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梓钧
如今,已被排挤出朝堂,贬去地方做小官。
金俊彦问:“林庆业的大名,我在中国都听说过,他难道还打不赢农民军?”
尹善道摇头叹息:“林庆业也是两班贵族出身,并且还属于西人党。但他前后两次,卷入西人党内部的党争,后来又跟我们南人党走得很近。如今西人党秉政,怎么可能让他立下大功?”
“你们这些读书人,算计武将倒是挺在行。”金俊彦讽刺道。
被逐出朝堂的南人党,已经在密谋反扑了,甚至林庆业就是被他们忽悠出山的。
一旦林庆业统兵,西人党必然扯后腿,从而酿成朝鲜官军大败。南人党可以趁机弹劾,说西人党跟农民军有勾结,就算没有勾结,也坑害了朝鲜军队。
党崇俊笑道:“我们静观其变吧。”
且说林庆业获得铁原大捷,又被国王任命为元帅。他只带五千精锐和上万民夫,一路追逐农民军而去,余下的部队都留守铁原保护国王。
农民军慑于林庆业的威名,根本不敢与之战斗,一路放弃城池退回平安道。沿途裹挟民众,搜刮粮食财货,不给官兵就地补给的机会。
林庆业顺利拿下黄州,然后就感觉不对劲。
“粮草怎还没运来?”林庆业问道。
“已经在催了,”主管粮草的李元仁回答,“兵曹的官员说,春川被天兵阻挡,南方的粮食无法北运。在京畿道征发的粮食,必须保证铁原的供给,他们正在尽量筹措粮食运来黄州。”
林庆业大怒:“胡说八道,铁原的粮草,至少还能坚持三个月。有这三个月时间,我早就灭了此处乱军!再去催,莫要拖到入冬,否则冰天雪地还怎么打仗?”
宋俊吉这位兵曹判书,也就是兵部尚书,铁了心要断绝前线粮草。他勾结户曹判书,一直强调粮食不够,挤牙膏似的给前线运粮。
如此做法,导致林庆业只能减餐,前线将士连一天两顿都无法保障。
终于,林庆业忍不住了,亲自带着数百骑兵,冲回铁原跟宋俊吉当面对质。宋俊吉一脸无辜,在国王李棩面前哭穷,李棩勒令文武大臣节衣缩食,必须保证黄州那边的军粮供应。
宋俊吉表面答应,暗中却使绊子,西人党的当权派联合起来,将运出的粮草层层克扣,甚至还克扣民夫的口粮。
反正不能让林庆业立功,否则他们这些掌权的文官就完了。
宋时烈还算有底线,带着部分文官脱离山党,不断弹劾宋俊吉坑害前线将士的行为。西人党里的山党,就此分裂为两派,整天在李棩面前吵来吵去。
远在黄州的林庆业,好不容易获得一批军粮,正准备继续往北进发,突然收到后方的紧急军情。
运粮民夫造反了!
林庆业只得率军回去平乱,把造反的民夫给镇压掉,农民军得知消息,立即杀回来围困黄州。
把民夫的乱子平定,林庆业又带兵返回,想要把农民军消灭于黄州城外。就在这个时候,铁原传来紧急军情,韩起元率领的农民军,沿着东海岸南下,直逼铁原的东边,国王李棩让他赶紧回去护驾。
林庆业这位老将,气得差点吐血。铁原那边是有兵的,他专门留下来保护国王,只要粮食足够,坚守一年都没问题,哪用得着他回去救援?
林庆业继续带兵去黄州,中途连续接到三道圣旨,山党已经在弹劾他为了立功,完全不顾国王和大臣的死活。
国王李棩本来是支持林庆业的,但东边出现农民军,李棩也害怕起来,于是听从山党的建议,死活要把林庆业调回去护驾。
无奈之下,林庆业率兵返回。
黄州驻守着500精锐官兵,被数万农民军包围,依旧可以坚守城池。但没过几天,城中就有奸细放火,一片混乱之下,黄州城再度失守,那500官兵精锐也全军覆没。
随即,农民军又占领海州,继而裹挟百姓东进,跟驻扎开城的大同军连成一片。
林庆业带兵杀回铁原,韩起元听说这位老将来了,吓得立即退回江原道的大山当中。随后,韩起元一路退回海边,攻下朝鲜中部东海岸最大的城池江陵。
此时已是冬天,大雪封山,没法打仗。
朝鲜君臣和精锐官兵,缩在铁原不能动弹,而且粮食是真的不够吃了。等开春之后,林庆业再想平乱,得先自己解决军粮问题。
宋俊吉又开始弹劾:“大王,林庆业枉做元帅,平乱日久却无寸功,辜负了大王的信任。如今,南方的粮食被天兵阻住,若是春天还不能打通粮道,大王和百官都要活活饿死!”
林庆业还没反驳,宋时烈就怒斥道:“若非你从中作梗,林将军早就灭了西路乱贼!”
