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梓钧
徐怀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再次跪下,压低声音哭诉道:“求天使大人做主啊,承包那些工程,郑家与官府串标,草民哪里斗得过官府?还有票号生意,郑家勾结官府,硬污我徐家偷税漏税。草民承认,第一次确实漏税了。但草民已经认罚,而且洗心革面,可那郑家还要赶尽杀绝。第二次被查,草民绝无偷税漏税之举,竟被逼得关掉城中票号三个多月。三月之后复开,生意都被抢走大半!”
私营票号,私营钱庄,这种生意没有被彻底禁止。
但票号和钱庄,都得向大同银行缴纳押金,而且放贷利息也设了上限。
私营钱庄,主营钱粮兑换、存放贷业务,由于大同银行的存在,全国的私营钱庄日渐减少。
私营票号,却越来越红火!
特别是龙游商帮,大多从事长途贩运,商品流转和资金周转都很慢,经常需要大量资本垫支。在资金不足的情况下,就得对外借贷。
而大同银行的贷款,审查流程非常严格,且审查时间至少在半个月以上。
于是,龙游商帮的商人们,更倾向于私人钱庄借贷。
他们自有一套规则,同业对交,各凭各信,不立字据,汇水随市面松紧。
特别是不立字据,让官府非常头疼,厘定税额变得十分困难。但对商家而言,又基本不会出问题,因为票号业务纯靠口碑,一旦口碑坏了就全完蛋了。
戴文孟和梅竹友对视一眼,都觉得今天肯定有收获。
郑家借助官府违规操作,导致徐家票号被勒令整改三个月。对于商贾而言,这已经是不死不休的仇怨。
戴文孟问道:“郑家为何要串通官府害你?就算是抢生意,也不会做得这么绝吧,容易被人抓住把柄的。”
徐怀叹息道:“唉,陈年往事了。郑氏的家主叫郑洪义,一趟云南生意出了差错,他爹就被他祖父派去解决。当时,连人带货全没了。郑家在山东的生意,又正巧遇到白莲教起事,几个货栈被抢得精光。我爹……在下的父亲,见郑家一蹶不振,便……便悔婚了。在下的三妹,本该嫁给郑洪义的。”
“你继续说。”戴文孟点头道。
徐怀一脸便秘表情:“郑洪义此人,心胸狭窄,睚眦必报。他当时已中秀才,悔婚之事,传遍整个衢州,被他视为奇耻大辱。唉,他竟然放弃科举,跑去白莲教乱还没平息的山东,几年时间竟然赚得盆满钵满。”
“等他回衢州的时候,在下的父亲也病逝了。冤家宜解不宜结,在下就想着修复两家的关系。三妹已经嫁人,便打算把五妹嫁给他。谁知,他亲自手持棍棒,把媒婆给打出门去。之后就不死不休,无论做什么生意,都跟我徐家唱对台戏。”
“大同军出征浙江之时,郑洪义投靠得很早,捐了一千石粮食充作军资。他的次子,也就是工部那位郑郎中,还串联浙西士子起义,帮助陛下夺了一座县城。郑家有此功劳,愈发飞黄腾达,生意完全把我徐家压过。”
戴文孟下意识朝梅竹友看去,两人都明白咋回事儿了。
原来那郑家,是浙江第一批投靠大同朝廷之人,儿子还领导士子占领过县城。这是大功劳啊!
凭借这种功劳和资历,衢州府的官吏,当然有很多跟郑家是数人。就连农兵和农会,也有郑家很多数人。有些官吏,对郑家犯法不闻不问,或许并不全是贪财,也是因为面子上抹不过。
毕竟,他们跟郑家,是共同起事的战友!
戴文孟又问道:“郑家霸占府城菜市,强迫农民低价卖菜,这又是怎回事?以郑家的财力,用不着如此吧。”
梅竹友呵斥道:“不得撒谎,一旦被查出你说谎,必定会严惩不误!”
