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水叶子
早在金州时唐成就有一个习惯,即便是在外面遇到再不顺心的事情,回家面对家人时也绝不显露,反正即便是说了她们也帮不上忙,没得因为这些个事情坏了一家人的心情。以前面对李英纨及兰草时如此,现在对郑凌意也同样如此。
唐成走到正房门外时并没急着推门进去,先是抬手搓了搓面色难看的脸,又试着笑了笑,直将整个脸色调整的平和没什么异常后,这才伸手推门走了进去。
“回来了”,见他进来,郑凌意起身迎了上来。
“倒两盏热茶来”,唐成向来福说了一句后,看着正细细打量他脸色的郑凌意道:“怎么,我脸上有什么不对?”。
“没有”,看着唐成一边在脸上摸着一边往铜镜走去,郑凌意忍不住笑了笑,“见过牛使君了,他没给你脸色看吧?”。
“嗯?”,闻言,唐成停住了步子,“你怎么知道他姓牛?”。
“来福坐不住下去探问了些消息,待妾身听说后想去找你时,已是来不及了”,郑凌意轻轻走到唐成身前柔声道:“你在外面受了什么委屈也别憋着,说出来发散发散后心里也敞亮些”。
“嗯”,唐成心不在焉的点了点头,向正端茶走过来的来福问道:“你打听到什么了?”。
来福这一说之后,唐成这才明白刚才那莫名其妙的冷遇到底是从何而来,原因就在于这牛刺史活是个变态,此人出身贫寒,自小读书刻苦得很,倒也实打实有些真才学,学正怜他家贫又知刻苦遂给了一个乡贡生名额,只可惜等他踌躇满志的到长安应考之后却是年年下第,其中最后那次竟被他闯过了礼部的笔试,无奈却在随后的吏部面试里被黜落,原因没别的,就是因为长得丑,吏部关试中的“身、言、书、判”四关他连第一关都没过去。
蹉跎七年,长安物价腾贵,他又是个家贫的,其间生活上的辛酸自不待言,几乎都到了靠丐求自给的地步,在被吏部黜落之后,牛刺史彻底断了侥幸,大哭大病一场,将满箱诗书付之一炬后愤然离京。
家乡是没脸回去了,他倒也是个狠角儿,索性孤身北上跑到了这苦寒偏远的妫州,先是以给人做账为生,此后机缘巧合混进了妫州州衙,在这文事不昌的地方他的才华很快展现,慢慢的得了时任刺史的赏识,竟然一步步由小吏做到了录事参军,此后更因在屯田一事上立有大功,被即将离任高升的刺史向吏部保了他一个“卓异”,就此以“吏干”由流外转了流内,完成了人生中至关重要的由吏到官的飞跃。
大多数官儿都不愿到妫州这地方来,即便无奈来了也没心思长呆,得益于这独特的环境,埋头苦干的牛刺史上升很快,最终竟被他奇迹般的爬上了使君高位。
说起来他的经历跟唐成颇有相似之处,实是个励志的典范,无奈当年长安七年的心结太深,加之后来他每每前往道衙会议时仍然常因容貌丑陋而被其他官员背地耻笑,是以一旦登上本州第一人的位子无需再隐忍后,走火入魔以至于成了偏执狂的性子就全面爆发出来,在他的衙门内,长相好的吏员即便是才干再好也别想得到重用,就连他府里用的下人也是专挑歪瓜裂枣的选,长的越丑就越容易得到信重。
唐成听完其中的原委后,真是彻底无语了,这还真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后世里读史的时候也曾看到有古代官员因为自己有狐臭,所以就对同样有狐臭的下属特别倚重提拔。而清朝的道光皇帝因为自己节俭到了吝啬的地步,引得大小官员都跟风穿补丁衣裳,以至于每到大朝会的时候金銮殿上就是一片破烂流丢,被百姓谑笑称之为满朝乞丐。以前唐成看到这些记载的时候还觉得匪夷所思的大笑不止,没想到这样的破事儿今个儿竟然让他碰上了。
这他妈相貌的事儿能怨谁?总不能为了投其所好给自己毁容吧,我操,唐成心底狠狠骂了一句。按他以前的经历不管是在那一级衙门任职,总能把跟主官的关系搞的不错,这也是他过去几年间一路坦途的最重要原因。但这次可是彻底不指望了。
地方是这么个又偏又破的地方,又摊上这么个变态的直属上司,难不成真是从金州动身的时候没看好日子,以至于煞气都撞到了一起?
