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梓钧
父子俩围着稻田转悠,走了二十分钟,还真发现一片倒伏的水稻。
“看到没?”李老汉得意洋洋。
李大同服气了,嘿嘿笑道:“还是爹有主意。”
父子俩一起下田,李老汉用锄头,把倒伏的水稻勾起。李大同跟在后面,用稻叶子进行捆扎,倒伏的水稻一排排被扶正。
直干到八点多才完,李老汉扛着锄头回去吃早饭。
走在田埂上,李老汉看着青黄相间的稻子,喜滋滋说:“今年老天爷给饭吃,风调雨顺,不像去年旱得愁人。”
“当当当当!”
突然,远处有人敲锣跑过。
李老汉滴咕道:“快到农忙了,农兵也不是这会儿操练啊。”
父子俩回到村口,只见人人惊慌,还有两个老人在哭泣。
“咋了?”李大同过去问。
那人回答:“万岁爷驾崩了!”
李老汉没读过书,听说跟皇帝有关,连忙追问:“啥是驾崩了?”
“就是人没了,升天做神仙了!”那人解释。
李老汉如遭雷亟,脚步踉跄差点摔倒,嘴里反复念叨:“万岁爷没了,今后这日子咋过?今后这日子可咋过啊?”
李大同说:“爹,万岁爷没了,还有新皇帝。”
李老汉毫无征兆的情绪爆发,冲着儿子嚷嚷:“兔崽子你晓得个屁,有万岁爷才有好日子,万岁爷没了,这好日子就到头了!这好日子就到头了啊……哇呜呜呜呜呜!”
李老汉说着说着就蹲下,脑袋埋在双膝间哭泣,哭得泣不成声。
上次哭得如此厉害,还是在诉苦大会上。
李大同扶着老爹回家,发现老娘也在哭,家里两个没上学的小孩正好奇看着。
老娘一边哭,一边诉说往事。
说她在老家也有几亩薄地,水旱蝗灾齐至,一家人逃到南京投亲戚。又说亲戚靠不住,只打发了一碗粥,她全家在南京做乞丐,还被本地乞丐们欺负。
老娘越说哭得越厉害,最后眼睛都哭干了,抽泣哽咽道:“不是说万岁爷是星宿下凡,能活一万岁吗?这怎说没就没了?万岁爷没了,日子就没法过了,今年的粮食不要卖,来年怕是要饿肚子。”
李大同看着哭嚎的爹娘,他无法理解这种情况,老皇帝没了,换了新皇帝就是,怎么跟天塌下来一样?
他把孩子叫来吃早饭,然后扛锄头去菜地除草。
路过几户人家,但凡家里有老人的,总能隐约听到哭声。
中午除草回家,李大同发现午饭已经做好,却不见自己的爹娘,他问妻子:“爹妈呢?”
“进城去了。”妻子回答。
“进城干啥?”李大同问。
妻子解释道:“换上了新衣裳,又带了些钱和干粮,说是要给万岁爷披麻戴孝哭灵。村里的老人,去了二十多个,村长怕坏事,劝也劝不了,只得跟着一起去。”
“他们老湖涂了,怕要被官府轰出来!”
李大同顾不上吃午饭,扔下锄头就追去。
一路上,李大同遇到好几拨老人,其中也混杂了一些年轻人。
玄武湖边和长干里,那些贩布的店铺,麻布已然卖脱销。好多老人,是用自家纺的麻布,批戴在身朝南京城前进。
看守城门的士兵,都不知道该不该拦,四里八乡涌来这么多人,搞不好会在城里闹出事情。
但他们又不敢拦,甚至不敢责骂,因为这些都是来给皇帝哭灵的。
第1066章 【终章五】
应民殿。
赵匡桓的小学同学何谦吉,虽然被皇城小学淘汰,但一直奋发读书。他读大学都是自费的,但科举却厚积薄发,考了二榜第七十八名,依靠政绩和太子赏识,如今已做了吏部尚书。
何谦吉说:“火葬乃佛家陋俗,天子怎可如此?当然,先皇遗命必须遵从,可火化先皇之御物,撒于国土为松柏之养料。至于先皇遗体,当遵礼国葬,切不可有丝毫怠慢。”
太子师出身的李颙,今年已六十岁,目前担任首辅。他当即驳斥道:“先皇遗命,不可更改,该火葬就必须火葬!”
“此事非礼!”何谦吉道。
李颙说:“礼是人定的,先皇遗命便是礼!”
何谦吉说:“焚烧先皇龙身,置当今圣上于何地?阁下难道想让天子背上毁弃父身的骂名吗?”
李颙说:“火葬乃先皇钦定,早已大告天下,万民又怎会置喙?”