徐怀浑身一哆嗦,挤出笑容道:“那是郑家的旁支。主家自看不上菜市的几个钱,但旁支就说不准了。郑氏与我徐氏一样,都是衢州大族,姓郑的人数不胜数。”
“也就是说,霸占菜市、欺压农民,跟那郑洪义无关?”戴文孟问道。
徐怀好笑道:“怎会无关?族人打着他的招牌,在衢州欺行霸市,郑洪义又不是聋子瞎子。”
“这厮自诩大同功臣,逢人便说,自己给陛下牵过马。他哪是给陛下牵马啊,是陛下的大军路过衢州,他牵了一匹马献给陛下,陛下当时根本没空见他。”
“但他这样说,能唬住很多人。新到任的官员,也以为他是简在帝心的红人,轻易不敢跟这厮闹得不痛快。再加上的第四子,娶了李阁老的族侄之女,他的次子被陛下提拔为郎中,郑洪义这厮就更目中无人。”
“有一次,他甚至对人说,这天下姓赵,这衢州姓郑。他说自己在新朝立了大功,就算陛下亲至,也不会因些许小事责罚郑家。郑氏族人为非作歹,他不但不约束,而且极其护短。族人被抓了,他还花银子把族人捞出来。”
也就是说,霸占菜市、欺压农民,郑洪义在其中没有赚一分钱,甚至还倒贴钱去捞犯法的族人。
这人似乎就是为了爽,为了面子,胆大妄为,无法无天。
多半是性格使然,否则也不会因为被退婚,直接放弃科举,跑去正在战乱的山东做生意。东山再起之后,又拒绝女方的示好,换个妹妹嫁给他都不愿意,还棒打媒婆直接跟徐家撕破脸。
在郑洪义那里,他的面子大过天,维护族人也是有面子。
戴文孟又问道:“承包工程,偷工减料,也不是郑洪义亲自所为?”
徐怀解释说:“郑洪义亲自过问的,只有票号和珠宝生意。其他小生意,他都不屑去管,承包官府工程,克扣工人薪资,都是他小舅子做的。他这小舅子,也是打着郑家招牌作恶,郑洪义知道以后,非但不责罚,反而一直护着。”
“除此之外,郑氏族人还犯过哪些事?”戴文孟问道。
徐怀说道:“有件命案,我也是听人说的。他那小舅子,喝酒之后,与人口角,不慎将人当场打死。这厮花钱消灾,陪了苦主的家人不少银子。又花钱请人顶罪,再买通衢州府、西安县的两级法官,最终只给顶罪之人判个流放台湾。”
梅竹友叹息:“命案啊。苦主的姓名住址,你可知道?我们之后会去调查。”
徐怀肯定暗中查问过,当即说道:“苦主是家住平乐坊的舒守义,绰号舒大。醉鬼一个,喜欢喝酒,两位天使去了平乐坊,一问便知此人的住处。他死之后,妻子范氏已经改嫁,嫁去了龙游县的竹棚镇。镇东头的第五家,打铁的。”
戴文孟好笑道:“你倒是打听得清楚。郑家还有命案吗?”
徐怀说道:“也是听说的,不知真假。郑家有个姓孙的伙计,外出跑货,一去不归。郑家对外宣称,这孙伙计是在贵州被土兵杀了。但同去的伙计回来,却隐隐有人道出真相。说那孙伙计手脚不干净,吞了十几两银子,被郑洪义的侄子给打死了。”
梅竹友问道:“郑洪义的侄子叫什么?家住哪里?孙伙计又叫什么?家住哪里?”
徐怀又迅速把详情说出。
前前后后,一共说了六起命案!
第532章 【试探】
“老爷,老爷,舅老爷被抓了!”
管家疾奔进屋,郑洪义还没说话,妻子就已经哭哭啼啼进来。
一看那样子,郑洪义就头疼。
他确实极为护短,经常包庇族亲。但这并不代表,他喜欢族亲三天两头惹事儿,小舅子早就让郑洪义极为厌烦。
“又犯什么事了?”郑洪义没好气道。
其妻冯氏惊慌道:“是舒大那个案子,明举又被抓了!”