来福说完,唐成默默的思虑了一会儿后,沉声道:“来福,从即刻起你不用再跟着我,有多大本事都使出来,凡是跟龙门县及牛刺史有关的有用的消息打探的越多越好,不管你花多少钱,我只要消息,越快越好”,靠,既然无法改变形势,那就得未雨绸缪先下手为强。
妈的,牛祖德你个老变态!
第二百二十章 病态的龙门县
还没上任就先得了主官的恶感,而且这种恶感还没办法消除。唐成实在没料到自己初任主官后遇到的第一个上司就这么变态。将来福放了单飞之后,他倒也没急着走,又在怀戎城中好生休整了两天后这才动身继续北上。
河北道本是平原,但唐成驱车从怀戎往龙门县方向去时却感觉地势渐渐的高了起来。
“这就是秦始皇帝征召百万民夫修成的万里长城?”,透过微微掀开的车窗帘幕,郑凌意看着远处山脊上那蜿蜒盘曲如同飞龙般的长城失声赞叹道:“真壮观!”。
闻言,唐成也凑过身子向外看去,只见远方地势最高处的峭岭山脊上,自西而东的长城有若一条正欲凌空高飞的巨龙腾跃而去,山高天低之下衬的这一条东西不见边际的长城益发雄伟,而在略有些昏暗的天色下,蜿蜒盘曲的黑灰色长城隐隐散发出一种由时间浸染出的沧桑与厚重,使人观之既觉壮观,同时又有一股威压的感觉隐隐而来,似乎这道天幕下不见边际的城墙有了生命一般。
“的确是壮观”,面对着这样厚重苍茫的长城,语言一时倒有些无力了,唐成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后伸手撩下了车窗帘幕,随后手中一勾,郑凌意便已偎进了他怀中,“长城何连连,连连三千里。这长城看着的确是壮观,但一寸长城一寸骨,眼前的壮观可都是用白骨堆起来的”。
闻言,郑凌意偎在唐成怀里的身子微微抖了抖,口中喃喃声道:“饮马长城窟,水寒伤马骨。边城多健少,内舍多寡妇。君独不见长城下,死人骸骨相撑柱!”,她随口低语的这几句与唐成刚才所说的“长城何连连,连连三千里”都是出自汉末建安七子中陈琳的代表作《饮马长城窟行》,喃喃完毕之后,原本慵懒偎依的郑凌意伸手过去紧紧抱住了唐成的腰,“结发行事君,慊慊心意关。明知边地苦,贱妾何能久自全?夫君,今日你我一同出关,异日若要回来时也还需一起才成,你不得先遣了我走,否则便是我人在关内也难久全”。
听得这话唐成又是感动又觉好笑,“傻丫头想哪儿去了,你我夫妻同体,我还能让你独自走了不成?”,拍了拍郑凌意的肩头,唐成笑着道:“一寸长城一寸骨,从秦始皇帝到现在正好千年,千年以来从开始的建造到后来的修缮,万里长城下埋葬的冤魂何止百万?至于耗费的财富更是不计其数,其结果却是该挡住的敌人照样没能挡住,远的不说,就是百余年前这江北之地还是胡人的天下,匈奴、鲜卑、羯、氐、羌五胡乱华,数百万汉人如猪羊般被人屠杀,这些胡人可不是都从长城过来的?想想前事,眼前的长城看着虽是壮观,但细想想修的倒有些得不偿失了,还是陈琳那句诗说得好,男儿宁当格斗死,何能怫郁筑长城!”。
“胡人马快,武力强盛……”。