“今之官民不说闲话,可百年之后呢?后人读到史书会怎么想?”何谦吉质问道。
李颙勃然大吼道:“尔等怎知先皇鸿志?千百年后,陛下以真龙之躯镇守万里疆土,华夏子孙只会愈发敬仰先皇。只有那等糊涂之辈,才觉得这是非礼之举!”
赵匡桓终于出声了:“李先生,议事就议事,莫要诋毁同僚。”
李颙拿起笏板,捧在胸口说:“陛下若不遵先皇遗命,臣老死之后,无颜去见先皇。臣请致仕!”
李颙当初作为太子党的领袖,经常跟皇党官员对着干。可太子真正继位了,他又跟同僚吵起来,甚至以辞职相逼遵命火化。
赵匡桓此时非常纠结,他当然想遵守先帝遗命,可又想按照何谦吉说的那般做。
在赵匡桓看来,火化遗体还分成十二份,天南海北的撒在土里种树,这跟把自己亲爹挫骨扬灰有啥区别?
何谦吉说得非常好啊,火化先帝遗物,土葬先帝遗体,各方面都照顾到了。
赵匡桓觉得李颙有些多事儿,特别是以辞职相威胁,更是在挑战他的天子威严。
赵匡桓看向众臣:“卿等可有话说?”
大同新朝第一位状元李开继,捧着笏板出列道:“当遵先皇遗命,丝毫也不能更改。”
第一届科举的探花沈蔚,已经英年早逝,榜眼张守约却还健在,目前担任商部尚书。他说道:“陛下,臣附议何尚书之言,火化先皇遗物,土葬先皇遗体。如此,则陛下忠孝两全。”
阁部院大臣们,陆陆续续发表意见,两种观点的支持者几乎是对半分。
赵匡桓看向帘后:“母亲有何教训?”
一向跳脱且爱耍小脾气的费如梅,此刻缓缓说道:“瀚哥不会乱说话,也不会说错话,他做什么都是对的。你现在是皇帝,又不是我亲生的,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你不必问我,问我就是听瀚哥的。”
突然,一个侍卫奔进殿侧,与值守女官低声耳语。
女官犹豫数秒,悄悄走到赵匡桓身边:“陛下,金陵府的百姓,从四里八乡赶来,披麻戴孝为先皇哀悼。城内百姓,也往皇城各城门汇聚。他们还推举了几个领头的,想在皇城外设灵堂,侍卫不知该如何处理。”
赵匡桓问:“上元知县呢?”
“上元知县已调集警察,在皇城外维持秩序。”女官回答。
赵匡桓朗声道:“金陵府尹何在?”
一个年近五十的官员出列:“臣在!”
赵匡桓说:“伱即刻出紫禁城,去安抚城外百姓。罢了,诸卿与我一道去看看。”
众臣不知发生何事,跟着皇帝一起往外走。
登上东华门城楼,赵匡桓呼吸一滞,胸口不知被什么东西塞得慌。
城墙之外,放眼望去,万民素缟,视线所及全是白色。
所有人都跪着,有的沉默,有的恸哭。
已经担任工部右侍郎的蒲松龄,喃喃自语道:“民心啊,民心也能眼见,不是那虚无缥缈之物。纵横古今,谁能得民心若此?”
大臣们全都惊呆了,内心震撼到无以复加。
这可不是谁组织的,而是百姓自发前来。
众人登城的时候,城外又多了两三百人。估计随着时间推移,进城百姓会越来越多,到时候,皇城附近的街道全都要堵死。
城内百姓受到感染,也陆陆续续前来,而且年轻人数量也在增加。
年轻人,当然知道老皇帝的好,但他们终究没有亲身经历过苦日子,只听父辈诉说很难感同身受。他们被保护得太好了,特别是四十岁以下的人,一生下来就日子越来越顺。
一万,两万,三万……十万,二十万……
用不着等那么久,哭灵队伍迅速增加,城内百姓就来了十多万。全城的麻布卖脱销不说,但凡是白色的布料,都被人给悉数买走,甚至有人身上披的是白色丝绢。
紫禁城周围的几条街,密密麻麻全是人,从上元县一直延伸到江宁县。
赵匡桓把内外朝的官员叫来,吩咐道:“你们去准备伙食,宫内的厨子快点生火做饭。至于宫外,各衙门的食堂,还有城内各酒楼食肆,能做多少饭就做多少,能买到多少饭就买多少。傍晚之前,要把饭菜送来分给百姓,一应开销走皇室的账目。”
随即,又唤来礼部尚书:“你带人出去,在各道城门外,各搭设一个灵堂,供先皇灵位让百姓吊唁。远一些的街道也设灵堂,每条街都设一个,莫让百姓胡乱走动,否则时间久了必生乱子。”
接着,又把金陵府尹叫来:“你出城之后,立即联络上元、江宁知县,除了警察之外,所有官差都要来维持。内城的各道城门外,也设置灵堂,码头上也设两个。还有众善寺,让和尚们搭建灵堂,分流一些百姓过去。”