“我如何从中作梗了?你莫要含血喷人!”宋俊吉也怒吼起来。
双方的党羽纷纷加入,把国王李棩吵得脑壳疼。
李棩现在完全不信任文官,问林庆业:“老将军,今后该如何打仗?”
林庆业回答说:“大王,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必须说服天兵,把春川让出来,南方的粮食才能北运。只要粮草充足,臣保证半年之内消灭乱贼!”
李棩看向文官:“谁去说服天兵让出通道?”
郑太和回答:“大王,臣已经派出好几拨使者,但天使的条件有些苛刻。第一,不准封禁《大同集》。此书内容,有几篇是天朝皇帝亲自撰写,其余也是出自天朝重臣之手。我国封禁《大同集》,就是对皇帝的大不敬……”
此言一出,互相内斗的几个派系,齐刷刷站出来反对。
就连全力支持林庆业打仗的宋时烈,都言辞强烈道:“大王,万万不可任由《大同集》传播。此书有大量邪论怪谈,《三原论》是亡国之论,《格位论》颠倒伦常,《分田论》更是要祸乱天下!”
李棩有些好奇,问道:“《大同集》都写了些什么?为何诸卿视其为洪水猛兽?”
宋时烈说道:“《三原论》曲解天命与天人感应,认为天下先有民,一国当以民为本。而君与臣,不过是民的保护者,并非是民的统治者。《格位论》颠倒伦常,混淆尊卑,认为男女贵贱皆人格平等,只是地位有所不同。格不配位之人,完全可以被推翻,一国之君也是如此。《分田论》更是滑天下之大稽,认为大地主剥割小民、掏空朝廷,大地主的土地应该分与百姓。”
“天朝皇帝,真的允许这些言论传播?有些话还是他自己说的?”李棩大受震撼。
“大王,此书必须禁绝,万万不可传播开来!”众臣齐声说道。
李棩也觉得不能传播,皱眉道:“天兵此次杀来,恐怕其余都是借口。真正的原因,就是我国封禁了《大同集》,惹得天朝皇帝不高兴了。可若不答应解禁此书,如何才能让天朝退兵呢?”
宋俊吉说:“恐怕得给更多好处。”
李棩问道:“进贡?”
宋俊吉摇头:“天朝不缺财货。”
“难道要割地献土?”李棩说道。
无人说话,谁都不敢先开这个口,否则事后容易被政敌弹劾。
郑太和作为领议政,也就是首辅,再次被李棩点名:“郑卿,你来说说。”
“不如割让北道,”郑太和硬着头皮说,“北道是我朝初年占领的,大山连绵,偏僻贫瘠,可以献给天朝。”
咸镜道此时还没分为咸镜北道和咸镜南道,但咸镜道的最东北的一角,被约定俗成的称为北道,其实就是咸镜北道的一部分。那里是朝鲜最穷的地方,也是朝鲜最喜欢征兵的地方。
就算被割让出去了,李棩也不会心疼,只是觉得有损自己威严,便想把失土的锅扔给群臣:“诸卿意下如何?”
还是没人回答,都不愿接这口锅。
李棩换个方式询问:“有谁反对的?”
大臣们依旧沉默,明显没人反对。
两班贵族的势力,全在中部和南部,北边被割走一块,他们是不会心疼的。
林庆业突然出声:“陛下,国土一寸也不能割让!”
李棩本来很器重林庆业,此时却觉得有些讨厌。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完全让他下不来台啊!
因为林庆业的反对,此次讨论无法再进行。
南方的粮食,其实一直在北运,是走江原道的山区。但只能靠民夫背负,中途损耗极大,民夫自己就得吃一大半。
入冬之后,大雪封山,官府还让民夫运粮,冻死冻残者不知凡几。
越来越多的民夫逃亡,可君臣和军队却要吃饭,冬天还没过去,铁原的粮食就已经严重不足。
国王和大臣不能挨饿啊,不但不能挨饿,还得好吃好喝。那就只能苦一苦士兵,当兵的忍饥挨饿,精锐都给饿成了怨卒,最终在过年之前出现闹粮事件。
再这么下去,不用农民军杀来,朝鲜官兵精锐就要造反了。
第949章 【北纬38.65度线】
朝鲜君臣不顾士卒死活,士卒就不顾百姓死活。
过年之前,士卒们闹了一次粮,结果只是吃了几天饱饭。大年初二,军队就又开始减餐,士卒们也懒得闹粮了,踩着积雪到周边农村抢去。
管你是地主还是佃户,见到屋子便往里冲。
刚开始还只是抢粮,渐渐发展到抢劫财货,继而连妇女也不放过。
当然,国王亲卫依旧在城内。军官皆为贵族子弟,就连普通士兵,都是贵族家的庶出子,肯定不会像底层士卒那般饿肚子。
林庆业杀了几个带兵劫掠的,有个将校在被砍头之前,质问道:“林将军,我们都敬你爱你,愿意跟着你打仗。可你能让我们吃饱肚子吗?你不能给我们粮食,又不让我们去抢粮,难道要我们当兵的通通饿死?”