“越是如此,越不能只一味想着去守。两军对敌,还没开打就先想着守,那永远也别想打赢喽”,随口接完这句后,唐成自失的笑了笑,“我是个文官,说这些没用的干嘛”。
“倒也不是全然没用”,郑凌意顿了顿,“夫君你的龙门县可是在长城之外的”。
“放心吧”,看着一脸忧色的郑凌意,唐成笑着安抚道:“我大唐这几年虽然政局不稳,但那也只是宫城里面的事儿,整个国势的走向却是越来越强,那些个胡人只盼着朝廷不要动了开疆拓土的心思才好,让他们倾族来攻?三二十年来怕是不可能了。说来说去还是刚才那句,国力的强大倒比这劳民伤财的长城有用多了”。
“倾族来犯固然不敢,但小规模的袭扰怕是年年都少不了,龙门又没个长城可做防卫的”,郑凌意脸上忧色不减,“夫君切不可大意”。
闻言唐成心中一凛,他竟然把这茬儿给忘了,此前所有的判断都是据历史大势做出的,未来的四十年里直到安史之乱的确是没有异族大举入侵的事儿,但边境地方上小规模的袭扰劫掠却的确是年年都有,尤其是一逢上胡族遭了雪灾什么的之后就更是如此,虽然那些个饿急了眼的胡人未必敢来攻打大唐朝廷象征的县城官衙,但若一年年的骚扰劫掠地方,那建设和改变又从何谈起?
没想到人还没到龙门辖地,却因为几句无意中的闲话引来了一个大问题。
要想建设,要想改变,一个稳定的环境是必不可少的前提条件,只是对于龙门来说,这样的稳定与安全又该如何才能保障?
人都还没到辖地,什么情况也不知道,任唐成现在想破脑袋也不起任何作用,最终索性甩了甩头不再去想,到了之后再说吧。
随着地势越来越高,长城也就越来越近,当唐成下车来亲自走过那建造在两山隘口处的锁阳关时,历经两个多月的长途跋涉后,他终于亲眼见到了自己的辖境。
锁阳关控山而建,一经过那道幽深厚重的城门之后,眼前的地势就明显的呈现出由高向低的走向,脚下的山逐渐向远处的平地过度,但这种过渡却并不突兀,其间山脉起伏与沟壑连绵仍然清晰可见,而在起伏的山川与远处的平地上三条河流纵贯南北,整个地势由脚下向远处倾斜下降,山地、盆地、丘陵交错分布,丘陵最终消失在一片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枯黄草原上。
眼前的龙门县正好处于山区与草原的结合地带,由此也就形成了一县之内包含山区与草原两种地形的少见地貌。
近处的山,远处的草原,正当唐成站在锁阳关前无比仔细地看着下面这一片广漠的土地时,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道:“唐大人,唐大人”。
应声扭头看去,唐成就见到一个年近五旬的人正顺着守门军士的指引往他这边走,此人脸色有些黝黑,看着颇有些书卷气,但整个身子却壮实得很,直把一身青色的官衣撑的鼓鼓囊囊的。
待那人走近些看清楚唐成的相貌之后明显愣了愣神儿,随即脸上堆笑的加快了步子走上前来,“昨个儿就得了州衙的消息,说本县新任县令是个丰神如玉的新进士,今日一见果不虚妄”。
笑着将这亲热话说完之后,那人已经走到了唐成身前,拱手行礼道:“下官龙门县尉呼梁海见过大人”。
这人竟是龙门第三把手的县尉!
