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梓钧
李邦华默然旁边,又默默离开。他不但理解了,而且当晚回家,把妻妾子孙全部叫来,措辞严厉道:“今后谁敢吸食阿芙蓉、福寿膏,不问缘由,立即逐出门墙,或者不准进家谱,死了也不能入祠堂。我立即写信回江西,李氏子孙,一律按此规矩。家法族规,也要添上这条!”
大儒张溥,属于特例,在刑部大牢住单间,而且准许家仆每天送药来。
张溥常年患病,偶然吸食鸦片,感觉可以缓解病痛,于是就渐渐成瘾了。
刚被抓进大牢时,张溥愤懑不已,认为这是对他的侮辱。
可当看到牢中的情形,张溥瞬间明白皇帝用意。他主动请求将自己捆绑,盘膝坐在墙角,默诵各种圣人文章。发作之后,也咬牙强忍,尽量不满地打滚吼叫。
甚至,张溥开始运用阳明心学归寂派的修炼法门,在毒瘾发作前后,认真思考天理道德良知。
身心的痛苦,周遭的惨叫,都变成修行的柴薪。
只两个月时间,张溥就戒断出狱,这位先生还真是坚毅。而且,他的学问从专研理学,改为心学与理学结合,到老了还来一场思想大转变。
一千多号瘾君子,陆续戒毒成功。
没成功的,要么还关着,要么已经死了!
有七人因为毒瘾发作,在刑部大牢猝死,其家人只能办丧事,谁都不敢跑来跟赵瀚闹腾。
钱谦益抱着看笑话的心态,专门举办文会,为出狱的张溥接风洗尘。
张溥欣然赴约,等人到齐之后,居然笑问:“如此雅致文会,怎没有准备福寿膏啊?”
众人惊骇。
一个翰林院学士说:“可不敢有那害人物,若被官府知道,不但自身仕途断绝,连儿孙也不得做官了。”
“哈哈哈哈!”张溥爽朗大笑。
钱谦益揶揄道:“西铭坐了两月大佬,不料精神转好,就连以前的顽疾也痊愈了。”
张溥摆手:“顽疾还在,入冬之后肯定复发。”
钱谦益觉得好没趣,张溥坦然自若,就不能用这件事拿他开涮。
张溥却说:“阿芙蓉者,剧毒也。毒入脏腑头脑而不自知,毒性发作宛如行将死去一般,诸位万万不可再尝试那种毒物。倒是多次死生交替,老朽感悟到‘寂’,于虚寂当中若有所得。”
“寂”来源于《易传》:易无思也,无为也,寂然不动,感而遂通天下。
从秦汉发展到阳明心学,就产生了“归寂派”,他们的核心思想是“良知本寂”。
清朝虽然心学断绝,但心学归寂派的修炼法门,却被纳入清朝理学的修身体系。修身没修明白几个,只修出一大堆道学家,曾国藩之流便是代表人物。
接下来,张溥便开始诉说自己的狱中感悟,开始大谈特谈自己的虚寂通感。
钱谦益越听越觉得乏味,只把张溥当成神棍,当即岔开话题说:“我等皆为翰林官,已然编了《大同正音》、《大同字典》。又协助礼部,编了《大同小学语文课本》、《大同中学语文课本》。而今无事可做,只能自己修史,不如联名请求陛下编修《明史》。”
张溥没好气道:“北京在闯贼李自成手里,大明历代皇帝实录皆在北京紫禁城。没有实录和史稿,咱们凭空瞎编吗?”
钱谦益说道:“请求陛下明年出兵收复北京。就算陛下不允,退而求其次,也可先给前明崇祯帝确定庙号和谥号。”
“这倒是可以,”张溥点头说,“北京未复,崇祯帝的庙号和谥号悬而未决,一直这样拖下去也不成体统。”
侯恂也被扔来翰林院做学士,他提议道:“我等可先拿出一些庙号、谥号,交给陛下定夺便可。”
众人一番讨论,拿出十多个庙号、谥号,由钱谦益和张溥带去请示皇帝。
当然,先要请求编修《明史》,因史料不齐而作罢,接着再请皇帝恩准给前朝君主定号。
赵瀚翻着那堆玩意儿问:“伪清和伪顺,也有给崇祯立号吧。他们立的是什么?”
