如今全国大灾,江西官民上下一心,灾情总算不是很严重。而南直隶、浙江大旱经年,父子、兄弟、夫妻相食,大量饥民来到江西乞讨。江西、南直、浙江粮商勾结,囤积居奇,臣在江西无力约束。必须南直、浙江官员联手,才能平抑江南米价。请陛下特派巡粮总督,勒令南直、浙江官员,专门督办筹粮赈灾之事。”

“混账!”

崇祯勃然大怒,呵斥道:“他一个吉安总兵,竟然想染指南直、浙江的赈灾之事。要不要换他来做皇帝!”

王调鼎拱手道:“陛下容禀,赵言之本意,还真就只是赈灾。”

崇祯冷笑:“你说!”

王调鼎说道:“赵总兵想要占领浙江,如探囊取物耳。从广信府发兵便可,浙江又哪有官兵能抵挡?拿下浙江,再以水师攻南直,两面夹击之下,长江以南尽入其手。他又何必多此一举,请求陛下派总督去江南赈灾?”

这话虽然难听,却所言非虚,也是朝廷最担忧的事情。

崇祯问道:“赵言究竟意欲何为?”

“赈灾,救民。”王调鼎回答道。

崇祯越听越糊涂,甚至称呼上都不掩饰了:“他一个江西反贼,南直、浙江大灾关他何事?”

王调鼎额头触地,趴伏道:“臣,不敢说。”

“说!”崇祯呵斥。

“赵言,人杰也,有并吞宇内之心,有匡扶天下之志,”王调鼎说道,“今年江西亦有大灾。赵瀚治下,官兵齐心,虽有灾情,却不严重。而官府治下,水旱肆虐,百姓苦不堪言,饶州、都昌皆有饥民起事。赵言不但在自己治下减赋赈灾,还去官府治下赈济百姓,甚至因此钱粮枯竭。”

崇祯冷笑:“此邀买人心也!”

王调鼎继续说:“陛下,数臣直言,赵言把自己当官府了。南直、浙江之饥民,虽不在赵言治下,却也被赵言视为自己的子民。他对百姓是极好的……”

崇祯这次没有愤怒,而是感觉荒唐可笑,同时又有无尽的悲哀。

他这做的是什么皇帝啊?

治下饥民不能救济,还得疯狂催税,竟让一个反贼来操心民生。

崇祯面无表情道:“朕听多人论及赵言,各执一词,难辨真假。你也来评价此人一番吧。”

第230章 【皇帝与皇后】

王调鼎年纪轻轻,肯定还没活够啊,他哪里敢说真话?

当即抱拳道:“这赵言自是人杰,当世罕有。然其性之弊有二,一曰迂,二曰仁。”

崇祯奇怪道:“仁亦弊乎?”

王调鼎解释说:“此仁,乃妇人之仁。陛下可知,赵言兵锋日盛,却仍局促于半个江西?”

崇祯有些愠怒,什么叫局促于半个江西?占了半个江西还嫌少吗?

崇祯不接话,王调鼎只能继续说:“其麾下官吏、将士,皆沸腾求战,欲扩其私地而升迁。然赵言妇人之仁,每次大举出兵,必在夏收、秋收之后,且至多两月便止兵。其所言也,用兵太多,必令百姓生活日艰。此非妇人之仁耶?以其威望、兵势,两年前便可横扫江西。”

“混账之言,朝廷兵多将广,江西岂是他说夺就夺的!”崇祯大怒。

王调鼎连忙俯首,不敢再说。

其实,崇祯已经相信这话,并结合陈于鼎、刘同升等人的评价,在心中勾勒出一个赵贼的生动形象。

在崇祯想来,赵瀚是那种信奉“仁义”的儒生。因其自身遭遇,痛恨朝廷和大族,但非常关心爱护小民。因此,赵瀚强行把大族的田产,分给普通老百姓。甚至在能够占领整个江西的情况下,因为害怕用兵太多,影响百姓的生活,于是每次出兵都只一两个月,占一点地盘见好就收。从来不为了扩张地盘,强迫老百姓多交赋税。

这是一个有理想、有道德、有责任的反贼,跟李自成、张献忠那些人完全相反。

见王调鼎趴跪于地,崇祯止住怒火,问道:“此其妇人之仁,那又何谓迂呢?”

