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梓钧
“当当当,当当当!”
有人在外面扣响铺首,门子边走边问:“谁啊?”
门外官差喊道:“县里来的,太子即将驾临国公府,已经进入本县地界了,陈知县让我来提前通报。”
“太子爷?”
门子顿时加快脚步,开门把官差迎进来。
朝廷给辽国公府配了侍卫,庞春来不喜欢人多,侍卫只留下四个,而且不用在大门口站岗。
听说太子要来,府上的佣人开始忙活,四个侍卫也全天候站岗。
等待数日,太子终于驾到,而且没去县城,直接跑来乡下看望辽国公。县中官吏等了个空,得知太子绕城而走,连忙成群结队的追来。
庞春来被抬到大门口躺着,开路的太子侍卫一到,养子和男佣就将他扶起站立。
赵匡桓早听说庞春来瘫痪了,见此情形,连忙疾步上前,搀扶着说:“使不得,老先生身体不便,切莫折煞晚辈。”
“无妨,还能站稳。”庞春来说道。
赵匡桓转身弯腰,强行将庞春来背起,在一众惊讶的眼神中,背着老爷子走向大门。
庞春来也不拘泥规矩了,趴在赵匡桓背上,笑着说:“小时候没白疼你,乖孙儿近来可好?”
赵匡桓边走边说:“好得很,父皇也好。”
庞春来问道:“我看报纸,去年在打西域,又说已经收复唐时莎车。如今还在打吗?”
赵匡桓说道:“孙儿离京之时,已然收复葱岭,似还要攻打大宛故地。”
“好,好,陛下宏业将成!”庞春来老怀大开。
两人的身后,一大群人跟着跑,却又不敢打扰他们说话。
来到院中,庞春来说:“就在这里,我不喜进屋,屋里坐着感觉要发霉。”
躺椅已经抬过来,赵匡桓把庞春来放下,县中官吏这才过来参见太子和辽国公。
庞春来指着李孟思说:“这是我以前的卫学同窗,李孟思,李青崖。”
“拜见太子殿下!”李孟思拱手作揖。
赵匡桓回礼道:“老先生安好。”
李孟思说:“不敢,太子折煞在下了。”
庞春来又指着一人:“本县的县太爷陈焕良,为政还算不错,就是烦人得很,一年要跑来烦我好几回。”
赵匡桓立即明白啥意思,拱手道:“多谢陈知县照料。”
“分内之事,分内之事。”陈焕良连忙说。
庞春来晕厥过好几次,陈焕良身为知县,哪里敢不来探望国公爷啊,甚至每次都带着高丽参登门。
庞春来问道:“殿下有几个子女了?”
赵匡桓回答:“三子两女,另有一子夭折了。”
庞春来说道:“太子大婚多年,才五个子女,还须多多努力啊。”又说,“不贪恋女色也好,今后能做个好皇帝。”
“父皇春秋鼎盛,我没考虑那么远。”赵匡桓说。
庞春来问道:“你在信里说,你开始批奏章了?”
赵匡桓说道:“一些不大不小的事情,内阁需要上报,父皇又觉得繁琐,便让我去批红处理,事后交给父皇抽阅过目。孙儿驽钝,办得不好,已被父皇斥责过几次。”
“你被骂了,心里服不服?说实话。”庞春来笑道。
赵匡桓说:“服气。”
庞春来道:“服气个屁。你打小就跟你爹一样,都是心里有主意的,表面恭顺,心里肯定不服。”
“岂敢,父皇乃当世圣君,处理政务肯定是对的。”赵匡桓当然不会承认。
庞春来估计神智受到病情影响,不似以前那么谨慎,越说越离谱:“我的坟都修好了,皇帝的陵寝怎还没开建?”
赵匡桓叹息:“父皇自有深意。”
庞春来道:“若不方便,你晚上跟我一个人说。”突然,又指着陈知县,“不让你白跑,过来汇报政绩吧。”
陈焕良表情有些尴尬,因为他的心事被戳穿了。
赵匡桓道:“让你说,你就说。”
陈焕良诚惶诚恐道:“启禀太子殿下,本县在籍民口已有十万三千余。下官赴任二载有余,新开荒地六千余亩。另外,组织百姓疏浚河道、修筑河堤,本县的长广道已经重新启用。”
“长广道是什么道?”赵匡桓问。
陈焕良说:“回禀殿下,辽河与大辽河,在元代还是一体的。明代洪武五年,河道一分为二,即辽河与大辽河。大辽河是新分出的,且周边水网复杂,由于泥沙淤积,河床日渐抬高,河道不断更改。辽中一带,多为沼泽,又称辽泽。”
“前明之时,疏浚路河,筑长广道,东起海州,西至本县境内。关内辎重若走陆路,到了本县,须走长广道,才可运往海州、沉阳。明末之时,由于河道淤积、河水泛滥,长广道已然废弃了,崇祯和鞑子都无力修缮。”
“我朝收复辽东,物资多走海路,因此也不着急修复长广道。近年来,辽东人口日增,恢复陆路交通迫在眉睫。因此省里下了政令,要求恢复长广道。余知府便让我二县合力疏浚,恢复交通。”
“本县恢复长广道,比邻县的工期快了半年,而且并未扰民过甚。”
赵匡桓点头赞许:“善!”
