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梓钧
费元禄连忙说:“尚缺大儒执教,若督学能在山中开讲,书院士子必定大有长进。”
蔡懋德微笑道:“含珠山文脉充沛,吾不过班门弄斧而已。”
两人结伴前行,身后又有数人跟随。
其中一人,体格健壮,腰悬长剑,背负书箱,似是蔡懋德的亲随。
上山途中,蔡懋德突然问道:“含珠书院的学生,对朝廷取消优免是何反应?”
费元禄回答说:“国朝优待士人二百余年,如今太仓钱粮不济,士子自当为国分忧。”
答非所问,蔡懋德懒得再问。
来到书院门口,门侧院墙贴着一张纸。
蔡懋德走过去查看,顿时表情古怪,问道:“天下之人,生而平等,这是书院哪位大儒的杰作?”
费元禄回答道:“一狂妄童生所为,已然引起公愤。朝廷不因言获罪,书院亦当如此也。老朽打算明日举行辩会,令此童生与书院师生辩论。若他败了,便责其改正,不得再有异谈怪论。若他能驳倒满院师生,自为神童之流,大可放任其发展。”
“此法甚好,吾当一观。”蔡懋德对此颇感兴趣。
费元禄等的就是这句话,立即打蛇上棍:“此事虽荒诞,却也实属罕见,督学可否作文以记之?”
蔡懋德猛然转身,似笑非笑的盯着费元禄。
费元禄比他年长二十多岁,满头白发,皱纹纵横,此刻一脸讨好,眼神里还带着哀求。
蔡懋德心头一软,叹息道:“罢了,便写一篇。“
费元禄整理衣襟,端正作揖。
这篇文章很重要,出自提学副使之手,辩论话题又具有争议性,定然能让含珠书院名声大振。
同时,还另有深意,牵扯到前人的恩怨。
王阳明的父亲叫王华,费宏是王华的门生。费宏的堂弟费寀,是娄谅的孙女婿,而王阳明又是娄谅的学生。
宁王之乱,王阳明带着费宏,一起把宁王给干翻。
在人格上,费宏对王阳明推崇备至。在学术上,费宏对王阳明非常抵触。在政治上,费宏对王阳明坚决打压。
双方矛盾,起于对宁王的处置,即应该把俘虏交给谁。
后来,费宏阻止王阳明复出,又压着不给王阳明升官。王阳明死前八个月,费宏主动示好,双方表面上达成和解。
因为这些,王阳明的徒子徒孙,一直不待见铅山费氏。
如果,蔡懋德能给含珠书院写文章,就意味着他这一派接纳费家。
得到肯定回答,费元禄高兴道:“督学请进。”
“请。”蔡懋德不再推辞。
时过境迁,前辈恩怨早已淡薄,二人携手跨过书院大门。
后面那个佩剑之人,却没有立即跟上,而是仔细阅读墙壁上的文章。时而微笑,时而皱眉,最后若有所思。
此人,名叫朱之瑜,是来自余姚的秀才。
却说费、蔡二人进了书院,迎面便撞上一拨学生。
“见过山长!”学生们纷纷行礼。
又有学生认出蔡懋德:“拜见座主(座师)!”
费元禄拱手回礼,问道:“汝等行色匆匆,欲往何处?”
一个学生说:“朝廷取消生员优免,我等结伴去找巡抚,意欲联名上疏,请求陛下收回成命!”
另一个学生说:“既然督学在此,那就不舍近求远了,请督学帮忙递上奏疏!”
“胡闹!”
费元禄立即呵斥:“取消生员优免,是两年前的皇命,江西拖到现在才施行而已。你们几个秀才上疏,就能让陛下收回旨意?”
一个学生激动道:“山长,学生出身寒微,全赖费氏资助。可学生也要养家啊,总不能全家都仰仗费氏得活。两石粮食不多,对学生而言,却是家里的救命粮。如今朝廷取消优免,天下生员数十万计,如学生这般穷困士子,又有哪个不感到心寒?此乱国之政也!”
费元禄无言以对。
蔡懋德叹息道:“把你们的奏疏给我吧。”
“多谢先生!”学生们顿时大喜。
蔡懋德又说道:“我只帮你们转递通政司,陛下能不能看到,这个我无法保证。”
学生们瞬间黯然,继而愈发愤懑,觉得崇祯就是个昏君。
事关自身利益,不怨恨才怪了!
可崇祯皇帝也没办法,他必须搞钱维持局面。
就拿崇祯三年来说,户部第一次请求加赋,皇帝是直接拒绝的。半年之后,国库里实在没钱了,皇帝只能硬着头皮同意。
也没加多少,每亩地0.003两银子。
但是,前几年就加过一次,老百姓哪里撑得住?
南方稍微好些,毕竟亩产更高。
北方土地贫瘠,又连年遭遇干旱,简直把农民往死里逼。
政策实行,全国开花。
山西直接炸了,农民起义蜂起。
北直、河南、山东,白莲教徒越来越多。
偏偏此时,崇祯为了掌控军队,往全国各地派出心腹太监。
太监们走马上任,第一要务便是捞钱,跟文官武将一起盘剥士卒。一年之内,陕西、山西、河南、湖广、四川,五个省份相继爆发兵变——其中不乏武官怂恿,要给新来的太监一个下马威。
跟这些乱局比起来,秀才那两石米又算得了什么?
学生们垂头丧气,一人说道:“那狂生宣扬良贱平等,可咱们这些秀才,却是连家奴都不如。你看那些豪奴,哪个不锦衣玉食,而我等秀才只能吃糠咽菜。如今连优免都没了,我倒想跟家奴平等一番。”
“何必说气话?咱们还可以考举人,家奴一辈子都是家奴。”另一个学生劝道。
之前那学生说:“你考一个给我看看?江西乡试本就万难,又兼官绅勾结舞弊,让一些草包中举!我等贫寒士子,能有几分希望?”