这番话语,说得林庆业一阵沉默,回想前半辈子的遭遇,六十多岁的老将潸然泪下。
林庆业找到宋时烈:“我现在是人嫌狗弃了,大王和文官恨我阻拦他们割地,将士们又怨恨我讨不到军粮。我现在就是多余的。只有我走了,众臣才能从容卖国,将校才能纵兵劫掠。伱虽然前番掀起党争,但至少还有些底线,望你能够力挽狂澜。”
“唉!”宋时烈一声叹息。
拜别宋时烈,林庆业挂印而走。
他从南边带来的数十个骑兵,也自发追随左右,只带了几日干粮朝春川而去。
林庆业这么一走了之,朝鲜君臣都高兴了,忙不迭派人去谈判。
负责谈判的,是从三品掌令许穆,这是南人党在中枢的最高官员。
啥意思?
卖国都还在搞党争,西人党不愿亲自卖国,强行把南人党领袖派去。完事儿之后,正好可以弹劾许穆,把南人党的势力彻底扫灭!
“大王,臣不敢从命!”
许穆跪在李棩面前,摘下乌纱帽说:“割地求饶,此千古罪人也,臣请告老还乡!”
李棩说:“许卿出使之后再辞官也不迟。”
许穆气得浑身发抖,猛然站起,朝着旁边的立柱埋头撞去。
一声闷响,鲜血长流,李棩被吓傻了。
“快快救治!”宋时烈大呼。
许穆被国王侍卫抬出去,李棩也总算回过神来,他指着郑太和说:“你去……别寻死,否则抄家!”
郑太和哭丧着脸:“大王,臣是领议政(首辅),臣去谈判有损国家威仪。”
“叫你去,你就去,”李棩已经愤怒至极,又指向宋时烈和宋俊吉,“你们两個一起去!若都不去,那我去算了。朝鲜从此内附天朝,我去南京讨个闲散王爷做!”
这等于是让内阁首辅,带着吏部尚书和兵部尚书一起割地卖国。
但国王把话说到这种份上,怎么可能不去?
三人心里叫苦不迭,他们同为西人党,却分属三个不同派系,如今不得不一起背锅。可以想象,他们今后的名声该有多臭,在地方做官的南人党又会怎么弹劾他们!
他们本来打好了算盘,让南人党的许穆背锅,可许穆当着国王撞柱自杀,把西人党的一切计划都搅乱了。
算计来,算计去,如今算计到自己头上。
汉阳,三人见到党崇俊。
在寒暄拜见之后,宋时烈和宋俊吉都不说话。
郑太和只能硬着头皮上,绕弯子绕了半天,说道:“天使容秉,《大同集》深奥难测,我等下国儒士还在拜读。等我们领略了《大同集》的奥妙,再传播给朝鲜士子也不迟。”
党崇俊说:“不如这样,你们三位,跟我一起去南京,陛下亲自为你们讲解《大同集》怎样?”
“不敢惊扰圣天子!”三人连忙拒绝。
郑太和见糊弄不过去,干脆破罐子破摔了:“天使大人,北道原属辽金元之地,我国为天朝代管二百余年,今日愿意奉还给天朝。那义州……也就是保州,大同军在保州抵挡鞑子入侵,保我全国百姓平安,也当一并献给天朝。”
堂堂的朝鲜首辅,连“大人”都喊出来了。
这种称呼,流行于明代晚期,大同新朝禁止官员称“大人”。官场不再如此称呼,但老百姓还没改过来,这朝鲜官员倒是学得通透。
党崇俊没好气道:“你们打发叫花子呢?北道是朝鲜最穷的地方,遍地大山,都没几块地可种。天朝拿来做什么?”
郑太和彻底光棍儿了,拱手道:“请天使示下!”
党崇俊狮子大开口:“平安道、黄海道、咸镜道。”
“不可能!”宋时烈按捺不住,当场便急得站起来,生怕郑太和一口答应了。
党崇俊说:“嫌少了?要不再加一个江原道?”
“多了,多了,”宋俊吉也变得很着急,“我国只有八道啊,天使一下子就要割去三道,我等小臣无法回去跟国主交代!”
党崇俊说:“那你们说该如何?”
郑太和咬牙说:“整个咸镜道、半个平安道,都献给天朝如何?”
党崇俊摇头。
宋俊吉说:“咸镜道和平安道可以割让,黄海道绝对不行!而且,平安道的平原、平壤不能割。”
党崇俊冷笑:“那不还是整个咸镜道、半个平安道?”
“是大半个平安道!”宋俊吉纠正道。
党崇俊缓缓站起,拂袖道:“送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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