钱谦益回答:“伪清立的是怀宗端皇帝,伪顺立的是思宗慎皇帝,云南伪朝立的是威宗烈皇帝。”
怀宗、思宗,都是亡国之君的庙号。
端皇帝、慎皇帝,都带着知礼克己的含义。
不褒不贬,普通正常,多尔衮和李自成,用不着在这事儿上恶心人。
赵瀚翻看他们献上的东西,仔细搜寻思考道:“思宗刚皇帝吧。”
追补前过曰刚,自强不息曰刚,政刑明断曰刚,强义果敢曰刚……虽然只是一个平谥,但赵瀚已经很美化崇祯了。
赵瀚如今给崇祯定下庙号、谥号,大明在南方才算真正翻篇,这叫做盖棺定论。
钱谦益、张溥躬身退出,脸上都有些喜色。
他们以前很讨厌崇祯,如今又有些思念。能给崇祯求个好谥号,也算了结一桩心事,并且可以获得前朝士子的感激。
“陛下还是仁厚啊。”张溥感慨道。
钱谦益也颇为唏嘘:“是啊,已算极为仁厚了。”
这两位离开,前往朝鲜册封国王的张岱,回到南京向皇帝复命。
报告了一番出使情况,张岱拱手说道:“陛下,朝鲜国主请将幼妹送来南京做宫女。”
一个宫女无所谓,到了适婚年龄还可放还出宫,找个良人给嫁了。赵瀚点头说:“准许。”
朝鲜国主的幼妹,李倧的独生女儿,历史上的孝明翁主,今年还只有六岁……
这是朝鲜的一贯做法,挑选达官贵人的幼女,送来大明朝廷做宫女,有一定几率被册封为嫔妃。
明朝中前期,也喜欢挑选外国男女孩童,带进宫里做太监、宫女。因为他们在大明举目无亲,不怕他们的亲人干扰政治。
越南太监,朝鲜宫女,那是大明的一大特色。
只不过现在这位朝鲜国王,靠政变而上位,对中国谦恭无比,竟把自己的妹妹送来做宫女。
第487章 【华人华商】
大理寺,全国最高法院。
由于皇帝格外重视此案,大理寺卿唐仪亲自审理,并宣布判决书:“……鉴于被告人不知阿芙蓉是毒药,本朝又无相关法令,因此免除相应处罚。判决商贾周郅、陈邦鼎、靳学孔、李光逊……无罪释放。判决诸被告人,立即上交全部阿芙蓉,由大理寺集中销毁。《禁种禁售禁食阿芙蓉令》颁布之后,若被告人还有再犯,今次罪行将一并计入!”
李光逊浑身一软,当场瘫坐,他以为自己会死。
几个商贾结伴离开大理寺,周郅说道:“这南方可不敢留了,我要申请带着全家移民山东。”
“对对对,南方绝不可留。”李光逊后怕不已。
大理寺虽然将他们无罪释放,但吸食者被关进大牢之后,呈现出的可怕后遗症,早就已经传遍整个南京。
而那一千多吸食者,非富即贵。
甚至,还因戒毒死了七个,这笔账不敢找皇帝算,全得记在贩卖阿芙蓉的商贾头上。
一群商贾回到家中,命令家人准备搬迁,接着又跑去官府申请迁徙,移民费用全部愿意自己承担。
生怕走得慢了,每天都被官差刁难,甚至遭罗织罪名而死!
陈邦鼎和靳学孔却不甘心,两人聚在一起秘密商量。
“陈兄,”靳学孔说道,“你我都称不上富贵,也没甚别的门路做生意。便去了北方,能有什么营生可做?”
陈邦鼎也是这样想的,但又害怕被治罪:“可不去北方又能怎样?李侍郎之子,还有西铭先生本人,这次都因阿芙蓉吃尽苦头,留在南京很可能被报复啊!”
“去海外!”靳学孔说。
陈邦鼎问道:“靳兄在海外有门路?”
靳学孔说道:“这阿芙蓉虽然害人,但只要不害国人便可。咱们把阿芙蓉卖去日本、朝鲜、安南,先卖给当地富人,再卖给当地贵人。吸食的人越多,咱们就越能发财。陛下若不禁食阿芙蓉,抓那么多人去大牢戒毒,咱们都不知道这玩意儿如此让人难以摆脱。既然让人欲罢不能,那就是大大的生意,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
陈邦鼎犹豫道:“可各地皆禁种罂粟,上哪儿弄那么多阿芙蓉卖出去?”
靳学孔笑道:“小弟还留了些罂粟种子,没有被官差抄走。咱们先去安南,寻一块地来种植。在安南生意红火之后,就雇佣海船去日本做生意!”
海船也有出租业务,因为海上运输很危险,一些船主干脆坐着收租金。
先交一笔押金,还得有抵押物,若是海难翻船,船主就不退还押金,再请官府判决赔偿抵押品。
陈邦鼎说道:“安南没去过啊。”
靳学孔说道:“我有同乡在安南经商,听他所言,安南阮主最南方的地盘,是最近几十年扩张占领的。那里的土著占人,被安南驱赶杀戮,人口还没恢复过来,山岭间还有许多无主之地。安南官府,也鼓励汉人去开垦,只要老实缴纳赋税即可。咱们找安南官府弄几块地,把罂粟当药材种植。”
陈邦鼎犹豫不决。
靳学孔催促道:“愿不愿意,赶紧给句话。咱一起去,互相之间也有个照应。你若不去,那我自己去便是。”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干了!”陈邦鼎咬牙豁出去。
这两个缺德带冒烟的家伙,现在是明知阿芙蓉有毒,为了钱财还要去害人。
虽然害的不是中国人,但被赵瀚知道了,同样会严惩不饶。因为毒品一旦在周边国家泛滥,迟早会重新传回来,看看后世的美国就知道。
两人先是举家迁徙到琼州,把家人安定好之后,便结伴前往越南的最南部。
他们选的那破地方,位于安南、占城、南蟠三国交界处,大概可以理解为三不管地带,同时又被越南阮主政权实际控制。
一切搞定,靳学孔留在当地疏通关系,陈邦鼎前往云南购买阿芙蓉。
他们甚至都等不及自己种,买到现货之后,便把阿芙蓉献给地方官,口口声声说是解乏治病的药物。等对方上瘾之后,又说此乃中国雅物,文人士子都喜欢吸服。
仅半年时间,就拓展两百多个新客户,全部都是越南的官员和士绅。
过程出乎意料的顺利,两人也不想着去日本了,就在越南专心发展业务,搞得阮主政权的官员一堆瘾君子——这里可是赵瀚欲取之地,今后肯定被到处通缉!
