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梓钧
又行二里地,天色早已尽黑。
兄妹俩沿途捡拾枯枝败叶,拿出一只破瓦罐,准备生火煮粥喝。
“嚓,嚓!”
从侯爷家顺来的火镰,赵瀚已经使用娴熟。
用枯草垫着火石,再以火镰擦击,几秒钟就能引燃,方便程度不输给火柴,而且还不怕被雨给淋湿。
大米价格太贵,赵瀚只买了三斤黍米、三斤玉米。
黍米就是黄米,古代五谷之一。
至于玉米,万历年间已传入中国,第一个种植省份是广西,第二个种植省份是河南。只看地域如此跳跃性,就知道有官员在推广,不论什么时代,总会出现几个做事的好官。
底层百姓,别无他求,只能期待自己遇到好官。而且,不必是青天,能做实事就足够了。
“二哥,我来淘米。”赵贞芳非常积极。
赵瀚笑道:“那以后煮饭,就都交给你了。”
赵贞芳自豪道:“我四岁就会烧火,娘跟大姐都夸我能干呢。”
赵瀚轻抚小妹的头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水是从运河里舀来的,将黍米和玉米混合下锅,再撒进去一小撮粗盐,很快就传出阵阵食物的香味。
兄妹俩大快朵颐,吃饱之后,裹着棉布抱在一起露宿。
翌日清晨,赵瀚感觉不对劲。
小妹浑身发烫,再去摸额头,果然是烧得不轻。
现实就是这般不讲道理,赵贞芳跟着全家逃荒,期间风餐露宿,饥饿虚弱时没生病。在天津淋了一场大雨,全身湿透也没生病。遇到寒潮入侵,夜里冷得瑟瑟发抖,那时依旧没有生病。
可现在天气转热,昨夜气温正常,还能吃饱穿暖,营养也算比较充足,却莫名其妙就生病发烧了!
赵瀚怕妹妹烧坏脑子,忙问道:“小妹,能听到我说话吗?”
赵贞芳睁开眼睛,挤出一个微笑,精神虚弱道:“二哥,我没力气……”
“那就睡会儿,先喝点粥,二哥带你去找大夫。”赵瀚安慰道。
昨晚煮的杂粮粥,还剩下一些,赵瀚搀扶着小妹喝下。
他没有返回杨柳青镇,因为大量饥民的存在,镇上店铺都已关门歇业,根本不可能给陌生人开门。
十岁的赵瀚,背着六岁的小妹,就这样顺着运河,踏上前往静海县的路途。
只前进一里地,赵瀚就双腿发颤。
他把小妹放下来,将用以御寒的棉布,撕成几根长布条。然后从脚一直捆到膝盖,一圈圈慢慢缠绕,做成行军利器——绑腿。
不绑腿不行,超负荷长途赶路,就算能走到目的地,两条腿也会直接废掉。
赵瀚一手拄着长矛,一手托住小妹的腿弯,每前进一步都在咬牙坚持。
即便休养半个多月,但这幅身体还是太弱,体力在同龄人的平均线以下。
当初若非夜里偷袭,根本不可能杀死侯爷!
不知走了多远,赵贞芳突然醒来,趴在哥哥肩头说:“二哥,我是不是要死了?”
“死不了。”赵瀚停下来擦汗道。
赵贞芳还在自说自话:“我要是死了,肯定能见到爹娘,还能见到大哥。就是不晓得姐姐在哪,好吃的她以前都留给我,我这些天好想姐姐啊。”
赵瀚安慰说:“等长大了,咱们就去找姐姐。”
赵贞芳没再说话,也不知是不是睡着了。
又走两里地,在河边遇到一株没被扒皮的柳树。赵瀚实在走不动了,而且热得全身汗湿,只得停在树荫下歇息片刻。
再摸小妹的额头,依旧烧得滚烫。
赵瀚从运河里打水烧煮,又用凉水浸湿棉布,给小妹擦拭身体物理降温,趁机也让自己恢复一下体力。
等开水不烫了,把小妹叫醒喝下。
天空飘来乌云,瞬间遮蔽太阳,气温变得闷热起来。
别下雨,别下雨,千万别下雨!
