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梓钧
陶家已经被杀怕了,对风吹草动极为敏感。
如今,家里的男丁繁衍至十人,再被屠杀极有可能灭族,必须找一个强有力的靠山。
他们去年就派人去江西,观察赵瀚对大族的政策。情况让他们非常高兴,江西赵贼竟然只要田产,别说抢钱杀人,就连仓里的粮食都不会抢。
“父亲,叔父,”长房长子陶爱之说,“既然决议投靠赵先生,为何不趁机立下大功呢?”
陶邦显问道:“如何立功?”
陶爱之说道:“便依那知县,陶家出钱办团练,到时候可以带兵反戈一击!”
陶爱之出生于天启初年,当时陶家只剩祖孙四人,生下来便是新一代的独苗。因此取名“爱之”,从小严加培养,聘请名师教学,又送其至岳麓书院求学。今年虽只十八岁,却也见识广博,而且颇有谋略。
陶邦显、陶邦用对视一眼,但他们心有余悸,特别害怕兵戈之事。
陶邦用说道:“兵事凶险,能避则避,不如就在家里等着分田吧。为今之要务,是你们兄弟几个,多多纳妾生子,让陶家人丁兴旺起来。”
陶爱之愤懑道:“叔父,小侄才将才十八岁。二弟、三弟十六岁,四弟才十五岁。英华少年,正当建功立业,如何能痴迷于妇人?”
陶邦显的表情有些恐惧,叹息说:“你小小年纪,不知兵祸凶险。数十年前,陶家男丁两百余。仅你曾祖那一辈,主宗兄弟就有十三人。你祖父那一辈,又有同支兄弟十一人。可历次民乱,杀戮无数,为父亲眼看到各位叔祖、叔伯被杀。家中女眷,多遭侮辱,甚至被虐待致死!”
陶邦用也说:“最危险那次,贼寇来得太快。我与母亲跳入粪池,在大粪里泡了一整天,全身爬满蛆虫,半夜方才逃出去。”
陶爱之没有经历过那些,又兼年轻气盛,斩钉截铁道:“父亲,叔父,陶家为何屡遭不幸?皆因朝廷腐败,官逼民反,致使民乱四起。如今赵先生起兵,江西已然大治,未闻再有民乱,此平定乱世之英主也。我陶家既然决心归附,不惟献土而已,还当趁机立下大功。于公,为生民立命也;于私,可使我陶家再得富贵!如此良机,怎可错过?大丈夫生于乱世,难道还要苟且偷生,整日与妇人在内宅为乐吗?”
“砰!”
房门被推开,三个少年走进来。
却是陶邦显的次子陶眬之,陶邦用的长子陶云峰、次子陶爱峰,年龄最小者只有虚岁十五。
“请父亲、叔父(伯父)募兵!”
三个少年,齐刷刷跪地。
陶爱之也跟着跪下:“请父亲、叔父募兵!”
兄弟俩又是担忧,又是高兴。忧的是惧怕兵连祸结,喜的是儿子们都胸怀大志。
数日之后,陶家派人去府城报备,知府、知县都非常惊喜。旬月间,陶家募兵四千余,由陶爱之、陶眬之、陶云峰、陶爱峰四兄弟统率。
……
浏阳。
李正此时极为郁闷,出兵湘南的四支部队,黄幺攻克醴陵,刘柱攻克茶陵,张铁牛攻克酃县,只有他被堵在浏阳城下。
浏阳知县冯祖望,虽然已经升迁异地,但他练出的乡勇却还在。新任知县虽然没啥本事,却也懂得放权,把乡勇交给王徽来统率。
王徽据城不出,热油、金汁、滚木、落石齐备,把浏阳县城守得无懈可击。
没法强攻!
前任知县冯祖望,不但编练乡勇,还把县城给修缮加固了。
这个冯祖望,不学父亲冯梦龙写,跑来掺和兵事干嘛?
李正望着城池无可奈何,只能寄希望于围城打援,可长沙那边偏偏又不派援军过来。
“攻城为上,攻心为下。”萧宗显提醒道。
李正问道:“如何攻心?”
萧宗显说:“传令宣教员和农会,先给城内乡勇的家人分田,再让这些家人去城外喊话。找不到家人的,就给他们的邻居分田。”
李正顿时醒悟,大喜道:“好计策!”
定下计策,立即行动。
又过数日,几百个先分到田的农民,坐着小船渡过护城河。
“不要射箭,我看到我爹了!”