这些商贾,为了百分之百的利润,他就敢践踏一切人间法律;有百分之三百的利润,他就敢犯任何罪行,甚至卖出绞死自己的绳索。
不说两个贩卖毒品的家伙,只说浙江、苏州、广东、福建的正经海商。
由于开放的港口越来越多,甚至欧洲商船也允许靠岸,这些沿海商贾竟然卷起来。
江浙海商,载着从长江运来的货物,跑去广南(越南南部)低价销售抢生意。闽粤海商,同样载着货物,跑去东南亚低价销售占市场。
满清海禁那么厉害,他们走私都敢这样玩,遇到开海的赵瀚,他们又如何忍得了?
巴达维亚(雅加达)。
这里是华人与荷兰人的天下。
荷兰人主要做农场主、士兵、工匠和官员,华人主要做杂工、监工和小商贩。
华人与荷兰人,都有自己的居住区,跟马来土著严格区分。华人居住区实行自治管理,每个街区都有华人首领,这些首领被称为“甲必丹”。其中一到两名华人甲必丹,可以被选为市政议员(只有旁听和建议权)。
一支中国船队缓缓靠岸,大量华人码头苦力,在荷兰官员的带领下前去卸货。
巴达维亚就连苦力,也大部分是华人来做。马来土著很不能让人放心,因为经常偷懒且愚蠢,甚至会把货物掉进海水里。
就连这座城市的运河、城墙、房屋,都是华人建造的,由杨昆、潘明岩等华商承包施工。
筑城期间,华人必须每月缴纳1.5里尔(约一两银子)的人头税,否则就要义务帮忙修建城墙。华人为该城防御工事所缴纳的税款,是其他市民的五倍。建造市政厅时,华人缴纳的税款,是其他所有种族总和的三倍。
这些华人,大部分是万历、天启、崇祯年间来的,如今占到全城总人口的20%。
但是,他们大多已经结婚成家,娶的是马来土著女子。算上华人的妻儿,全体华人家庭,在巴达维亚占据的人口比例,估计已经超过40%!
纯种的欧洲人不到10%,欧亚混血同样不到10%。
中国船队卸货之后,海船开往船厂修补。船厂是东印度公司的,高层管理者和高级造船工匠,自然都是荷兰人。但是,船厂的中低层员工,全是来自中国沿海的华人。
林长福属于第一批华人劳工,万历四十八年移民。
当时也不叫移民,在广东过不下去,正好杨老爷招募劳工出海,林长福便拿了安家费跟去。
刚开始就是来筑城的,一分钱工资都赚不到,只是包吃包住而已。不参与修城墙也行,要么游回广东,要么每月交一两银子人头税。
林长福被骗得很惨,心里把杨老爷的十八代祖宗骂了个遍。
城墙修好,又要挖运河,挖了运河还要修房子。
荷兰人其实支付了工资,但都被中国承建商给私吞。修筑工作搞完,中国承建商也不放劳工回去,因为他们给劳工支付了安家费,还垫付了从广东到此的船票,中国劳工必须继续工作还钱。
为了维持自身统治,荷兰害怕华人劳工离开,于是专门抓捕马来女子,无偿分配给中国劳工做妻子。
华人劳工娶妻安家,便在此有了羁绊,大部分都选择留下来。
林长福的儿子已经十二岁了,跟着他一起在船厂上班,如今还只是个船工学徒。他们已经学会造大船,修船技术更是熟练,像林长福这种熟练工匠,每月的工资是6里尔(约4.3两白银)。
看似赚得挺多,但还有人头税,物价也挺贵的,每月存不了太多钱。
忙活了大半天,终于能稍微休息。
林长福将饭菜匀些给儿子,长身体的少年吃得多,船厂管的这顿饭哪够?
这儿子机灵,就是偏黑,马来女土著生的。
林长福决定再存些钱,就带着妻儿回老家,他已经二十多年没给祖宗上坟了。
“长福,”陈东山端着饭碗过来,神秘兮兮说,“你有没有听说,大明没了,老家换皇帝了!”
林长福笑道:“早听说了,新皇帝姓赵呢。”
陈东山又说:“我还听人说,这是个好皇帝。咱老家那片,农民都能分田,田里的粮食不够吃,还能随便出海打渔,新朝廷不禁渔船呢。”
上一篇:修行从渔夫开始
下一篇:我有一个全时空英灵系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