大辽河跟黄河一样,泥沙非常多,而且经常改道。即便是几百年后的新中国,大辽河都改道了三次。
此时的大辽河及附近水网,遍地沼泽。
明代一直在排沼泽水,把沼泽变成耕地。明末忙着打仗,河道一塌湖涂,大明和满清都不疏浚,河水满溢倾泄,沼泽面积慢慢增加。
如今的大同新朝,又忙着排沼开荒,疏浚河道,清理水网。
别扯什么保护湿地,生产力还没发展到那个地步。
陈焕良不无得意道:“本县是整个东北,种植稻米最多的县。那些开垦出来的沼泽地,大都变成了良田,可养活百姓无数。”
第1059章 【圣人无情】
辽泽一词,随朝代变更而改变。
唐末到宋末,辽泽指沈阳以南的平原沼泽地,偶尔也指西辽河的沼泽湿地。
西辽河平原在辽国的时候,由于开垦过度,沼泽直接变成荒漠。
于是到了明代,辽泽专指下辽河平原沼泽带。从长远来看,那里的沼泽不但没缩小,反而随着泥沙淤积、河水漫溢而不断扩大。清末闯关东的百姓,大力开垦沼泽地,这才让辽泽快速缩小,而真正彻底整治还是在新中国。
因为治理辽泽的根本,是系统性的治理河道!
此时此刻,辽河总督就在沈阳,而且已经拿出通盘计划,恢复长广道只是工程第一步。
辽河边。
辽河治理总督田调元,指着被手下展开的河道地图说:「殿下,微臣用了六个月,走访调查辽泽周边水域。辽泽不断扩大的根源,是上游草原变成了荒漠,辽水就跟黄河一样,带着大量泥沙冲积下游。河床不断抬高,河道变换不休,动辄就要泛滥成灾。」
「第一,在上游划定禁垦禁牧区,不准蒙古人放牧,也不准汉人开垦,防止沙漠继续变大。」
「第二,现有的河道水网,是明代形成的,极不稳定,且容易泛滥。其中,浑河与太子河携带的泥沙较少,可以保留其固有河道,仍旧汇流三汊河入海。辽河主干必须西迁,根据地势走向,在沙岭驿西侧山谷挖河引流,那里本来就有条来自西兴堡的河流。把辽河主干引过去,两河相会,一起流经盘山(盘锦)入海。」
「第三,东西两条辽河,河道固定之后,沿河全部增筑河堤。」
赵匡桓说:「大工程啊。」
田调元道:「所以开国之初,一直都没有治辽,至少要动用民夫十万,当时缺乏足够的人手。如今涉及的三县之地,总人口已将近四十万,抽调十万百姓治河是可行的。朝廷已经下旨,参与治河的百姓,全家赋税皆可减半。一家若出两个以上的男丁,家中当年赋税可以全免。」
说穿了,不给工钱,只是减免田赋。
毕竟把辽河治理好了,当地百姓也会受益,百姓是愿意辛苦一两年的。
赵匡桓说:「若能根治辽泽痼疾,则东北可安。百年之后,仅这三县之地,便能繁衍汉人百万,东北哪个部落还敢造反?」
田调元说:「不仅如此,辽河主干西移之后,东边的泥沙就没那么多,河水长期冲刷泥沙入海,三汊河的水位会更深。只需二三十年的冲刷,三汊河口就能建海港。到时候,草原的货物,也可直接装船运到海边。」
辽河草原的货物,能直接装船入海,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那里的蒙古人造反,南方军队可渡海到三汊河口,然后坐内河船只去草原平叛!