郑洪义顿时不高兴:“这案子去年就已完结,怎又翻出来?是不是姓付的要离任了,临走之前还想捞一笔?”
“跟付老爷没关系,”冯氏说道,“是舒大家的,去官府投状鸣冤。付老爷托人来报信,让咱家再使点银子,莫要闹到知府衙门去。”
“岂有此理!”
郑洪义气愤道:“舒大那案子,已经给了舒家银子。这才过去一年,又要鸣冤翻案。难不成,他们年年鸣冤,咱家年年给银子?这银子不能给,一旦给了,没完没了!”
冯氏担忧道:“万一真闹到知府衙门咋办?李老爷(府同知)说,知府已经怀疑河堤。要是舒大的案子也被知府盯上,怕是……怕是……”
“莫怕,”郑洪义抬手说,“这位黄知府,是陛下的侍女出身。咱儿媳,是李阁老的侄孙女。黄知府跟李阁老,那都是从龙之臣,自家人还会跟自家人过不去?就算黄知府不给我郑家面子,也得给李阁老留几分薄面。”
郑洪义又对管家说:“你去法院盯着,看看究竟是怎回事。还有,问问舒家,为何要鸣冤翻案,他们是不是不想活了?”
两个小时之后,管家回来禀报:“老爷,舒家说他们没翻案,是那范氏自己在递状鸣冤。”
郑洪义眉头紧皱,喃喃自语道:“一个妇人,已经改嫁了,为何要冒着得罪郑家,突然跑出来给前夫鸣冤?”
管家欲言又止。
“说!”郑洪义呵斥。
管家说道:“老爷,小的听人说,咱们给的银子,都被舒家吞了,一文钱都没留给范氏。非但如此,舒家还逼着范氏,改嫁给龙游那边一个鳏夫。那鳏夫都五十岁了,为了迎娶范氏,给了舒家足足五两银子聘礼。”
郑洪义听得一怔,随即哭笑不得:“舒家这是两头吃啊!”
被失手打死的舒大,本就是醉鬼败家子,家人早就受够了这厮。亲情已经淡漠,被打死了更好,何况还拿到赔偿银子。
舒家之人,吞掉银子,又把舒大的遗孀,以改嫁的名义近乎卖给鳏夫。
里里外外,赚两次钱,他们当然不会翻案。
郑洪义说道:“派个小厮,暗中跟范氏接触。她肯定是没有分到银子,又被迫嫁给老鳏夫,心里越想越气,这才失心疯又去报官。给她二十两,让她莫要再闹了,否则……她现在的丈夫是干嘛的?”
管家说道:“在竹棚镇经营铁铺。”
郑洪义说道:“她要是再闹,就让她家的铁匠铺开不下去!”
……
衢州府城,有两级法院。
一个是西安县法院,一个是衢州府法院。
掌管刑狱的府推官,这个官职被取消,改为府大法官和府提刑官(检查官)。
此次抓捕郑洪义的小舅子,便是提刑官批捕的,由警察抓起来关着候审。
大牢里,冯日昇住着单间,正在跟狱卒头子喝酒。
“冯老爷,这屋子洒扫过好几遍,霉臭味实在除不干净。您老,且委屈几天。”狱卒头子赔笑说。
冯日昇品着小酒,点头赞许:“办事不错,少不得你的好处。”
狱卒头子连忙敬酒:“多谢冯老爷栽培!”
冯日昇说道:“事情打听清楚了吗?”
狱卒头子解释说:“舒家收了银子,没有分给范氏,还逼着范氏改嫁给老鳏夫,趁机收了一笔彩礼钱。那范氏想必不忿,便出来递状子喊冤。提刑老爷派人传话,让冯老爷在这里住几天,等把范氏安抚好了自会消案。”
“哪有恁麻烦?”冯日昇觉得自己受委屈了。
狱卒头子叹气道:“冯老爷,今日不同往日,黄知府调来衢州之后,很多事情没以前那么好办了。”
冯日昇讥笑道:“一个妇道人家,不好好相夫教子,居然还跑来做官。牝鸡司晨,怕她作甚?”