“有劳呼梁大人了”,拱手还礼的同时,唐成已正式进入了角色,从现在开始他就是一县之尊了。
深呼吸一口气后,唐成一边双手虚扶微微躬下腰去的呼梁海,一边用心看着他脸上的神色。
自打刚才开始呼梁海脸上就一直带着笑,且不论唐成怎么看,他这份笑容都毫无半分虚假,实在是出自真心的自然流露。
这个县尉竟是真心欢迎自己来的,尽管呼梁海的表现让唐成有些意外,毕竟每个当官的都希望压在自己头上的人越少越好,对于他这样的县尉来说,若依着常理该是恨不得出缺的主官永远也不要上任才好,像眼前这般的情况可着实是少见,至少依唐成在山南东道各级衙门厮混的经历来看确是如此。
意外虽然意外,但是在短暂的意外过后,唐成还是感到高兴,对于他这县令来说,县丞及县尉实是他的左膀右臂,这两人若能与之同心,办起事来自然是事半功倍,要是他俩不肯配合的话,那光是人事上就把人磨死了,更别说干事了。眼前这县尉呼梁海既然是这么个态度,不管怎么说都是个好事儿啊。
一念至此,唐成脸上的神情也愈发的和煦了,上了他带来的那辆颇有些敝旧的马车后,唐成温言谈笑,对呼梁海甚是亲热。
一番寒暄之后,脸带笑容的唐成不经意之间问起了龙门县丞,既然前面就已得了自己赴任的消息,且是县尉已经来迎,按照正常的官场惯例来说,那县丞也断无不来的道理。而今其人既然没来,那可就不是一个好信号了。
“大人初来赴任有所不知,本县县丞出缺已近十年,吏部倒不曾补充调任”,言至此处,呼梁海咳咳的干咳了几声后,这才颇有几分不好意思的续道:“大人甫抵任上,有些话下官本不当现在就说,无奈吏部批复照准的文书已经到了,却也不得不说”。
听说本县县丞出缺唐成心中还是一喜,这是好事儿啊,少了这么个佐贰在中间掣肘,他这县令当起来可就方便了,因是如此,他的心情实在不坏,闻言笑着点头道:“呼梁县尉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下官乃是河东道慈州人氏,现今家中尚有一七旬老母居于祖宅由内人领犬子奉养,三个多月前犬子有家书送来任上,言说老母年事渐高,身体也日渐衰弱”,呼梁海说到这里时低下了头,声音中已带上了哽咽,“家母只有下官一子,而今年事日高来日无多,身为人子却不能侍奉膝下实是愧对亲恩,因念及于此,下官于接到家书之日未久便已向吏部呈文请求致仕,前个儿吏部给了回复,言说下官所请照准,只需大人副署即可”。
随着呼梁海的话越说越多,唐成脸上的笑容却是越来越少,对于他这个县令来说县丞出缺固然是好事儿,但要连县尉也一起走了可就是搞笑了,一县之内县令、县丞、县尉三人乃是各司其职,如今缺了一个,还有一个要跑,只留下他这个刚刚到任的光杆司令算怎么个事儿?
这龙门县到底是个什么鬼地方,怎么当官儿的都巴着心思要跑?
见唐成脸色沉了下来却不说话,心中一凉的呼梁海声调愈发悲怆的促声道:“百行孝为先,子欲养而亲不待更是身为人子之大恸,还请唐大人成全下官一片拳拳奉孝之心”,说到这里时,那呼梁海也顾不得这还是在车上,抬腰之间就欲行大礼。
看着呼梁海一脸急促的恨不得拔脚就走,唐成没伸手去拦他行礼,将身子稳稳的在抱枕上靠好后才平淡声道:“六品以下官员的升迁调转皆有吏部一言而决,呼梁大人要致仕,吏部准了就是,还需本官副署什么?”。
“本县县丞出缺,大人也是初上任,吏部的意思是大人若需下官留任佐理,则下官便需再留任,若大人认为下官能走,则下官即可致仕”。
唐成好歹也在山南东道的各级衙门里呆了不少时候,从吏部公文里听到这样的回复还着实是第一次,这帮子滑头可真会踢皮球啊!
