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 第63章

作者:王梓钧

“瀚哥儿是你的主子,还是我是你的主子?你怎都听他的?”娄氏质问。

费纯吓得磕头:“少爷不在书院,我也不知该听谁的。”

“下去吧。”娄氏懒得跟一个书童怄气。

“是!”

费纯躬身退后。

去到小少爷院中,只见费如鹤正在射箭,旁边还站着一个箭术老师。

一箭射出,勉强中靶。

费如鹤放下弓箭说:“你何时回来的,瀚哥儿呢?”

费纯低声道:“少爷,瀚哥的名字,被老太爷抹了,他的童生也没了。”

费如鹤顿时惊讶无比:“祖父怎想的?那是父亲让上的户口。我这就去找娘亲说道!”

“夫人已经知道了。”费纯连忙拉住。

“嗨!”

费如鹤将手中弓箭扔掉,心烦意乱不知何为。

就像费纯,因为是主奴关系,跟费如鹤总隔着一层。他无法与少爷交心,反而将赵瀚视为真朋友。

费如鹤同样如此,不自觉的轻视费纯,只将赵瀚视为好兄弟,没有把赵瀚当家奴看待。

但是,赵瀚真的变成家奴了,这让费如鹤心里很别扭。

……

费如兰快步走进母亲房中:“母亲唤女儿何事?”

“你看看吧,”娄氏把杂志递出,“第一篇文章,是瀚哥儿写的。”

费如兰接来过仔细阅读,很快就开心笑道:“写的真好呢,帮咱女儿家说话,若真个男女平等便好了。”

娄氏突然说:“瀚哥儿的名字,被你祖父从户帖勾掉,他的童生功名也没了。”

“什么?”

费如兰惊得笑容顿失,双拳紧握道:“祖父前番逼我殉节,此番又将瀚哥儿除名,他是真要致自己的孙女于死地吗?”

赵瀚被户帖除名,但依旧是家奴身份。

而娄氏原本的打算,是让赵瀚考取秀才,再解除收养关系。有了功名,自能立业,费如兰便可嫁过去,既不会委屈女儿,传出去也不会失了面子。

现在可好,让女儿嫁给一个家奴吗?

入赘都不行,上门女婿也必须是良家子!

娄氏叹息道:“你父亲来信,说给你物色了一个贫寒士子。虽只是秀才,却也品行端正,只看明年能否中举。若能中举最好,若是不能中举,你也只能将就做秀才之妻。”

“娘,女儿便那般没人要吗?远隔千里去找个贫寒秀才!”费如兰的情绪有些激动。

娄氏安慰说:“毕竟也是有功名的。”

费如兰突然眼眶湿润,压抑着情绪低吼:“望门寡又怎么了?女儿也是处子之身,女儿也是名门闺秀。在这江西没人敢娶,就在千里之外挑捡秀才?若嫁过去以后,夫家知我过往,怎会不招惹嫌弃?到那时,女儿远嫁在外,任打任骂,任人欺辱,还不如现在就去死,至少能落个烈女的名声!”

“你莫要这样想,那秀才品性端正,并非薄情寡义之人。”娄氏劝道。

费如兰抹掉眼泪,质问道:“母亲见过那秀才吗?你怎知他底细如何?女儿一辈子的事,就赌那秀才的人品?人心会变,若是中举,变得更快,女儿怕不是要被休了!”

娄氏默然,无言以对。

费如兰的眼神愈发变得坚决,斩钉截铁道:“娘,女儿守寡返家,已经失了一次贞节。娘把我口头许给瀚哥儿,如今又要做反悔打算,便是失了第二次贞节。若嫁去千里之外,再被夫家羞辱,再被丈夫休妻,女儿又算是什么?与其在千里之外赌运气,不如选个知根知底的。瀚哥儿,我嫁定了,请母亲撕毁身契!”

赵瀚的户帖,在费元祎手中。

赵瀚的身契,却在娄氏手中。

只要撕掉身契,赵瀚立即恢复自由身,不过会变成没有户籍的流民。

“你决定了?”娄氏问道。

“若不能如此,女儿只剩一条死路,”费如兰突然跪地磕头,“还请母亲成全!”