到了明末,乡试舞弊现象,几乎年年都有发生。
如今罢官在家的钱谦益,就是卷入乡试舞弊案,而且很难证明自身清白!
众人默然。
突然,有个学生说道:“我不考了,明日就去南昌投亲戚。若能寻个塾师的差事最好,实在不行,便给人抄书写信,绝不能坐等家人饿死。”
“我去上饶,我大伯在那里做工,看能不能寻些事做。”又有学生说道。
这些都是普通秀才,只有廪生才能按月领廪米,只有廪生才能赚府试廪保银子。而他们啥都挨不着,顶多在县试给人作保,如今朝廷取消优免,同时还增加田赋,贫寒秀才真的扛不住了。
就算扛得住,也心灰意冷,认为自己被朝廷抛弃。
“这朝廷,不如反了算了!”
“快快噤声,你疯了?”
“我没疯!寒窗苦读,科举无望,又遭朝廷嫌弃,咱们还能做什么?”
“长卿兄疯了,快把他拉回去!”
“……”
一时间,鸡飞狗跳。
赵瀚的“含珠之辩”,就在这种背景下到来。
第061章 【诡辩】
含珠书院。
大樟树下,早早就坐满了学生。
想去打工的两个秀才,也准备听完了辩论会再走。
多稀奇啊,多热闹啊,一辈子都难遇上。
秀才、童生和学童,大都抱着看戏的心态。老师们则自恃身份,不愿跟一个童生辩论,输了肯定颜面扫地,赢了也没啥好处可拿。
只有少数假道学,此刻跃跃欲试,想给赵瀚一个深刻教训。
“前辈请。”
“朋友先请。”
庞春来与郑仲夔并肩而来,这两人一见如故,三天时间就交情颇深。
余姚秀才朱之瑜,也没有跟着蔡懋德,独自一人挎剑到场,坐在大樟树下悠闲看书等待。
“嚯,来了个服妖!”
“简直有辱斯文!”
“那不是畅怀兄吗?几年不见,竟变得喜穿异装?”
“……”
辩会现场突然沸腾,却是费如饴闪亮登场,瞬间吸引所有人目光,成为整个书院最靓的崽。
服妖!
从汉代到清朝,每当礼乐崩坏,必有服妖现世。
如今,许多大臣也是服妖,而且还拿节俭当借口。他们的朝服腰带,按制必须用皮革,却换成笋壳材质,就为了图个轻便——腰带是松垮的,没有束缚功能,外面裹着青绫,不怕笋壳被崩断。
面对师生的指点议论,费如饴不以为耻,反而刻意放慢脚步,好让人欣赏自己的风姿美仪。
这是来自苏州的时尚,一群乡巴佬懂得什么?
走到赵瀚面前,费如饴微笑道:“子曰,你可准备好了?”
赵瀚顿时菊花一紧,退后抱拳:“多谢畅怀兄关心,小弟尽力而已。”
看到赵瀚的下意识反应,费如饴感到很忧伤,如此翩翩美少年,怎就抗拒自己呢?
他又往赵瀚的身边扫去,费如鹤太过健壮,费元鉴长相平平……咦,费如饴突然死盯着费纯,这个小厮也长得不赖嘛。
费纯被看得头皮发麻,横步移到费如鹤身后。
就在此时,费元禄、蔡懋德联袂而出。
大樟树下有几把椅子,费元禄微笑道:“督学请上座。”
“如此,却之不恭。”蔡懋德坐在最中间一把。
费元禄朗声说道:“书院有一狂生费瀚,撰文鼓吹邪论,已激起师生义愤。国朝优待士子,不以言获罪,书院亦然也。今日举行辩会,书院师生可轮番质询,务必要纠正此童生之偏颇……江西督学蔡公,屈尊纡贵,驾临含珠书院,此为全院师生之幸事。便请蔡公,担任今日辩会的总裁。”
蔡懋德缓缓起身,朝四下作揖:“诸君,幸会!四百余年前,朱子与二陆辩于鹅湖,此谓‘鹅湖之辩’也。今日效仿先贤,可称‘含珠之辩’。君子和而不同,不论谁胜谁负,都莫要伤了和气。胜者,当戒骄戒操,恪守本心,探求天理;败者,亦不可沮丧气馁,更应勇猛精进学问。”
鹅湖之辩,在中国思想发展史上,具有重大深远的意义,其影响力一直延续到民国。
当时,朱熹的理学,对阵陆九渊、陆九龄的心学。
朱熹主张多读书,多观察事物,多与人交流,如此才能总结经验,通过格物致知来领悟天理。
二陆主张先立志,体认本心,心就是理。遵从志向和本心,不被外物所干扰,再去观察世界、改造世界。
没有谁对谁错,若让普通人实践起来,理学容易随波逐流、同流合污,心学容易脱离现实、狂妄极端。
“费瀚是谁?”蔡懋德突然问。
赵瀚走到辩场中央,拱手作揖:“晚生拜见督学。”
蔡懋德微笑询问:“年方几何?”
赵瀚回答:“虚岁十五。”
蔡懋德又问道:“你那些异论,是老师教授的?”
赵瀚回答:“古今圣贤皆吾师也。”
“哈哈,”蔡懋德被逗笑了,“小小年纪,果然狂妄,吾拭目以待!”
赵瀚说道:“自当竭力争辩。”
蔡懋德对众人说:“今日之辩,天下人是否生而平等。费瀚,你来阐述自己的论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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