听完呼梁海的话,唐成沉吟了一会儿后出声问道:“呼梁大人接任龙门县尉有多长时候了?”。
“七个月零二十三天”,呼梁海的声音没了悲怆,倒有几分发虚。
连具体的天数都计的这么清楚,看来这呼梁海在龙门县还真是度日如年,唐成沉吟之中也越发好奇这龙门县到底是个什么地方,如今看来不仅是本地官员不愿意留,只怕其他的官们儿也不愿意来,否则吏部又何至于给出如此荒唐的回复。
“龙门县虽正是用人之际,但呼梁大人既然执意要走,本官也没有强拦着的道理”,强扭的瓜不甜,与其让他别别扭扭的留下,反倒不如放其走了干净,这是唐成早就打好的主意。言说至此,坐正了身子的唐成前倾着紧紧盯住一脸喜色的呼梁海沉声道:“不过本官在那公文上副署之前,呼梁县尉总还需将本县诸般情况一一说清楚了才好”。
“那是,那是”,一脸喜色的呼梁海连连拱手不已,“多谢大人,多谢”。
两人再次坐定之后唐成就没再说话,靠在抱枕上微闭着眼睛静听呼梁海说话。
正是通过呼梁海的介绍,唐成才知道若单以面积而论的话,拥有着山地及部分草原的龙门县实在比内陆地区许多的上等县还要大,甚至是大的多。而以人口论,有着近五万人口的龙门县也算不得太差,毕竟这时候的岭南乃至后世云贵边界地方的许多县仅只有两万余人。
然则龙门县辖境内的四万多人其构成实在是有些复杂,这其中居住在山地的基本都是唐人,而这两万多的唐人中本乡本土的并不多,其他的除了少量被流徙的犯官及其家属外,更多的则是从内陆地区来的黑户。唐起代隋定鼎天下之后采用的授田制,即向百姓按人头授田,随后据此征收租庸调赋税。经过隋末大乱人口减少,初始时授田倒也给的足,而今七十年承平下来,随着土地兼并及人口激增,朝廷掌握的土地就越来越少,授田自然就越来越不足,这时代农业技术又远远算不上发达,其结果就是许多人家田少人多吃不了饱饭,由此就有许多人甘冒被官府视为流民拘捕的危险跑到这地广人稀的边地来讨生活。龙门县山地贫瘠,这些人来了之后也就是勉强有口饱饭吃,纵观整个山区的唐民实在是瘠贫得很。
除了这一半的百姓之外,另一块儿大的人口组成就是草原上的奚人,论说这些奚人本该属于龙门县以北的饶乐都督府管辖,毕竟饶乐地区乃是五部奚人的聚集地,而饶乐大都督本人也就是受朝廷承认并封赏的奚族之王,饶乐地区论面积约与中原地区的“道”大小相近,其具体治理也就类似于后世的自治区。
龙门县内的这一部分奚人世居于此,早在唐初时遭遇了一场罕见的大雪灾,导致合族生活无着,其时彼辈先是内叩劫掠却被随太宗皇帝征战天下的宿将打的一头包的败退而回,无奈之下只能申请“内附”唐朝廷以求赈灾活命,由此并入龙门县管辖。及至后来太宗皇帝大败西突厥被诸族共尊为“天可汗”并随即设立饶乐、松漠等带有自治性质的胡族都督府时,这一部奚人及其草原依旧归属龙门县管辖,随着时间流逝原本的近万人部落发展到如今两万多人的规模。
只是这些奚族人在行政区划上虽归属唐朝廷直接管辖的龙门县,然则因为民族、血缘及共同的图腾崇拜等缘故,他们其实更靠近饶乐都督府的奚王。如此以来就带来了一个很直接的问题,龙门县虽然对其有名义上的管辖权,其实半点也管不了。这些个奚人平时遵从奚王发下的指令,但一到遇到灾荒年景时却又半点不客气的伸手向龙门县要赈灾钱粮及草料牲口。因其民风彪悍加之人又多,历任龙门县令及妫州刺史,乃至于河北道观察使唯恐激起兵祸是以多行姑息之策。长而久之,本就贫瘠的龙门县积攒下的一点财富投进这个无底洞都不够,那还有什么余力建设。
这边不交赋税却不忘要钱粮救济,那边户部是按龙门县包括奚人在内的总人口征要赋税,这一来一往的差额简直就像两把大锯子来回磨着龙门县,虽然有妫州府及河北道观察使衙门居中帮着弥缝添补,但龙门县本身的日子实在是难过到了极点。如此以来可就苦了在此地任职的那些官儿们,油水是半点没有,一年中征调赋税时的那个痛苦劲儿简直是没法儿说。
特殊的人口及种族构成带来的问题还远远不止这些,比如说治安,奚人犯了事龙门县衙根本管不了,或者是无力去管,没办法呀,奚人太多又喜欢抱团儿,一个县衙里的十多个公差能顶什么用?这边解决不了,那边受害的唐人自然不服,一次能强压,两次能压,长而久之下去,整个县衙再没了什么威信,官儿们更是成了受气筒,被人两边指着骂。
总而言之这地理位置特殊的龙门县就是个不正常的特殊地方,一任任官员们来了就开始头疼,随后就拼命想办法走,能调离的自然是好,调离不了又忍不住的宁肯致仕也不愿再干这鸟差事。即便实在是走不了的,也只抱着一个稳守的心思,只要不出事就好,且熬着吧。
这就是唐成满怀雄心前来赴任的龙门县,一个县丞早就跑了,县尉也拼命想跑的地方,一个位置特殊的病态地方。
第二百二十一章 怎么办?