娄氏叹气道:“就算毁了身契,也是家奴出身,你嫁给他之后,必遭乡邻耻笑。”说着说着,娄氏突然笑起来,“你那祖父,会被气疯的,必定怒而报官,告瀚哥儿拐带良家女。”

费如兰说:“有爹娘签字便不怕。”

古代结婚,须有婚书。

婚书分两种,一种在官府报备,叫做“官约”;一种不在官府报备,叫做“私约”。

无论官约还是私约,只要双方父母同意,都将具备法律效力。

婚书不需要双方签字,但主婚人和媒人需要签字。

“好!”

娄氏猛然站起:“这份婚书,娘做主婚人,娘来给你签字!”

来回踱步一阵,娄氏又为难道:“就是过门的时候,恐被你祖父拦着,须寻个他不在家的日子。唉,还是算了吧。便是你祖父不在家,你那二叔、三叔,也会将花轿给拦下,除非你从侧门嫁出去!”

侧门进出,那就不叫明媒正娶了。

费如兰说:“二叔,三叔,巴不得看咱笑话,他们又怎会拦着?”

“也不行,也不行,”娄氏心烦意乱道,“迎亲队伍,敲敲打打,要惹多少人注意?但凡有人阻拦,你以后怎还有脸见人?就算嫁出去了,也要遭人耻笑。你祖父落了面子,必然百般刁难,你婚后的日子又如何安生?”

费如兰瘫坐当场,脸上写满茫然,不知人生的希望在哪边。

娄氏的脑子也乱得很,怎么想法子都不对,只能劝说:“如兰,相信你父亲的眼光一回,他看人应该错不了的,瀚哥儿不就是他带回家的吗?你高高兴兴嫁去外地,只要守口如瓶,夫家不会知道你的过往。”

“我不干,”费如兰连连摇头,“嫁去千里之外,没有娘家照看着,被夫家打死也只囫囵埋了。”

“他们敢!”娄氏大怒。

费如兰说道:“有何不敢?便说我害病死了,那么远的路程,还把尸体运回来给你们看?”

娄氏眉头紧皱,想了想说:“我给你多陪嫁几个奴仆。”

费如兰说道:“都说夫家是贫寒士子,女儿若多带奴仆过去,岂非惹得丈夫和公婆不快?他们定要认为女儿耍威风,定要认为女儿盛气凌人,到时候必定夫妻不和!”

娄氏左想右想都没办法,突然笑出声来,打趣道:“我看你是认定了瀚哥儿,尽找些歪理来对付爹娘。”

费如兰反问:“瀚哥儿有甚不好?虽然出身卑微了些,可却是个有本事的。他虽不经常回来,家里的奴仆却都服他。你看那几个小的,开口闭口瀚哥。他还有学问,能做出这等文章,还说男女平等,定不会辜负女儿。眼前有这好男子,为何要去千里之外赌运气?”

娄氏叹息道:“唉,你倒是变得伶牙俐齿了,为何之前傻到去寻短见?”

费如兰回答说:“有些道理,女儿以前没想明白,如今已彻彻底底想通了。闲言碎语都是别人说,自己过得舒心才是正经。”

“若明媒正娶,这费家的大门你出不去。”娄氏也是忧心。

费如兰嘀咕道:“女儿从侧门出去便是。”

娄氏瞬间怒火中烧:“纳妾才偷偷摸摸走侧门,我的女儿必须明媒正娶,我看你是才子佳人小说读多了!还是那句话,你便从侧门偷嫁出去,今后的日子能过得安宁吗?你那祖父怕要天天派人上门找茬!”

“母亲息怒,”费如兰居然露出微笑,“女儿倒是有个法子。”

“快讲。”娄氏说道。

费如兰说:“先毁掉身契,还瀚哥儿自由身,再帮他落户为良民。待再过一两年,等他长得大些,就让他去九江那边做营生。女儿托辞回九江探亲,半路上遭遇匪贼,为保贞洁便跳江死了。如此,我俩可在九江偷偷成亲。”

说着,费如兰语气一变:“等哪天祖父归西,家里由父亲做主,女儿再带着夫君回娘家探亲。对外只须说,女儿被夫君所救,以身相许,喜结连理!”

娄氏沉吟道:“这倒是个有用法子,不愧是我的女儿。只是,那老……你祖父硬朗得很,也不知还能活十年八年。”

费如兰笑道:“女儿一辈子的事,十年八年都等不得?到时候,直接抱孙子回来给父母看。”

娄氏又好气又好笑:“这种不知羞的话,你真讲得出口!”

“娘同意了?”费如兰喜形于色。

娄氏叹息:“唉,你都拿定主意了,做娘的不同意又如何?”