赵匡桓看着地图,若有所思。
他又抬头环顾四周,远处是大片沼泽地,在不远的将来,那里似乎都变成了良田。
「河工水利,国之大事也。」赵匡桓感慨道。
田调元笑道:「还得国库充裕,否则哪来的钱,在东北兴修水利?有明一朝,二百余年,除了兴修长广道之外,再无拨款治理辽河与辽泽。因为这里偏远,有长广道连接交通即可,不需要耗费更多钱粮去治理。」
「确实,」赵匡桓点头道,「明代若能拨款整治辽泽,恐怕鞑子都没那么容易起事。唉,也不能这样说,明末东北烂透了,治好辽泽恐怕也不能压住鞑子兴起。」
回到辽国公府,赵匡桓把今天情况,全部讲给庞春来听。
庞春来依旧躺在院里晒太阳,望着头顶的树冠说:「能根治辽泽是好事,可安定东北,还得靠吏治。吏治清明,则天下无事。吏治败坏,则群盗蜂起。年轻
的时候,我不懂事,觉得一切都很正常。我看不到辽东无数军户,日子过得连乞丐都不如。也看不清辽东无数士卒,只不过是世袭武官的奴仆。」
「这样的军队,打不了仗的。这样的百姓,反而去投奔鞑子。大明就算把辽泽治好,多出来百万汉人,也不过是一群军奴而已,说不定他们自己就造反了。」
赵匡桓附和道:「老爷子说得是。」
庞春来说:「为君为官,都要往下看。不能只抬头看天,妄图揣摩天意。也不能俯视众生,把天下人都当做刍狗。你得走下高台,站在平地上,融入芸芸众生,看百姓黎民想要什么。这个道理,是辽东失陷以后,我在逃难路上想明白的。」
赵匡桓说:「民为重,社稷次之,君为轻。」
「这话人人都会讲,真正做起来却难,」庞春来敦敦教诲道,「你含着金钥匙长大,即便再怎么亲民,也不可能体会民间疾苦。我跟你爹,却是亲身经历、亲眼目睹的。贪官污吏,士绅豪强,盘剥压迫,百姓无立足之地。你今后登基,若有不同的想法,不要急急燥燥去做,也不要急着推行新政。相反,必须狠抓你爹的旧政,不要大赦天下,而是大杀贪官豪强,表明自己的态度,否则地方上必定一塌糊涂!」
「为何?」赵匡桓问。
庞春来冷笑:「多少人盼着你爹快死呢!」
赵匡桓眉头紧锁,他明白父皇为啥要自己来辽宁,真正用意是让他聆听庞春来的教诲。
良久,赵匡桓拱手道:「孙儿明白了。」
庞春来想要摇头,但只能艰难扭扭脖子:「你没完全明白,你登基以后才晓得。知人知面不知心,此时此刻,他们可不会露出嘴脸。等你做了皇帝,那些拼命逢迎你的大臣,你务必要警惕,得查一查他们的老底,查一查他们私下都在做什么。」
「孙儿明白。」赵匡桓道。
庞春来叹息:「唉,你还是不明白。大女干似忠,你今后初登大宝,迫切想要掌控朝堂,又怎会拒绝重臣的效忠?你肯定会重用某些人,就算查到他们不干净,恐怕也舍不得施以惩戒。你跟你爹很像,但最大的区别,你不如你爹心狠。你太仁义了,有时候下不去手。性格使然,改不掉的。圣人无情,皇帝就是圣人,有时候必须无情。」
赵匡桓说:「孙儿不会那般妇人之仁。」
庞春来问:「若你最宠爱的妃子,家人鱼肉百姓,却又没闹出人命。你会如何处置?」
「依律法办。」赵匡桓道。
庞春来又问:「宠妃的家人依律流放,过了三五年,宠妃来吹枕头风,说事情已经过去了,老父母年纪大了,在流放地长期卧病,求你允其回乡安养。你会答应吗?别急着回答,你自己多想想。」
赵匡桓欲言又止,他觉得自己肯定不徇私,可庞春来的话又让他自我怀疑。
庞春来说:「别看这是小事,这种小事多了,满朝文武就会觉得你手软。」
类似的皇帝,嘉庆就是个典型。
刚刚亲政的嘉庆帝,简直就是个「小雍正」。励精图治,推行新政,关注民生,整顿吏治,收拢大权,打击贪腐,能轻易辨别哪些大臣在欺瞒自己。还说席卷数省的白莲教起义,是一群吃不饱饭的难民,只要改善民生就能解决。
然而,试图做「小雍正」的嘉庆,最后却摆烂成了「小乾隆」。
因为他发现自己啥都无法改变,想要恢复木兰围场,如此小事,办了二十年都没搞定。
为什么会这样?
嘉庆处处学习雍正,却没有雍正的狠辣果决。他把犯有欺君大罪的重臣,流放之后又官复原职,同一个人能流放复职好几次。
一来二去,没人再
把皇帝当回事儿。
反正欺君大罪也只流放,流放以后还能复职,就当是去宁古塔旅游几年。百官争先恐后欺君,只要是违背自己利益的圣旨,就合伙起来坚决不执行,把嘉庆新政搞得虎头蛇尾。
所以,嘉庆的庙号是「仁宗」,跟朱厚照他爹一个味道。
夜幕降临,吃过晚饭的赵匡桓,坐在庞春来的书房里闭目沉思。
皇帝是圣人,圣人就该无情,这句话对太子爷触动很大。
又联系赵瀚的种种手段,赵匡桓似乎触摸到门槛。
在历代开国皇帝里面,赵瀚算是比较仁慈的,开国重臣里面,被砍头的最高级别也才左侍郎。仁慈的同时,又确实无情,对宗亲外戚很苛刻。
该如何做到仁慈又无情呢?
突然,赵匡桓想明白庞春来说的话,登基之后不要急着大赦天下,而是狠抓旧政表明态度。
登基的第一件事,就下旨清查全国田政,清理全国的贪官污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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