“这位黄知府,终究是跟着陛下在武兴镇起事的元勋,”狱卒头子说道,“她若是男儿身,恐怕都做中枢大臣了。真要惹恼了她,能把事情直接捅到皇帝那里。”
冯日昇对此也很无奈,摇头苦笑:“算了,就当我倒霉,遇到这样一个知府。”
……
府衙。
黄绯,也就是小红,正在跟一个“商贾”聊天。
“衢州官场,烂到什么程度了?”黄绯问道。
戴文孟说道:“府县两级的提刑官、大法官、治安官,基本都已经烂透了。这次怂恿范氏鸣冤翻案,就是为了试探情况。结果很糟糕,虽然冯日昇被抓,但在里面好吃好喝供着。我们之所以晓得他在牢中怎样,是以探监为名进去的,一两银子就能买通狱卒,进去之后随便乱逛,甚至都不问去牢里探视哪个犯人。”
黄绯按下心中愤怒,说道:“我调任衢州,已半年时间。无论什么事务,各级官吏都很配合。龙游商帮日渐壮大,来往商旅如织,还兴建了一些工厂,衢州府缴纳的税赋连年攀升。唉,我以为衢州已然大治,没想到自己只是个糊涂官。”
“黄府尊不必自责,”戴文孟说道,“衢州官场腐烂,并非一朝一夕之事。府尊能主动挑破脓包,已属不易。我们查过的案子,许多地方主官,根本不敢把窗户纸捅破。”
黄绯问道:“都察院每年能查出多少贪官?”
戴文孟说道:“这个不好讲,时多时少。去年河南转运副使贪污案,一个案子就牵连两三百官吏,比衢州的案子可大得多。当然,官员徇私舞弊、贪污受贿,一般都做得非常隐蔽。像衢州这样,闹得满城皆知的,这两年还真没遇到过。”
“你们的职责,可比治理地方有意思,”黄绯突然笑起来,“待衢州的案子了结,我会请调都察院,说不定咱们以后就是同僚了。”
戴文孟愣了愣,才想起黄蜚背景很硬,只要她提出请求,还真的可能直接调去都察院。
戴文孟劝道:“黄府尊,大同新朝的御史,可不是大明朝廷的御史。经常派去各省到处跑,有时候还风餐露宿,在下不是鄙夷女子,而是……女子确实不太方便。更何况,尊夫那里……”
黄绯语气淡然道:“我离婚了。”
“呃……”戴文孟顿时语塞。
……
龙游县,竹棚镇。
铁匠正在锻打农具,叮叮当当好不热闹。
几个闲汉走进铁铺,学徒连忙迎接:“几位要打点什么?铁锅、铁瓢、锄头、镰刀……我师父都会打,手艺可好得很。”
领头的闲汉说:“你,出去!”
“啊?”学徒没弄明白。
那闲汉说道:“我们几个,今天是来讨债的,你师父欠咱十两银子。”
一个五十岁左右的铁匠,闻言缓缓转身,拎着铁锤说:“我都不认识你们,哪时欠你们十两银子?”
那闲汉拿出一张借条:“立了字据,你还想抵赖?”
铁匠怒道:“胡说八道,你们这是讹人!栓子,快去报官!”
那闲汉冷笑:“报官?这衢州府,哪个官敢管郑家的事?”
学徒都已经出门了,听到这话又停下,转身看着铁匠不知所措。
衢州府好几个县,郑家真正的势力,也就在府治西安县,还有紧挨着的龙游县。
范氏突然从里屋走出,冷着脸说:“有什么冲着我来,莫要为难我丈夫!”
“关门!”
闲汉们踹了学徒两脚,迅速把铁铺的门板安上。
领头的闲汉看着范氏,突然生出觊觎之心。这妇人生得清秀貌美,改嫁给五十岁的铁匠鳏夫,还真是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
“小娘子,跟我去城里住如何?”那闲汉嘿嘿笑道,“你这细皮嫩肉的,整日待在乡下小镇的铁铺里,用不了几年就被炉火熏成黄脸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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