龙门前任县令就是告病致仕的,当时听到这个消息后,呼梁海只恨自己太笨,跑得太慢成了个垫底儿,他娘的怎么就早没想到用这种方式从这个让人折寿的苦海里脱身出去,此时唐成既已答应放他走,心中大定之下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就这样一路走一路说,当马车到达龙门县时,唐成对龙门县的总体情况已经有了大致的轮廓。
听说已经到了龙门县城,唐成稍稍活动了有些酸麻的身体后顺手撩开车窗帘幕向外看去,原本听了呼梁海的介绍想着本县疲敝,但出乎他意料之外的是,车窗外看到的龙门县城墙却很有些样子,虽然离“雄城”二字还远,但坚固厚实四个字却是当之无愧,在一个穷的底儿掉的县里看到这样的城墙的确是出乎预想。
“本县每年的徭役额度几乎都用在这上面了”,呼梁海看出了唐成的诧异后开口解释道:“县中其它的公事或者还可缓缓,但历任县尊对城墙修缮却是从不懈怠”。
这其中的原因不用呼梁海多说唐成自然也能意会,闻言他无声的笑了笑,随着马车离城门原来越近,城门前那一堆聚集在一起的公差也就愈发的明显,虽然隔的还有些距离,但因是下风头儿的缘故,公差堆里大呼小叫摇骰子押注的声音已随风传来,听的甚是分明。
当班公差在上值时间里大呼小叫的聚赌,见到这一幕,唐成还没怎得,呼梁海脸子上先就挂不住了,毕竟他是县尉,这些个公差是属他分内当管的。
撩起另一边的车窗向这趟随行而来的公差交代了几句后,那公差当即策马往城门处跑去,呼梁海吩咐完后扭过头来既是尴尬又是无奈的说了一句,“下官统带属下不严,大人见笑了”。
城门口可是人来人往的大庭广众之地,这些人却是穿着一身公差服在此聚赌,其性质之恶劣简直就如同后世的交警穿着警服在繁华的大马路边摆桌子打麻将一样,虽然此前就知道龙门县病态,但眼前这一幕却使唐成异常直观地感受到了龙门县究竟病态到了什么程度,以大唐如今的国势,吏治远远没到晚唐时的败坏,像眼前这种事情别说他在郧溪及金州见不到,就是想都想不到。
对于亲眼目睹的这一幕,唐成除了开始时皱了皱眉头外,脸色不变的什么话都没说,更没有半点要下车或者是发脾气的样子。
唐成如此表现倒让呼梁海有些意外,他原想着唐成年轻,又是个新鲜出炉的新进士,必定是心高气傲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为此甚至都做好了听几句难听话的心理准备,孰料年轻的新县令这么沉得住气,不仅没对他说什么难听话,现在瞅瞅似乎连脸色都没怎么变,“这个唐成看着年纪虽轻,城府倒是不浅!”。
呼梁海心下嘀咕了一句后,又瞅了瞅马车与城门间的距离后探头出去高声道:“鸣锣,亮县令大人的旗牌”。
随着他这一声吩咐,马车顿时慢了下来,原本骑马护卫在马车两边的随行公差则策马上前,不一会儿的功夫后,随着写有唐成品秩及姓氏的旗牌高高举起,咣咣咣的惊闻锣也已敲响,由此这锣声要一路由城门敲到县衙,配后随后发布的文告周知全县——新任唐县尊正式到衙赴任了。
旗牌一亮,锣声一响,从马车前直到城门处的百姓都循声看来,随后,原本有些喧闹的官道及城门外渐渐肃静下来,百姓们也自觉的往道路两边回避。
肃静回避的程序虽然做到了,但唐成注意到的却是这些个百姓们看向他车驾时的神态和眼神都漠然得很。
身为本地百姓,按常理来说在初见新任主官时总该有些反应,期待、失望、乃至于鄙夷不屑都很正常,毕竟这个人施政的好坏甚至个人喜恶都会直接关系到他们的切身生活,这一点不仅是在唐朝,就是后世也是如此,一个地方新换了市长县长什么的,老百姓们茶余饭后还喜欢议论议论,但是这些本该是正常不过的反应在龙门县百姓身上却半点看不出来,就好像唐成这个新上任的龙门县令跟他们毫无关系一样。
这……意味着什么?