王调鼎说道:“赵言做事,迂于成规。其奉《大明律》为圭臬,但有犯法之人,必然严惩不贷。当时有一举人,早已全族归附,且做事认真而不懈怠,可谓清官廉吏也。因醉酒辱一从良妓女,便依《大明律》判处绞刑。此事尽失士绅之心,多有举族逃亡者。”

崇祯居然开始为赵瀚辩解:“这怎么能算迂阔?做事做官,就该守规矩!”

王调鼎说道:“陛下,做大事者不拘小节。为一从良妓女,而杀一清官廉吏,致使士绅多有逃亡。此真迂阔也。”

崇祯愤怒道:“你们这些读书人,就是不守规矩,而至天下如此田地!该杀,该杀!”

赵瀚在崇祯心目中的形象,又加了一个“铁面无私”。

仁义爱民,铁面无私,这种人来给我做官该多好,可惜竟然做了反贼。都怪江西的贪官污吏,竟把一个有道德、守规矩的士子逼得造反!

崇祯又问道:“江西多有读书人从贼?”

王调鼎回答说:“大族子弟从贼者亦有,但多为贫寒士子。江西文风鼎盛,贫家子多读书。此类书生,科举无望,报国无门,生计无依,赵言又给他们分田,因此蜂拥而做贼官也。赵言虽然迂阔,佣人却不拘一格。妓女,龟公,家奴,皆可做官为吏。传闻,为其掌管钱粮者,便是一家奴出身。”

“这家奴把钱粮管得可好?”崇祯好奇道。

王调鼎回答说:“以卑贱之身而获重用,这家奴对赵言感激涕零,为官做事殚精竭虑。其做人做事皆学赵言,手握钱粮赋税,却不置产业、不纳姬妾、不养奴仆,平日只以俸禄为生,无数钱粮过手而不取毫厘。”

“朕亦勤政节俭,为何百官皆贪,而赵言治下多廉吏也?”崇祯对此非常感兴趣,问道,“赵言如何整顿吏治?”

王调鼎回答说:“赵言用人,不拘出身。便是举人做官,亦须从小吏做起,有功必赏,有过必罚。每年都有贪腐之官吏,重则问罪杀头,轻则发配为矿徒。”

崇祯眉头紧皱,更加难以理解,他也有功必赏、又过必罚啊,怎满朝文武全都是贪官?

崇祯真的想不通,自己勤政节俭,从不大兴土木,皇宫殿宇漏水了,都舍不得出钱修缮。大明历代皇帝,都是从国库里拿钱为私用,而他却从内帑拿私房钱养兵,论及无私为国,他是大明历代皇帝里的第一人。

他这样的好皇帝,为何国家被搞成如此局面?

便是老天爷都惩罚他,本来财政就窘迫,今年还来个全国大灾,富庶如南直隶、浙江都人吃人。

突然间,崇祯谈兴全无,挥手说:“且去吧。”

王调鼎不敢多言,被太监带离紫禁城。

崇祯去到周皇后那里,一言不发,只是枯坐。

周皇后暗自叹息,来到崇祯身后,默默给崇祯按肩捶背。她不敢多说,因为说了也没用。历史上北京被围,崇祯让后妃自尽,周皇后终于说出埋怨话:“我嫁给你十八年,你一句话都不听,才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周皇后是暗示过崇祯南迁的,但崇祯只当没听明白。

“我是不是亡国之君?”崇祯突然开口。

周皇后不敢说实话,也不敢指出崇祯的过错,只安慰道:“陛下勤政爱民,自非亡国之君。”

崇祯愣神望着烛火,低语道:“南直、浙江大灾,人相食。江西反贼,竟想跟我联手平抑粮价,而我却一直在这两地催征赋税。我连一个反贼都不如吗?可不征赋税,如何练兵,如何剿贼?”