第075章 【吃了上家吃下家】

不管费映环有多么开明,不管娄氏有多么机智,他们在费家是无法做主的。

父为子纲,真正的大事,老太爷说了算!

还不能主动要求分家,父母在世,分家析产,是为不孝。

不孝乃大罪,比贪污严重得多。若被人弹劾,可以直接罢官,还没法为自己辩解。

没有老太爷点头,费如兰别想正正经经嫁给赵瀚。

那就只能暗度陈仓。

母女俩达成共识,此事便定下来。

费如兰顿觉浑身轻松,仿佛晒干羽毛的鸟儿,振翅就能高飞入云。她端正跪好,俯身磕头道:“请娘赠予瀚哥儿五亩地。”

“连流民怎么落户,你都已查清楚了?”娄氏好笑道,“皆说女生外向,你这还没嫁出去呢。”

“请娘做主!”

费如兰带着灿烂笑容,再次端正磕头。

大明有相关法律,流民若在异地有田亩,就可去当地官府申请户籍。

流民大量存在的时期,比如成化皇帝继位之初。为了解决百万流民问题,甚至不需出示田契,只要实际开垦有荒地,官府就会给流民办理户籍。

明代中晚期的豪奴们,大都携款去外地购买田产,然后贿赂官府获得户籍身份。可是,一旦被其旧主人发现,把卖身契往州县长官那里一拍,这种豪奴的新身份立即就要作废。

娄氏赠送五亩土地,赵瀚就能拿着地契,去县衙自立门户了。

娄氏取来几份文书,递给费如兰一张:“这是瀚哥儿的身契,你且拿去吧。”

费如兰双手接过,折起来放入怀中。

娄氏又递出几张田契:“我的随嫁田都在九江,这是你父亲名下的田产,皆为考取举人时乡邻投献。只有田骨,没有田皮,租子也收得低,你拿去送给瀚哥儿。我再派一家奴,陪他去贿赂师爷,把良民户籍给落实了。”

投献,就是农民把土地,主动送给贵族官绅,然后自己给人做佃户。

其根本原因,是“一条鞭法”之后,徭役改为丁役银子上交。逃役的人越来越多,丁役钱就集中在少数农民身上,导致每年需要上交的丁役钱,竟然超过了需要上交的田赋。

而官员和士子,正好可以优免丁役,双方岂非一拍即合?

一品京官,只能免粮三十石,却可免田一万亩。不是说一万亩土地不收税,而是附着在一万亩土地上的徭役关系,可以直接免除!

费映环作为举人,只能免粮二石,却可免除一千二百亩土地的徭役。

于是,许多农民就把土地,无偿赠送给费映环,以此来逃脱繁重的丁役钱。但这些土地,不能随意夺佃,只能佃给原有田主耕种,否则就是不要脸皮、名声尽丧!

转送给赵瀚十亩地,其实无所谓的,官府不会更改鱼鳞册,该逃役的还是能逃役。

费如兰双手接过田契,小心放入怀中。

娄氏又取来二十两银子,叮嘱道:“流民落户,这些须够了,师爷肯定能答应。莫要惊动知县,县太爷胃口更大,少不得要刁难一番。”

费如兰收下银子,给母亲磕三个响头。

娄氏笑道:“等这些办妥,你们在九江成亲之时,再给你陪嫁许多妆田,定不会让你们饿着的。”

费如兰又羞又喜,红着脸说:“娘真好。”

娄氏笑道:“你让弟弟护送,亲自把身契送去,瀚哥儿必然感动,今后把你当宝贝捧在手心里。”

“嗯,女儿这就去河口。”费如兰转身就跑。

娄氏喊道:“都快晚上了,就不能等明天?”

“早去早回。”费如兰说。

娄氏笑着喝止:“明天再去,你如此急迫,会被人看轻的,还以为你嫁不出去呢!”

费如兰只能乖乖回房,一晚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觉。

她来年就十八岁了,换成别的女子,早已嫁为人妇。如此大龄剩女,就算不是望门寡,也很难找到合适夫婿,多半只能给正经人家做续弦。

既然如此,为何不找个自己喜欢的?管他什么出身呢。

幻想着脱离家族,在九江过幸福小日子,费如兰睡着了都还带着笑容。

翌日清晨。

费如兰叫上丫鬟惜月,跑去隔壁找弟弟:“如鹤,快跟我去河口镇。”

费如鹤问道:“姐姐,你可知瀚哥儿的事?”

“我自知道,娘已经有主意了,你快陪我过去找他。”费如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