按照惯例,唐成这个新县令在旗牌亮起时,应该高高的掀起车窗帘幕跟道路两边的百姓们微笑示意,甚至还有新到任县令在这个时候舍了轩车下来步行的,这不仅能让百姓们更好的认识自己的父母官,新任县令们也能籍此在百姓们博一个亲民的好印象。不过唐成却没有按照惯例来做,当他看清楚百姓们漠然的神情后就放弃了这个念头,车窗帘幕虽然还掀起着,但他的身子却往后靠了靠。
呼梁海对他这个一反常态的举动很是不解,“大人?”。
“走吧”,唐成什么也没解释的摆了摆手,“进城”。
车驾到城门口时,刚才聚在一起的公差们总算是摆出了一个还算整齐的队形后行礼齐声道:“参见唐大人”。
唐成的手伸出窗外挥了挥,没有一句话,马车也没有片刻停留的径直向前进了城门洞。
“这……这是什么意思?前几任县令上任的时候路过这城门有一脸儿笑的,有黑着脸发脾气的,今个儿这样的可真没碰见过!”,唐成的马车刚走,公差们的站姿顿时就恢复成了三吊弯儿的样子,其中一个手里转动着骰子的公差弯腰探头看了看正要穿过城门洞的马车后道:“这个新来的是在怄咱们的气?”。
“他怄气算个鸟,老子还怄气呢!”,旁边站着的公差听见这话后,不屑的哼了一声,“咱那县衙就是个老窑子,这些县令跟嫖客一样来的快走的快,不定这个能坚持几天,他就是怄气又有个鸟用,管他个日翻,来,该干嘛干嘛,咱们接着玩儿”。
“老钱,刚才贾老二来报信的话儿你没听见?这个新县令可是年轻得很,二十啷当岁正是火气旺的时候,还是个正牌子进士,兴许他跟以前的那些位不一样”。
“球,这可是龙门县!别说他只是个进士,就是长安皇城里的相公爷到了这也照样弄不好……”,那公差说到这里时猛的顿住了话头,本是满不在乎的脸上也突然阴沉下来。
他这变化来的突然,旁边的公差随即纷纷开口问道:“钱三疤,咋了?”。
“坏事了!”,钱三疤看着同僚一脸担忧道:“这个新来的唐悖晦这么年轻,多半是第一次当官的二不啷当生瓜蛋儿,他要是愣噔噔的跟那些奚蛮子闹开了,兄弟们还有日子过?”。
钱三疤此言一出,其他那些个公差们愣了愣后脸上都有些变色,还真是嗨,第一次当官的年轻新进士就跟初到窑子里的童子鸡一样,憋火憋得很了就是个蛮冲蛮撞,那还讲究什么技巧?这要是在别的地方也还好,但在龙门县……日啊,他要真这么干的话,这些个公差们还真是没法活了,那些个奚人的“蛮子”称号可不是白给的。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相较于龙门县衙里走马灯似的官儿们,这些个土生土长的公差就是铁打的营盘,这么些年看下来,他们对谁当县令早就不在乎了,反正谁当都是一个球样,他们也跟那些个龙门百姓一样对新县令不抱任何指望,只是因为职司的关系盼着这新来的县令可千万别是个二杆子才好,否则的话这碗本就不算好吃的饭可是真就吃不下去了。
“管他娘的,想那么多干嘛,他要真是个二球,兄弟们剥了这张皮回家吃自己就是”,旁边一个公差大大咧咧的一挥手,“过一天算一天,操这些淡心干毛,来来来,咱们接着玩”。
“老牛说的好,管他娘的,来”。
“来”,公差们议论了两句后就又聚到了一起,当即就有人喊道:“三疤子,发什么愣,骰子!”。