赵匡桓又把宗室叫来,对自己的弟弟们说:“尔等立即出城,代我主持各处灵堂。具体负责哪处,你们自己商量,若有分歧就楚王做主。”
亲王们一直在避嫌,没有参与之前的讨论,总的来说还是很让新皇放心。
赵匡桓的应变能力很强,处理事情也妥帖,完全是一个合格的皇帝。
可惜他注定了,要一辈子活在父亲的阴影下。
有了皇帝发话,宫内宫外都迅速运转起来。
赵匡桓对众臣说:“待百姓散去,便择期火化先皇吧。”
当天晚上,法国使者贝尔特朗,给路易十四写信:“尊敬的陛下:伟大的中国皇帝,已经走完了他的一生。他下达的最后一道命令,是将自己的遗体火化,骨灰分成十二份撒于全国……”
“今天,我看到了永远难忘的景象。南京城内外的市民,还有更远乡下的农民,他们自发来到皇宫外吊唁。所有人都披着白布,他们聚集在一起,仿佛南京下了大雪。我无法确定人数,可能有十万,可能有二十万,也有可能会更多。”
“至傍晚时分,皇宫外的所有街道,全部被人群堵死。老人最多,年轻人也不少。有农民,有商人,有学者,有学生,有小贩,有工人……我能想到的所有职业,全都来了。”
“人数还在继续增多,因为就在我写信的时候,使馆外又传来了生音,那是从更远农村来的农民……”
“伟大的中国皇帝,他被无数人民尊敬。我亲眼看到一个老人,跪在街头哭到晕厥,就仿佛是自己的父亲去世。那是多么震撼的场面,我从未想过,君主死亡会让人民如此悲痛。他们都是自发赶来的,没有人强迫,他们的痛苦发自内心。在这一刻,我理解了皇帝的称号,他为什么称自己为‘人民皇帝’。他真正做到了……”
翌日,南京城内外的大学、中学、小学,全部设置灵堂。
学生们首先被喊回学校,街道上的哭灵百姓,也一批一批被分流到学校。
有些大户人家,在自家院子或店铺后院,也开设灵堂帮朝廷分流。折腾足足一天,南京城总算恢复交通,但依旧到处能听到哭声。有人吊唁之后就离开,但有人走就有人来,特别是搭设灵堂之后,本来待在家里的南京市民,纷纷跑来灵堂吊唁跪拜。
吊唁老皇帝的人数,反而越来越多!
亲王们全都累坏了,作为死者家属,分散跪在各处灵堂,整整跪了一天一夜都还没完,只能借上厕所的时间活动腿脚。
这场万民祭奠活动,带给新皇、宗室、官员们强烈的灵魂冲击。
都知道老皇帝受万民爱戴,可能达到如此地步,还是让人感到深深的震撼。
……
李老汉跟妻子互相搀扶着,在灵堂跪拜痛哭之后,便打算回家,他们害怕儿子儿媳担心,甚至不知道儿子已经找来。
可根本出不去,道路堵得水泄不通。
足足半个小时,老两口只走了百米远,身体实在挤不动了,只能退到街边店铺外休息。
官差送饭也没法送,只能在人群外,让百姓自己把饭传进来。一直到内城之外和众善寺灵堂搭好,外围百姓被分走,情况才稍微好转了一些。
李老汉没得到官府的饭菜,跟妻子一起啃干粮。
天色已经渐黑,又有个老者过来休息,身边甚至还跟着儿孙。
“老哥贵姓?”李老汉问道。
那老者说:“免贵,姓容,村里人都喊我容麻子。老哥你呢?”
李老汉说:“姓李,李老三。马场村的,就在皇家马场东边。”
“那你近得很,我是梅家村的,”容麻子说,“以前给梅老爷种地,万岁爷来了,就给自己种地。”
李老汉说:“孝陵卫的指挥使就姓梅,我以前是军户,专给梅家砍树。”
容麻子说:“你那里是主宗,我那边是旁支。我老婆子也姓梅,是梅家的丫鬟,跟着老爷姓,也不晓得自己姓什么。”
李老汉问:“今年庄稼如何?”
容麻子说:“万岁爷保佑,好着呢,风调雨顺的。去年就不行,先是春旱,稻子抽穗又下暴雨,累死累活也没打到几斤稻子。”
“都一个样,”李老汉说道,“我头日夜里,听到外面刮大风,怕就是万岁爷被神仙招回天上去。唉,我当时就该出去看看,指不定还能见万岁爷最后一面。”
容麻子说:“万岁爷升仙,到天上享福去了,可咱们今后的日子咋过啊?”
李老汉说:“我跟老婆子商量了,家里的粮食不能卖。万岁爷没了,指不定今后遇到啥贪官污吏,仓里有粮,心头才不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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