“我三叔也来了,大夥莫要射箭。”
“……”
守将王徽顿时又惊又怒,他出身大地主家庭,家里有上万亩地,已经提前把家人接到城里。
可他麾下的乡勇,却多出自小地主、自耕农,另外还有一部分是佃户。
城外这数百农民,他还真不敢下令射箭,否则定然军心大乱。
一个自耕农大喊:“润哥儿,我是你爹。咱家的田没被分走,还多了二十几亩。有水田,有旱田,还有山地!莫要再给官府打仗了,快快投降做赵先生的兵!”
另一个佃户则泪流满面,哭喊道:“石头,咱家也有田了,咱家也有田了啊!不用再给地主种田了,咱家自己也有田,快快回家种田!”
“良子,我是你叔。你爹走得早,你们兄弟几个,从小就过苦日子。快回家吧,你娘都分田了,你也快快分家分田!”
“大哥,我是小妹。女人也能分田,爹娘让你快回家!”
“……”
一通喊话,守军全体沉默,都在侧耳倾听城下在说什么。
王徽只觉浑身冰凉,哪有这样打仗的?
他看向身边士卒,除了大族子弟之外,其他人全部开始躁动,脸上写满了向往之色。
这还怎么打仗?
只需再喊话两三天,反贼根本不用攻城,守军自己就要跑光一大半,甚至有可能直接开门献城。
王徽朝着另一段城墙走去,面无表情道:“县尊,借你人头一用。”
知县表情惊恐,还没来得及求饶,就被王徽一刀砍死。
“开城!”
王徽提着知县的脑袋,带着乡勇出城投降,这仗根本就他娘的没法打。
李正带兵过来,笑着说:“你便是守将王徽?带兵不错,今后跟着我打仗吧。”
“愿为赵先生效死!”王徽单膝跪地。
王徽以前只杀过江西来的贼寇,手上没有染过大同兵的血。而且,他麾下全是家乡子弟兵,也不可能胡乱在家乡杀人。
除了出身大族,肯定要被分田,跟赵瀚没有其他矛盾。
王徽手下的乡勇,大部分被遣散回家,只留一千人作为运粮队。暂时没有正式编制,临时招募的运粮辅兵而已。
略作休整,李正派人给黄幺报捷,商量下一步作战计划。
此时此刻,黄幺已经离开醴陵,攻占了渌口镇(株洲),卡住水陆交通要道。
当友军捷报传来,黄幺立即下令,让李正前去骚扰长沙。而他自己,则带兵前往湘潭,只要把湘潭拿下,就能跟李正一起合围长沙。
李正在等待命令期间,突然抓到一个“奸细”。
“奸细”跪地磕头道:“将军饶命,小人是沙坪陶氏的家奴。我家主人募兵数千,只要将军兵至,必然反戈一击。将军若是不信,到了长沙之后,可以先去沙坪分田,那里的田地都是陶氏所有。”
李正将信将疑,还有主动请求分田的大地主?
第242章 【王之良】
湘南巡抚王之良,绝对称得上“知兵事”。
他接到任命时,是如此对崇祯说的:“赵贼,坐寇也,以分田而惑小民之心,时日越长,其势越盛。而湖广之兵,皆北上征讨流贼,湘南早已无兵可用矣。既令乡绅编练团勇,成可战之军须经一载,届时赵贼早已吞府并县。唯有编练火器营,方可短日而成军,请陛下赐予火铳、火炮、火药!”
崇祯这次很大方,立即下令,给王之良调拨火器。
然后,王之良被搞得毫无脾气。
火炮全是老物件,也不知属于哪辈儿祖宗,斑斑铜绿可以放进博物馆。
火铳给了三千支,明初的三眼铳都有。也有比较新式的鸟铳,但十支里能有一支可用,就已算祖辈积德烧高香了。
至于火药,不是粉末状的,也不是颗粒状的,而是他娘的块状!
这是要让火铳兵,先把块状火药敲碎,再拿去填装发射吗?