周皇后安慰说:“陛下勿忧,可遣能臣……”

“哪来的能臣?”崇祯猛然打断,“满朝文武,皆贪鄙之辈,连赵贼麾下的家奴都不如!那家奴为赵贼掌管钱粮,兢兢业业,不贪毫厘。而朕的大臣呢?真当我不知,九边粮饷,还没出京,就有一半不知去向。文官武将贪银子,朕派去督理户部、工部的太监也贪银子。没一个听话的,皆该杀!便说那王用忠,朕让他去镇守江西,没有让他去收税,竟因横征暴敛而被商户打死!”

周皇后不知如何劝解,只是心疼自己的丈夫,这些年过得实在太累了。

她多希望丈夫不做皇帝,还是以前那个信王。她坐在梳妆台前,信王偷偷扯她的头发,她惊觉动静猛然回头,头发甩了信王一脸。太监吓得不敢说话,信王却哈哈大笑。

那时的信王,多么开朗有趣,而今的皇帝却暴躁易怒。

“该杀,该杀!”

半夜里,周皇后被惊醒,多听几声,却是皇帝在说梦话。

周皇后的眼泪,猛然涌出来。她又不敢哭出声,只是默默流泪,握着丈夫的手想给些慰藉。

翌日清晨。

崇祯接到紧急军情,李自成包围成都,这让他感到匪夷所思。因为前几天的军情,是李自成包围汉中。

仅十九天时间,李自成的主力,就飞快翻越秦岭,从汉中来到成都城外!

这让剿贼官兵怎么追?

杨嗣昌的十面张网之策,漏得跟筛子一样,官兵只能在流寇屁股后面吃灰。

不过熊文灿还是很给力的,跑去做六省总理没多久,居然“招降”了张献忠。

只不过嘛,张献忠的招降,比赵瀚更加扯淡。

这货作战受伤了,也不方便乱跑,闲着也是闲着,那就陪朝廷演戏呗。一边接受招安,一边整军备战,还有功夫请人来讲《孙子兵法》。

真的,张献忠开始读书了,准确来说是听书。

而且不听《三国演义》,专听读书人讲正经的兵法韬略。

崇祯勒令前方将士赶紧入川剿贼,然后派人调去王调鼎的资料。

十一岁做秀才的神童,年纪轻轻就中进士。在北直隶做知县时,功绩有剿匪、筑城、安民、劝耕,考评为忧,这他娘的是个人才啊!

吏部那帮混蛋,如此能臣,为什么不调到中枢为官?

王调鼎左等右等,足足拖了半个多月,终于等到崇祯皇帝的答复。

南京户部尚书、左侍郎,被下狱问罪。南京户部右侍郎李玄,原地升为南京户部尚书,赐尚方宝剑,全权督办南直隶、浙江赈灾事宜。

至于跟江西赵贼联手平抑粮价,此事只字不提,崇祯丢不起那个人。

“唉!”

王调鼎一声叹息,虽然早有预料,但还是感到难过。

朝廷不跟江西配合,粮价肯定压不下去,赵瀚也对此无可奈何。就算逼着江西粮商,赶紧把粮食卖出去,江南粮商也必然屯着不出货。

而且,王调鼎无法离京了,他被崇祯任命为吏科给事中。

王调鼎非常无语,这个官职有鸟用。

明末的言官,无非两种。一种靠喷人来积累名声,一种靠喷人来攻击政敌。真正建言献策之人,少之又少,而且崇祯基本不听,导致认真议事的给事中变得更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