一声喊让钱三疤反应过来,随手就将手中的骰子袖了,“玩儿这个没意思,老子坐庄,就赌唐悖晦在龙门呆不过一年去”,啪的一声,钱三疤的手重重地拍在骰桌上,把个撒骰子的海碗震的直晃荡,“愿赌的下注”。
……
就在城门口开了新赌局的时候,唐成也正式进了龙门县城,跟外面颇有些气象的城墙比起来,县城里面就寒酸的多了,街道看着又窄又脏又破,空气中的腥膻味与牲口的粪臭味比之怀戎重的多了,虽然是大白天,但街上来来往往也没多少行人,这不多的行人面对旗牌与惊闻锣声的反应与城外那些个百姓们一模一样,该回避回避,该肃静肃静,只是脸上一脸的漠然。
饶是唐成从接到吏部任命文书的那一刻起就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但今天真个儿到了龙门之后,听到的看到的还实在是对不起他那一腔热忱,任他再怎么预想也想不到上任的地方竟然烂到了这个地步!其实单要是地方烂条件差也还好说,啥地方不是人建起来的?最要命的是从当前所听所见看来,这个鬼地方不仅是衙门没了半点权威,老百姓也都进入了一种集体漠然的状态,他们既不相信衙门,也不相信生活能有什么改变了,这一点发现才是最让唐成感觉无力的,说起来他这个县令就是龙门县的带队人,但接手的却是这么个人心早就散到哀莫大于心死的队伍,人心都散了,队伍还怎么带?
“接风宴就免了”,以唐成现在的心情哪儿还有心思赴什么接风宴,直接回绝了呼梁海的提议,“这一路赶的也累了,直接到衙吧”。
衙门本就是个流水的地方,官场里也没有前任为后任修衙门的习惯,龙门又是个穷的掉渣子的地方,是以县衙的阴暗陈旧也就在情理之中了,眼见唐成下车看了看县衙之后就直皱眉头,呼梁海凑前一步道:“内衙倒比这前面强多了,要不大人及夫人且先在城中龙门客栈安置,容下官谴人将县衙收拾收拾后大人再搬进来不迟”。
唐成看着眼前灰暗陈旧的没了一点庄严肃穆气息的县衙正堂,再抬头看了看正堂内公案上方蒙着厚厚一层灰的匾额,“县衙账上还有多少钱粮?”。
“刚征完下秋的租庸税赋,帐上现在有六千多贯吧,不过这里面有一部分是在月底前就得解往州城户曹的”。
六千多贯换算成后世的钱最多也就二百万出头,堂堂一个管辖着近五万人的县衙居然就只有这么点儿钱,就这其中的一部分还是马上就要解走的,听到这数字真是让人无语了,龙门县何止是穷,它根本就已经是破产了!
“劳烦呼梁县尉再费心些时日”,唐成收回目光后就在那面蒙尘的“勤政爱民”匾额下定住了脚步,“公堂后面本官居住的内衙稍事洒扫即可,重点是这里”。
唐成点了点脚下站着的正堂,“这里边儿布设的一切都给本官换新的,墙也要重新泥,尤其是这个匾额,选最好的木料用泥金刻出来,总之就是一句话,衙门就得让人看着像个衙门,有个衙门的样子!放手做,这事儿上别惜钱”。
说完之后,唐成迈步向外走去,一愣的呼梁县尉刚迈步跟上,唐成的声音响起道:“龙门客栈本官自己去就是,呼梁县尉即刻就着手此事吧”,说完,向后挥了挥手后他已出了正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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