王之良离京之前,又跑去见了崇祯一面,把自己领到的军火状况,全都在皇帝那里说清楚。
崇祯也气得不轻,立即让人严查。
如今还在查,然而不用查了,因为火药厂都炸没了。
真不是“火龙烧仓”的把戏,而是火药存放不当,引起一场大爆炸。
史称“安民厂灾”:都城十余里内,觉地轴摇撼不已……震毁城垣,方圆十数里无完宇,树木俱偃仆立槁。居人行人,互相枕藉,死皆焦黑……据查居民死伤万余,贴厂太监王甫、局官张之秀俱毙,武库几空,发五千金赈恤。
城墙都震塌了,方圆十多里,找不到完好房子,附近的武器装备库房全毁。
可怜的崇祯,本来就缺钱,还要拿出五千两银子抚恤死伤者。
王之良双手空空赴任,叫来湖广三司官员,安排乡绅编练团勇事宜。
湖广三司同样无奈,他们已经连续几年,一边给朝廷上交赋税,一边给巡抚筹措粮草。湖广是围剿流寇的主战区之一,导致湘南反贼肆虐都没空扑灭,现在哪有财力物力人力对付赵瀚?
三司官员,直接装死。
王之良只能亲自出马,好歹说服岳州、常德两府士绅,东拼西凑整出六千多团勇义士。
就在此时,赵贼出兵湖广的消息传来。
王之良立即带兵,飞快赶往长沙。
长沙必须守住,否则整个洞庭湖平原,都将暴露于赵贼的兵锋之下!
“虞卿公,你可总算来了!”长沙知府王期昇,感动得差点当场跪下。
王期昇也算能臣,但他的技能点,全部点在建筑方面。一路升官的政绩,都是修筑堤坝、修筑城池、修筑水渠,抗击贼寇真不是他的长项。
王之良巡视城防之后,对新修的瓮城特别满意,赞赏道:“如此可保长沙不失矣。”又问,“我带了六千多团勇过来,长沙本地有多少兵力?”
“八千多团勇。”王期昇答道。
知县杨观吉突然问:“晚生也曾读过兵书,是否该分兵驻守城外高山,与城内守军形成掎角之势?”
王之良回答道:“若有精兵,自当如此。可你我之兵,编练时日尚短,哪能分兵出城?以弱兵对强军,不可野外浪战,不可随意分兵,必须全部用于守城。既然长沙不缺兵,我便调三千团勇回去守湘阴,防止赵贼绕过长沙北进!”
在王之良的安排下,长沙守军一万一千人,湘阴守军三千余,用两座城池来阻挡赵瀚进军洞庭湖平原。
洞庭湖平原是湖广的核心菁华,那里若是沦陷,湖广也等于没了大半。
陶氏四兄弟,带兵四千余,也被安排在城内驻防。
“巡抚怎来得这么快?”三弟陶云峰说,“如今城内守军过万,咱们这四千多人,真能在关键时候献城吗?”
二弟陶眬之也心怀忐忑:“那个王巡抚,看样子真会打仗。巡抚一来,城防就布置得妥妥帖帖,比咱们这些人厉害多了。”
四兄弟都是读书人,近段时间疯狂阅读兵书,纸上谈兵已然能够唬人,但他们连最基础的军事常识都不清楚。
大哥陶爱之说:“莫要慌乱,只要有我们做内应,长沙肯定一战而下。我陶家招募的四千多兵,皆为乌合之众。可你们看城中其他团勇,跟陶家的乌合之众有何区别?一旦出现混乱,必然全军溃败!”
数日之后。
“报!上万贼军,顺浏阳河而来,已在三十里之外!”
“再探!”
王之良走上城楼,望着城外民居,此刻感到一阵迷惘。
他师从“关西夫子”冯从吾,主修的是“关学”,关学创始人为张载,即喊出“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那位。
到了冯从吾这里,以关学为基础,融合程朱理学与阳明心学,在明末搞出一种全新的关学。
明末各学派都是如此,呈现学术大融合趋势。
比如张秉文,修的便是融合了心学、偏向实学的理学。可惜,被满清打断了脊梁,虽然发展壮大为“桐城派”,却丢掉了核心理念,只剩下考据和散文这种空壳。
桐城派的前身主张实学,冯从吾的关学同样主张实学。
只要是明末求变的学派,全部提倡实学,主张学以致用,主张避虚就实!
王之良虽然是陕西人,却也属于东林党,而他的业师冯从吾,正是东林党西北领袖。
学、行、疑、思、恒,这是新派关学的五字真言。
王之良如今只剩下“疑”,不知如何“行”,也不知如何“思”。在来湘南之前,王之良仔细研究过赵瀚,然后他的三观就被击毁了。
王之良发现,江西赵贼正在践行“横渠四句”,就仿佛一个野生的关学弟子。
天下大同,即为天地立心。
均田分地,即为生民立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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