赵瀚变得心慌意乱,赶紧又背起小妹赶路,正在发烧的小妹可淋不得雨。
“呼呼呼……”
短促而又沉重的呼吸,伴着天空传来的闷雷,赵瀚只能一步一步往前挪。他不敢再停下,害怕停下来就走不动了,但渐渐的确实走不动,只能坐下来休息,顺便给小妹物理降温。
不知何时,天空乌云散去,老天爷似乎又不打算下雨。
赵瀚长舒一口气,本地农民却只能哀叹。
继续前进数里,赵瀚遇到三个农民,看样子应该是父子三人。
这些属于佃户,只给地主交租子,不用应付征税的皂吏。着实运气好,遇到仁慈的地主,允许他们拖欠田租,而且还借种子给他们补种秋粮。
赵瀚立即停下脚步,把小妹放在地上,然后拿起长矛警戒。
父子三人也吃了一惊,远远的跟赵瀚大眼瞪小眼。
确认过眼神,是毫不相干的人。
赵瀚继续赶路,三个佃户前往运河偷水。
是的,偷水!
枯水季节,或者遭遇干旱,为了保证漕运畅通,大运河不准任何人前来挑水。沿岸的护漕军,其中一个重要任务,就是防止农民偷运河水灌溉田地。
双方交错而过,互相看看,都是苦命人。
突然,赵瀚掏出一把铜钱:“老丈,你缺钱吗?”
老农没好气道:“谁不缺?”
赵瀚问道:“还有多久到县城?”
老农回答:“十几里路。”
“帮我把妹妹背到县城,这些铜子儿是定钱,”赵瀚又摸出一粒碎银子,“到了地方,银子也给你们。”
“真的?”老农的一个儿子大喜。
赵瀚把铜钱放到地上,又退后几步:“自己来取。”
老农立即过来捡钱。
“慢着!”赵瀚又喝止。
“还有啥事?”老农问道。
赵瀚说:“只准一人去县城,其他人不能跟着。丑话说在前头,我怕你们杀人越货。当然,你们也可以试试,我这杆矛已经杀了十多个人,不再乎多杀那么三五个。”
父子三人,面面相觑。
赵瀚是真的没有办法了,他体力几乎耗尽,根本不可能把小妹背去县城就医。
只能赌一把,赌这三个农民是老实人。
父子仨商量一阵,决定老农和次子继续挑水,长子跟着赵瀚一起去县城。他们也在赌,赌赵瀚说话算话,到时候能给一些救命钱。
继续赶路。
长子背着小妹前进,赵瀚持矛跟在后边,一有异动就直接出手杀人!
二人走走停停,每前进两里地,就停下稍许歇息。顺便打水,用湿毛巾给小妹擦额头,以免体温太高把人烧坏了。
将近二十里路,足足走了大半天,前方终于看到静海县的城墙。
及至护城河外,那农民放下赵贞芳,转身对赵瀚说:“小兄弟,我就不过去了。”
“可以。”赵瀚退后几步,把碎银子放地上,然后绕开等着对方来捡。
并无意外发生,农民捡了银子就走。
赵瀚眺望护城河对岸,心头凉飕飕的,他预感自己可能无法进城。
只因静海县城外,也有大量饥民汇集。
而且,饥民已经涌过护城河,散布于城外的居民区,在大街小巷到处讨饭吃。
附郭而居的静海百姓,可谓人心惶惶,家家户户闭门不出。若再持续几天,他们也得断粮,因为根本没法上街买米。
赵瀚背起小妹过桥,城外街道饿殍遍地,到处横七竖八躺着饥民。
一直走到城门外,大门紧闭。
……
费映环和魏剑雄主仆俩,比赵瀚晚一天离开天津,但他们走得快,此时正好也来到静海县。
“开城门!”费映环大吼。
门卒站在城楼上,见费映环一身儒衫,回答说:“这位相公请回,县尊有令,禁止任何人进出。”
费映环拔剑指着城楼,气急败坏道:“快去禀报王用士,就说铅山费大昭来了。他要是不放我进去,等我回到江西,就宣扬他在静海县做的好事。横征暴敛,饿殍遍地,相食人肉……我要教他名声扫地,让王家遭桑梓父老永世唾弃!”
王用士,就是静海知县。
门卒不敢怠慢,立即跑去禀报。
赵瀚眼前一亮,让小妹靠墙躺好,整理衣襟走过去,拱手作揖道:“小子拜见先生!”
第008章 【沸腾】
城墙之下。
费映环打量赵瀚一眼,有些奇怪道:“你是……哪位故人之子?”
“家父霸州府武清县举人,姓赵,讳士朗。”赵瀚满嘴胡扯,而且面不改色,直接把秀才父亲说成是举人。
“赵士朗?”费映环苦苦思索,随即摇头,“未曾听闻令尊大名。”
废话,一个落第秀才,你若听过才是怪事。
赵瀚一脸哀恸,半真半假道:“家父正直耿介,虽中举人,却依旧清贫如水。今年县中大旱,父亲携全家逃荒,在天津城北遭遇马匪。父亲、母亲、大哥皆故,吾与幼妹侥幸得活……”
费映环听了有些动容,而且他逗留天津时,也知道城外出现马匪,正好跟赵瀚所言能对上。不由叹息道:“唉,这污浊世道,读书人竟也如此悲惨境遇。”
赵瀚指着半昏迷的小妹,又举起手中长矛说:“我带着幼妹在天津讨饭,经常遭到别的乞丐欺凌,幸好曾随父亲练习武艺。南下途中,幼妹病重,欲进县城求医问药,怎奈城门紧闭不得入内。”
费映环瞧了一眼赵贞芳,同情道:“汝兄妹二人年幼,一路至此想必不易。”
都是冠冕堂皇的废话,这厮是一个打太极的高手。
见对方还是不肯开口帮忙,赵瀚猛的跪地磕头:“请先生带我兄妹二人进城!”
旁边的魏剑雄突然帮腔:“公子,举手之劳而已。”
费映环瞪了自己的仆人一眼,这才说道:“起来吧,且跟我一起等着。”
等待大概一刻钟,静海知县王用士,终于出现在城楼上。
费映环笑着抱拳打招呼:“旂召兄,一别数载,甚是想念。”
王用士板着一张脸,没好气道:“费大昭,听说你要回江西坏我名声?”
费映环笑嘻嘻说:“岂敢,愚兄此来静海,不过是盘缠用尽,想找旂召兄借几两银子做路费。”
王用士突然破口大骂:“费大昭你个混账,老子是山西阳城王氏,可跟江西王氏没卵子干系。你尽管回江西造谣便是,老子今天还真就不让你进城!”
“嘿嘿,”费映环依旧在笑,“老弟真不让我进城,又何必亲自登城来见?”
王用士冷哼一声,遂对门卒说:“放下柳筐,把这狗日的吊上来!”
满口粗鄙之语,毫无士人风度。
王用士,字旂召,山西阳城人,出自三槐王氏,万历三十七年举人。
二人属于多年好友,一起考过三次会试,皆双双落榜。
王用士不愿再考,就请托家中长辈,出钱谋得考城知县职务。任职期间,惩奸除恶,颇得民心。丁父忧守孝三年,去年转任静海知县。
江西有一支王氏,属于阳城王氏的分支。
十多年前,江西王氏建宗祠,欲重修族谱,派人前往山西主宗联络。王用士作为主宗代表,跑去江西帮着修族谱,期间与费映环相识并结为好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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